第6章 杰克逊的手臂
做梦也没想到杰克逊的一条手臂能在我生命里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当我找到他时,杰克逊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我在湿地码头边上一个摇摇欲坠【24】的破烂房子里见到了他。一滩死水围绕着房子,上面还飘着绿色腐臭的泡沫,散发出的臭气真是令人难以忍受。
我发现杰克逊正如别人说的那样,温顺且谦卑。他正在编藤制品。和我谈话时,他还埋头编着藤条,十分辛苦且无意义。在温顺、谦卑之外,我还想着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丝的尖酸,当他说:
“不管咋的,他们可能会给我个打更【25】的活。”
我有点理解不了他。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个傻子。但他用一只手灵巧地干着活,与他愚笨的外表并不相符。这倒提醒了我。
“你是怎么把胳膊绞在机器里的?”我问道。
他呆滞、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事就这么出了。”
“粗心大意?”我提示道。
“没有,”他答,“我可不这么说。我干活时间太长了,估计就是累了。我给那个工坊干了十七年的活了。我注意到,大多数事故就发生在吹笛【26】之前。我敢打赌,吹笛之前一小时里出的事要比一整天的还要多。人干活时间长了之后,反应可不是很快了。被切的,被砸的还有被绞的,我见得太多了,都数不过来。”
“很多人?”我问。
“成百上千的,还有小孩呢。”
除了一些可怕的细节,杰克逊所讲的事故大体上还是和我之前了解到的是一样的。当我问他是否违反了机器的操作规章时,他摇了摇头。
“我用右手解安全带,”他说,“然后用左手去够那块石头。我没去看安全带开没开。觉得右手已经都解开了吧——但实际上没有。我猛地一够,但安全带没有完全解开,然后我的胳膊就被绞掉了。”
“这肯定很痛苦吧。”我同情地说。
“骨头被碾碎的滋味可不好受。”他回答道。
他对自己的工伤官司并不是很清楚。但只清楚一点,他没有获得任何赔偿。他认为领班和主管们在法庭上提供了对他不利的证词。他们的证词,用杰克逊话来说,“并不是那么回事”。我便决定再去找找领班和主管。
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杰克逊的情况糟糕透顶。他的妻子卧病在床,光靠他卖些藤制品并不能让全家人吃饱,更别提房租了。他的大儿子,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已经在工坊里上班了。
我走的时候,他最后说了一句:“他们也许会给我个打更的活。”
在我见过了经手杰克逊官司的律师、出庭作证的两名领班和一位主管之后,开始明白厄内斯特的话中意味了。
那个律师看上去就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一见他的样子,我就不再怀疑杰克逊的案子为什么会输掉。我看到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杰克逊输掉官司真是活该,谁让他找了个这样的律师?但接下来想起厄内斯特说过:“公司雇了非常厉害的律师”,“英格拉姆上校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律师”。我快速地思考了一下,公司当然能够比杰克逊这样的工人雇得起更好的律师。但这只是细枝末节,我确信还有些别的原因使官司变得对杰克逊不利。
“你为什么输了这场官司?”我问。
律师疑惑了一会。我开始打心底同情起这个可怜虫来了。随后他便开始抱怨,我十分肯定这种抱怨是他天生的,他生下来就是个失败者。他抱怨证词,目击证人提供的证据都是有利于对方的。他从中找不到一句能帮得上杰克逊的话。他们知道胳膊肘得向哪拐。杰克逊就是傻。自己被英格拉姆上校搞得一败涂地。上校最擅长诘问了,他可以让杰克逊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来。
“如果他有理,那怎么还能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话?”我问到。
“有理又能怎么样?”他反问回来,“你看看这些书。”说着便用手指了指小屋墙边摆的一套套的书。“所有我读到和学到的东西教会我,法律是一回事,道理是另一回事,随便去问问哪个律师,他们都会这么说。你在主日学校学会了什么是正义,但你得在书本上学到什么是……法律。”
“你是在说杰克逊即使有理也会输掉官司?”我问道,“你是在说克莱德维尔法官的法庭上没有公平可言?”
小律师看了我一会,脸上不忿的表情消失不见了。
“我找不到个公平的机会,”他又开始抱怨,“他们把杰克逊和我耍得团团转。我有什么机会?英格拉姆上校是个厉害的律师。如果他不厉害,又怎么能接手希艾拉工坊的、伊斯顿土地辛迪加的、伯克利联合公司的、奥克兰的、圣莱安德罗的还有普莱森顿电器公司的官司呢?他专为公司打官司。公司花钱雇律师来可不是来装傻充愣的【27】。你以为希艾拉工坊每年给他一万两千块是为了什么?就因为他值一万两千块,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不值那么多钱。如果值,也就不用在外面忍饥挨饿、接手些杰克逊这样的官司。你认为如果我打赢了杰克逊的官司我能得到什么?”
“我猜你可能会要得更多。”我答道。
“我当然会要得更多,”他生气地喊道,“我也得生活啊,难道我不活了吗?”【28】
“他有妻子和孩子。”我指责道。
“我也有妻子和孩子,”他反驳道,“这世上除了我,没人会去关心她们挨不挨饿。”
他的表情突然缓和了下来,打开怀表,给我看贴在怀表内侧的一张小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女孩。
“她们就是。看看吧。我们过着很苦的日子,很苦。我还想着如果能打赢杰克逊的官司就送她们去乡下。她们在这里过得并不好,但我现在没钱送她们走。”
我起身告辞的时候,他又换回了抱怨的态度。
“我没有一丝的机会。英格拉姆上校和克莱德维尔法官关系很好。我不是说如果我能通过诘问目击证人,得到有利的证词,结果就会不一样,其实是这份关系决定了官司的结果。并且我得说克莱德维尔法官做了很多努力,不让我得到有利的证词。为什么?因为克莱德维尔和英格拉姆同属一个阵营,一个团体。他们住在同一个社区中——当然我住不起。他们的妻子还经常走动,总在一起打牌,你来我往地做些类似的事情。”
“但你认为正义是在杰克逊这边的?”我在门口停了下来,问道。
“不是我认为,是我知道。”他回答,“起初我也认为他能或多或少地得到些赔偿。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告诉我妻子。我不想让她失望。她太期待着能去乡下了。”
“你为什么没有提出杰克逊是为了保护机器而受伤这一事实?”我问皮特·唐纳利,出庭作证的一名领班。
张口之前他想了好长时间,换上一副焦虑的表情说道:
“因为我有个好媳妇和仨招人喜欢的小孩,这就是为什么。”
“我不明白。”我说。
“或者说,因为整件事就是这么不正常。”
“你是指——”我刚要说,他就打断了我。
“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工坊上干活。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就开始在纱锭上干,一直干到现在。爬这么高很不容易。我现在是个工头,但你会觉得奇怪的是,如果我掉水里快要淹死了,都不会有人伸手拉我一把。我曾经也是工会的,但有两次罢工我都站在了公司这边。他们叫我‘工贼’。我要是请他们喝酒的话,没人会和我一起喝。你见我头上的这个疤了吧?这是让扔过来的砖头给砸的。纱锭上的小孩子都敢叫着我的名字大骂。我唯一的朋友就是公司。维护公司利益不是我的责任,但我为了糊口、养小孩才不得不在工坊里混下去。这就是为什么。”
“杰克逊就应该承担这个责任吗?”我问。
“他应该得到赔偿。他是个好人,从不找麻烦。”
“那你是没有自由去说出全部的事实了?尽管你都宣誓了?”
他摇了摇头。
“你说的是都真话,句句实言,全部属实吗?”我庄重地说。
他的脸上又变得激动起来,他抬起头,不是看向我,而是看向了天空。
“我会为了我的孩子,让自己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回答道。
亨利·达拉斯,那名主管,长了张狐狸样的尖脸,粗鲁地对待我,拒绝谈论此事。从他那里我得不到一句关于官司和他出庭作证的情况。但找到了另一位领班时,我的运气来了。我遇到詹姆斯·史密斯时,他脸上冷冷的表情让我的心沉了下去。他也给我留下了一个不自由的感觉。在我们的谈话中,我渐渐发现他要比他的同事有素质。他和皮特·唐纳利一样,认为杰克逊应该得到赔偿。还进一步指出,害杰克逊残废的这种冷漠、残酷的事情使得工人们变得茫然无措。另外,他还说到工坊里出过很多事故,公司对此的政策就是不遗余力地将索赔官司打到底,不赔一分钱。
“这对股东们来说可是每年成百上千的利润。”他说。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想起来最后一份分红是付给父亲的,我的漂亮衣服和父亲的书都是用这钱买的;我想起来厄内斯特说过我的衣服上沾满了鲜血,身上起了阵阵鸡皮疙瘩。
“在你出庭作证时,你怎么不指出杰克逊遭遇事故的原因是为了保护机器免受损害?”我说。
“没,我没说,”他回答,口中换上悲愤的口吻,“我的证词,证明了杰克逊受伤是因为自己的疏忽和粗心大意,公司对此毫无干系,不承担一点法律责任。”
“真是粗心大意?”我问。
“也许是这么说,或者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实际上,人在工作了很长时间之后都会变得疲倦。”
我开始对这个人感兴趣起来。他确实要高人一等。
“你与大多数工人相比,受到过更好的教育吧。”我说。
“我上过高中。”他回答,“我的工作是从门卫干起。我还想上大学。但后来父亲去世了,我就来了工坊上班。”
“我想做一名自然学家。”他害羞地解释道,好像在坦白自己有什么弱点,“我喜欢动物。但不得已来了工坊上班。当我被提拔为领班时,我结婚了。之后就是家庭。再就是……没办法,我已经身不由己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我是在解释我为什么要在法庭上说出那样的证词——我为什么要听从指示。”
“谁的指示?”
“英格拉姆上校。他策划了我的证词。”
“这害得杰克逊输掉了他的官司。”
他点点头,血又暗暗涌上了他的面颊。
“杰克逊还有妻子和两个孩子指望着他呢。”
“我知道,”他静静地说,他的脸变得更加阴沉了。
“告诉我,”我追问道,“法庭上做出这些事之后,你怎么还能轻松地面对?如果说让高中的你见到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会心安理得吗?”
他口中突然挤出一声野蛮的咒骂【29】,吓了我一跳。紧握的拳头好像就要打我。
“请原谅。”他接下来说道,“不,这一点也不轻松。我想你可以走了。你已经从我这得到所有你想知道的。但走之前我得告诉你,重复我说过的话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不会承认的,这里也没有证人。我不会承认一个字的。如果我不得不说,那我得在证人席上宣誓之后才会说。”
与史密斯谈完之后,我去父亲在化学楼的办公室里找他,在那我意外地遇到了厄内斯特。他又大胆地盯着我看,还握了手,一副即尴尬又轻松的表情,好像忘了我们上次激烈的交锋。但我可没有心情能忘记。
“我一直在调查杰克逊的案子。”我抢先说到。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等着我下一句,他眼中流露出确信的神情,确信我的信念已经被摧毁了。
“他好像确实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我坦白道,“我,我想他的血确实在我家房檐上滴着。”
“当然,”他答,“如果杰克逊和他的同志们得到正确的对待,那利润就不会这么大了。”
“我再也不会为能穿上漂亮衣服感到高兴了。”我补充到。
我的傲气彻底被挫没了,悔恨不已,同时又感到宽慰——厄内斯特如同能够听取忏悔的神父一般。我又被他身上的魅力所吸引住了。他身上散发着平静和踏实的气息。
“你也不会为能穿上粗布衣服感到高兴。”他严肃地说,“这就是粗布工坊,你要知道,同样的事情在这里发生着,也在别处发生着。我们引以为傲的文明就是建立在鲜血之上、沉浸在鲜血之中的。你不能,我不能,甚至任何人都不能逃开这鲜红色的玷污。你找的那些人,他们都是谁?”
我告诉了他所有的调查经过。
“他们没有一个是自由的。”他说,“他们都被缚在冰冷的工业机器上了。可怜可悲的是他们是被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所束缚。他们的孩子——保护这些年轻的生命就是他们的天性。这天性比他们的道德感还要强烈。我父亲!他说谎、他盗窃,做尽所有耻辱的事情,只为能把面包送到我的嘴里、我兄弟姐妹的嘴里。他是工业机器的奴隶,他一生都是,受奴役至死。”
“但你,”我插嘴道,“你肯定是自由的。”
“不完全是,”他回答,“我没有被情感束缚。我很庆幸自己还没有孩子,尽管我很喜欢他们。如果我结了婚,我也不敢要孩子。”
“这可真是个糟糕的信条。”我叫到。
“我知道这很糟糕。”他悲伤地说,“但这是个可取的信条。我是个革命者,这可是很危险的职业。”
我感到难以置信,大笑了起来。
“如果我晚上溜进你家,去偷你父亲在希艾拉工坊的分红,他会怎么做?”
“他的床头柜里有把左轮手枪,”我回答,“他很可能会朝你开枪。”
“但如果我和另一少部分人领着一百五十万人【30】闯进所有富人的家,那会有很多枪声吧?难道不会吗?”
“会的,但你可不能这么做。”我反对道。
“这正是我现在所做的。并且我们打算不光得到富人们的财产,还有所有财产的来源,所有矿场、铁路、工厂、银行、商店。这就是革命,很危险。会有更多的枪声响起。恐怕要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但正如我所说,现在没有人是自由的。我们都被缚在了工业机器的齿轮上。你发现自己是,和你谈话的人是。去找更多的人谈谈,去找英格拉姆上校谈谈;去找将杰克逊案子从报纸上删掉的记者们和经营报纸的编辑们谈谈。你会发现他们其实都是机器的奴隶。”
后来,我问了他一个简单的问题,关于事故中工人的责任,厄内斯特给我上了一节统计学课。
“全在书里,”他说,“根据收集整理好的数据得出的结论,早上第一个小时中事故发生的最少,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随着工人的肌肉变得疲倦、反应变得迟钝,事故发生的频率明显升高了。”
“为什么?你知道你父亲有着比普通工人多三倍的保障吗?他有。保险公司【31】清楚这些。他们每年收你父亲四块二毛钱,如果他遇险则会赔一千块钱。但要是想要享受到相同的赔付,工人们则要一年交十五块钱。”
“那你呢?”我问,意识到这句话已经不仅仅是焦虑和关怀了。
“哦,作为一个革命者,我受伤或死亡的几率要比一个普通工人高八倍左右。”他不经意地说着,“保险公司向一个操作爆炸物品的化学家,即使他训练有素,也要收取八倍于普通工人的保费。我都不认为他们会为我保险。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眨了眨眼,血涌上脸颊,隐隐发烫。其实并不是被他看出来我的关心,而是我自己意识到我在关心他,并且还是在他的面前!
就在这时父亲进来,收拾东西准备和我一起回去。厄内斯特把借来的几本书还给父亲便先走了。但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转身说道:
“哦,顺便说一下,在你整理自己的思绪、我整理主教思绪的时候,你最好查一下威克森太太和泼顿维斯太太。你要知道,她们的丈夫是工坊的两大股东。像其他所有人一样,这两个女人也被束缚在了机器上,但她们束缚得太紧以至于坐在上面下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