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挑战
客人们走后,父亲狠狠倒在椅子里,爆发出一阵大笑。自从母亲过世后,我还没见他笑得这样开心。
“我打赌汉默菲尔德博士这辈子从没遇见过这种事情,”他大笑着说道,“‘教会争论的礼仪!’你注意到他一开始表现得像只绵羊一样么——我指的是埃弗哈德,他变脸成狮子的速度可真快!他的思维非常严谨。如果精力都用在研究上,那他一定能成为出色的科学家。”
我得承认,我被厄内斯特·埃弗哈德深深地吸引了。不仅是他的话和他说话的方式,还有他这个人。我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我想这就是我二十四岁了还没结婚的原因。我喜欢他,这点我得向自己承认。并且我对他的喜欢超越了理智,并不合乎情理。除了他健硕的肌肉和如同斗士般的嗓音之外,他给我的感觉还是一个天真的大男孩。我感受到在他咄咄逼人外表下的那颗温柔而敏感的灵魂。尽管我不愿承认,但我感受到这些都是靠我作为女人的直觉。
他的一些迫切陈辞说到了我的心里,至今还在我耳边回响。我还想要再听一听,再看一看他眼中闪烁的笑意,尽管那笑意与他严肃的面孔并不相符。还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在困扰着我。那时候我就几乎爱上他了。尽管我确定我再见不到他,这模糊的情感终会慢慢消退,我将轻易地忘记他。
但我命中注定还是要再见到他。父亲最近迷上了社会学,但在晚宴上是再见不到他了。父亲不是一位社会学家,他与母亲的婚姻曾经十分美满,也满足于物理领域的研究。但自打母亲去世后,父亲的研究已弥补不了内心的空缺。最初他半路出家,投身于哲学领域,之后又对经济学和社会学有了兴趣。他有很强的正义感,所以很快便因倾向革命而被开除。我很感激他在生活中还能培养出这么多兴趣,我为父亲的行为感到骄傲。带着孩童般的热情,他兴奋地投入了这些新追求中,并不考虑最终会走向何方。
他以前经常一头扎在实验室里。现在家里的餐厅成了一个社会学的实验室。各色各样的人都被请来做客——科学家、政客、银行家、商人、教授、劳动领袖、共产主义者还有无政府主义者。父亲让这些人讨论一些问题,然后分析他们对于生命和社会的看法。
父亲遇见厄内斯特就是在“牧师之夜”的前几天。在客人们走后,父亲才跟我讲了他们俩人是如何偶遇的:一天夜里父亲正在街上走着,看到一个人站在肥皂箱上,向一群工人讲演。箱子上的人正是厄内斯特。他不光作为一位演说家在肥皂箱上演讲过,还作为一名领袖站在社会党那高高的讲台上演讲过,一位以社会哲学而著名的领袖。他有着能够化繁为简的能力,生来就是阐述者和传授者。他可是不能仅限于站在肥皂箱上向工人们解释经济的。
父亲停下来听了听,发现对他很感兴趣。虽只有一面之缘,但还是通过熟人把他请到了牧师聚会中来。同样是在晚宴后,父亲才告诉我他对埃弗哈德也不是很了解。只了解他出生于工人阶层的家庭中,尽管他的家族已经在美洲生活两百多年了【15】。十岁的时候,他就去工厂中做工,之后又做学徒,最终成为了一名蹄铁匠。他自学了德语和法语,为芝加哥的一些落魄左倾小社翻译科幻和哲学作品来糊口。他还出版过几本自著的经济学和哲学的书,虽然销量很少,但也赚了点钱。
了解到他的情况之后我就去睡觉了,但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脑中回响着他的声音。我被我的想法给吓到了。他与我所处阶级的人们是那样的不同,散发着强大的气场。他渊博的学识使我既欢喜又害怕。因为我发现自己不知羞耻地幻想他是我的情人、丈夫。以前就听说过男子气概是女人们难以抵挡的诱惑。他太有男子气概了。“不!不!”我喊了出来,“这不可能,荒唐!”但翌日早晨起床后,我还是想要再见到他,还是想看见他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舌战群儒。看见他满怀自信、坚强有力地粉碎对手们的自负,让他们目瞪口呆。但如果他只是虚张声势呢?按照他的话来讲:“这很有用”,也很有效果。另外,即使是虚张声势,他也做得很漂亮。如同战前动员一样让人热血沸腾。
我向父亲借了厄内斯特的书,几天以来一直读着。他的文字就像他的话一样,条理清晰、令人信服。用绝对简洁的语言说服敢于质疑他的人。他有着能够“拨开迷雾、展现晴空”的天赋。一位完美的阐述者。当然,在他风格之外的内容上有许多方面我不敢苟同。他使用大量篇幅阐述他所谓的“阶级斗争”——劳动人民与资产阶级的对立还有利益的冲突。
父亲带着愉快的神情跟我说了汉默菲尔德博士对厄内斯特的评价:“一只傲慢的小狗崽,身上少部分是骄横,大部分都是孤陋浅薄”。他再也不想见厄内斯特了。
但莫尔豪斯主教对厄内斯特起了兴趣,很希望再见到他。“一位强大的年轻人,”他说,“很有活力,很有活力。但他太武断,太武断了。”
一天下午,厄内斯特跟着父亲过来了。主教早就到了我家,我们一起在回廊中喝着茶。厄内斯特又一次出现在伯克利,但其实他能来是因为参加了学校的一门特殊课程,他在学习生物学。此外他还在笔耕他的新作——《哲学和革命》【16】。
厄内斯特一落座,回廊立刻变得窄了许多。并不是因为他的体型很健硕——他其实才5尺9寸高,是因为他给人带来一种很强大的压迫感。当他看到我,与我握手的时候,居然表现出一丝尴尬,完全没有了上次盯着我看的大胆坚定。那时候他的眼中只有平静坚毅,好像带着一些疑问在里面。和上次一样,他看了我好长时间。
“我一直在读你的《工人阶级哲学》。”我说。他的眼中闪烁出了高兴的神情。
“当然了,”他说,“你把自己也归类于我那晚说的那一类了。”
“是的,因为我要和你辩论一下。”我挑战他。
“我也要再和你辩论一下。”莫尔豪斯主教说。
厄内斯特调皮地耸了耸肩,接过一杯茶。
主教向我致意了一下,让我先说。
“你挑起了阶级仇恨。”我说道,“我认为利用工人阶级狭隘和野蛮的性格是十分错误的罪恶。阶级仇恨是反社会的,在我看来,这也与社会主义背道而驰。”
“没有罪恶,”他回答,“在我写的文章和其所表达的精神中没有一丝阶级仇恨。”
“哦!”我责备地叫道,拿起他的书,翻了开来。
在我翻书的时候,他呷了一口茶,盯着我笑。
“第一百三十二页,”我大声地读了出来,“因此,阶级斗争存在于当今社会的发展中,于发薪阶层和领薪阶层之间。”
我洋洋得意地看着他。
“这里也没提到阶级仇恨啊。”他笑着反驳说。
“但是,”我回答,“你提到了阶级斗争。”
“和阶级仇恨是不一样的。”他答,“并且,相信我,这并没有激起仇恨。我们所说的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一种基本动力。我们对此并没有责任。我们也不想去争斗什么,更不想去解释这件事,就像牛顿不去解释重力一个道理。利益冲突的本身才是导致阶级斗争的原因。”
“但世上本应是没有利益冲突的!”我反驳道。
“我真心赞同。”他回答道,“这就是我们这些社会主义者在努力实现的目标——消除利益冲突。不好意思,请让我读一段摘录。”他拿过书,向前翻了几页。“第一百二十六页:‘阶级斗争的周期始于蒙昧时期,甚至于早期的共产部落中,兴于私有资本集聚的过程中,结束于私有财产转变成为社会财富之后。’”
“但我不同意你这观点,”主教打断了他的话,极大的克制使他脸色苍白,激动的神情显示出情绪高昂,“你的假设是错误的。劳动者和资产阶级之间没有利益的冲突,或者,换句话说,不应该有冲突。”
“谢谢,”厄内斯特庄重地说道,“您最后的一句话正好重述了我的假设。”
“但为什么会有冲突呢?”主教急切地问。
厄内斯特耸了耸肩,“我猜,这就是我们的天性使然吧。”
“但我们的天性不是这样的!”对方叫道。
“您是在说完美的人吗?”厄内斯特问,“毫不自私,圣贤一般?但没有几人能这样,或者说没有人能这样。或者您指的是普普通通、随处可见的凡人?”
“普通的凡人。”
“有着弱点、孰能无过的凡人?”
莫尔豪斯主教点了点头。
“心胸狭窄、自私自利的凡人?”
他又点了点头。
“请注意!”厄内斯特警示道,“我说的可是‘自私自利’。”
“普通人确实是自私的。”主教勇敢地承认了这一点。
“想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
“想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很可悲,但确实是这样。”
“那么我就问着你了。”厄内斯特叩了下牙齿,像捕兽夹似的,“举个例子。有个人在电车公司上班。”
“如果不是为钱财,那么他是不会工作的。”
“确实,但您也肯定会说如果人们不去追求金钱、不去工作,那么财富将会消失了?”
主教沉默。
“您会的吧?”厄内斯特坚持着。
主教点了头。
“这样我们的观点就互为否定的了。”厄内斯特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道,“现在我们回过头重新开始。电车公司的工人们充斥着劳动力市场,股东们充斥着资本市场。工人和资本家们共同协作赚了钱【17】。正是这赚的钱将二者区分开来。资本家们的分成叫做‘红利’,而工人们的分成叫做‘工资’。”
“十分正确。”主教插了一句,“但没有理由这种分配方式不被接受啊。”
“您忘了我们都一致同意的观点。”厄内斯特答道,“我们都已经同意了普通人是自私的这一点。人们就是这样的人。您这是又飘上了半空、高高在上为这样的人进行着分配。但脚踏实地说来,工人是自私的,想要全额的分成。资本家是自私的,也想要他能得到的全部分成。但能分的东西就这么多,当双方都想得到的时候,利益的冲突就出现在了劳动阶级和资本阶级之中。并且这还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只要工人们和资本家们还存在,他们就会一直为了这些分成而争吵不休。如果您今天下午去了旧金山那边,那您到哪去都得走着。街上没有一辆电车在运行。”
“又一场罢工【18】?”主教惊恐地问道。
“是的,他们是在为了电车公司的利润分配而争执。”
莫尔豪斯主教激动起来。
“这是错误的!”他高声道,“工人们怎么能这样目光短浅?他们怎么能这样做,还指望着我们同情……”
“就是让我们步行吗?”厄内斯特坏笑着说。
但莫尔豪斯主教当作没听见,继续说着:
“他们真是太浅薄了。男人就应该有个男人的样子,而不能成为野兽。现在肯定已经上演了暴力事件,甚至是谋杀!那些悲惨的寡妇和孤儿们啊!资本家和劳动人民应该是朋友,为了共同的利益携手前行。”
“哈,您又飘到天上去了,”厄内斯特冷冷说,“请回到地面上来。记住,我们在普通人都是自私的这一点上已达成共识。”
“但他不应该这样!”主教叫着。
“我同意您说的这句,”厄内斯特答,“他不应该这样自私,但只要他生活在这个基于吃人伦理之上的社会,那么他将会一直自私下去。”
主教一脸的惊恐,而父亲则咯咯笑了起来。
“是的,吃人的伦理。”厄内斯特面色沉重地继续说,“这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意义所在。这就是您的教堂所宣扬的道德,每次您起床后在讲坛上所祈祷的。吃人的伦理!再没有别的名字能够称呼它了。”
莫尔豪斯主教求救地望向父亲,但后者笑着点了点头。
“恐怕埃弗哈德先生是对的。”父亲说,“无干涉主义、对个人的放任以至于魔鬼占据了人们的心灵。就像埃弗哈德先生那晚说的,你们这些宗教人士的作用就是维护已经建立好的社会秩序,而社会就是建立在那个基础之上的。”
“但这不是基督教的教义!”主教叫道。
“现在的教堂已经不再传授基督教义了,”厄内斯特快声道,“这就是为什么工人们与教会已毫无关系。教会只会宽恕资本家对劳动人民犯下骇人、残酷的野蛮罪行。”
“教会并不宽恕这些!”主教反驳道。
“教会对此毫无反对之声,”厄内斯特回答,“至少现在的教会毫不反对,反而宽恕,因为教会毕竟是由资产阶级支持的嘛。”
“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的,”主教天真地说道,“你一定是弄错了。我知道世上有很多的悲伤与不幸在发生着。我也知道教会失去了,你所谓的无产阶级【19】。”
“您一点也不了解无产阶级!”厄内斯特也抬高了嗓门,“无产阶级在教堂之外壮大,是不需要教会的。”
“我不明白。”主教无力地说道。
“那我就解释一下。自十八世纪下半叶出现机器和工厂之后,大量的农民与土地分离,旧的劳作模式被废止。大群农民从村庄里被驱赶到工业城镇中。母亲与孩子们被放置于新式机器上做工,家庭生活停止了。他们的工作环境是那么的糟糕,说出来都是血和泪。”
“我知道,我知道,”莫尔豪斯主教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是很可怕。但这些发生在一百五十多年前。”
“正是在一百五十多年前产生了现代无产阶级。”厄内斯特接着说道,“教会无视了他们的出现。在资本家们建立起绞肉机帝国时,教会保持了沉默,他们没有抗议过。现在也没抗议过什么。奥斯丁·刘易斯【20】说过:说起那个时候,人们一边鼓吹着‘喂养吾的羔羊’的教条,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羔羊’被贩卖、作为奴隶劳作至死,而没有一点抗议【21】,教会保持了沉默。在我继续之前,我想让您肯定或否定我的观点:教会在那时装聋作哑了吧?”
莫尔豪斯主教犹豫了。和汉默菲尔德博士一样,他还不习惯于如此激烈的,按照厄内斯特的话来说,“肉搏”。
“十八世纪的历史都已经有了定论。”厄内斯特提示着,“如果教会那时候没有保持沉默,那么书中就会找到他们没有沉默的记载。”
“恐怕教会确实沉默了。”主教坦言。
“现在的教会依旧沉默。”
“这点我可不同意。”主教说。
厄内斯特停下来,接受挑战似的上下打量着他。
“好,”他说,“那我们来看看。在芝加哥,女工们累死累活工作一周才挣到9毛钱。教会抗议过吗?”
“我倒是头一次听说,”主教答,“一周9毛钱!这太可怕了!”
“教会抗议过吗?”厄内斯特坚持着问道。
“教会不知道。”主教纠结地挣扎着。
“然而教会所倡导的教条是‘喂养吾的羔羊’,”厄内斯特嗤笑了一下,接着便说,“请原谅我的嗤笑,主教。但您能想到我们对您已经失去信心了吗?您什么时候就南方棉花工坊里童工的劳作问题【22】向您的资本家主人抗议过?都还是孩子,六、七岁,每天要上12个小时的夜班!甚至来不及沐浴阳光,像飞虫一样朝生暮死。资本家们赚到的钱就是孩子们被榨干了的血和肉。新英格兰的那些雄伟教堂就是用这些血汗钱建起来的。所以你们要替那些油头粉面、肚满肠肥、挥霍着别人血汗的资本家传授些讨人喜欢的陈词滥调。”
公元1835年,长老教会议会做出决定:“在旧约和新约圣经中都提到了奴隶制,由此可见其并不被神的权威所排斥。”查理斯顿浸礼教协会在同年一次公开讲话中也紧随其后,发表了这样的观点:“奴隶主差遣奴隶的权利自创世之初就已被赋予,只要他高兴便可随意差遣。”神学博士,E.D.西蒙牧师,在维吉尼亚伦道夫—马肯卫理学院任教授期间写到:“圣令中说得明明白白:维护人们拥有奴隶的权利,买卖奴隶的权利。总的来说,不管我们考不考虑上帝为犹太人制定的法令,或者所有人的意见和行为,更或者是新约中的规定和道德准则,我们终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奴隶制并不是不道德的。一个既定事实就是美国第一个黑人奴隶是合法地被奴役的,继续奴役他们的子孙也是无可厚非。这样我们便可得知,奴隶制在美国是建立在合法的根基之上的。”
显而易见,这样的记录本应被教会抵制或者后来在资产阶级为自己的财产辩护时所用。在艾斯佳德的博物馆里现存有一本名为《应用散文》的书,作者是亨利·凡·戴克。这本书出版于公元纪年1905年。从中我们可以得知,凡·戴克应是一名宗教人士。这本书就是一个例子,鲜活地阐述了埃弗哈德所描述的资产阶级思想。请注意上面所提过的查理斯顿浸礼教协会的言论和下面凡·戴克言论的相似之处:
“圣经教育我们,上帝拥有世界。他根据自己的美意为人们分配财产,这符合一般规律。”
“我不知道。”主教小声地嘀咕着,脸色苍白,好像马上就要吐了。
“那您没有抗议过什么吧?”
主教摇了摇头。
“现在的教会都在装聋作哑,和十八世纪时一个样吧?”
主教沉默了,厄内斯特很难得没有把话挑明。
“还有一点不要忘了,只要有牧师抗议此事,那他就会被开除。”
“我也不认为这样是公平的。”主教也不赞成了。
“您会去抗议吗?”厄内斯特要求到。
“向我展示邪恶,如果真如同你说的那样,存在于我们的教区中,那我必会抗议。”
“我会展示给您看的,”厄内斯特平静地说,“我会为您安排,带您进行一次地狱之旅。”
“那么我就会去抗议。”主教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脸上带着武士般严肃的神情,“教会不会再沉默下去了!”
“您会被开除的。”厄内斯特警告道。
“我会证明事实正相反,”主教反驳,“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教会是因无知而铸下了大错,我会证明的。而且,我也对资产阶级的冷漠造成工业社会如此残酷的观点持怀疑态度。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么这些错误将会立即修正。同时教会也会负起责任,将这些事实公布大白于天下。”
厄内斯特放声大笑起来,看不下去的我为主教说了几句话。
“别忘了,”我说,“你只看到了事情的一面。尽管你认为我们毫无善意,但在心中,我们还是善良的。莫尔豪斯主教说的对。工业社会的残酷,就如你所讲,是因为冷漠无知。社会财富其实已经分配得很公平了。”
“未开化的印第安人都没有资产阶级残忍。”他回答道。就在那一刻,我恨他。
“你不了解我们,”我答,“我们并不野蛮、残忍。”
“证明呢?”他挑战我。
“我应该怎样证明……给你看?”我越说越生气。
他摇摇头。“我不是要你证明给我看,是要你证明给你自己看。”
“我知道。”我说。
“你什么也不知道。”他粗暴地回答。
“好了,好了,还这么孩子气。”父亲安慰着我。
“我不管——”我开始发火,但厄内斯特打断了我。
“我理解你有钱,或者说你父亲很有钱,但这都是一回事,都是投资在了希艾拉工坊。”
“那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叫道。
“确实没什么大关系,”他慢慢地说着,“也就是你身上穿的长裙沾满鲜血。你吃的食物由鲜血煮熟。小孩子和强壮劳力的鲜血在房檐上滴着。我现在闭上眼睛,就会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四周皆是。”
为了配合他的话,他闭上眼睛倒在椅子背上。我受不了这种屈辱,自尊受到伤害,大哭了起来。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被这样羞辱过。主教和父亲也觉得很尴尬,想要把谈话引到一个更轻松的话题上来。但厄内斯特睁开眼睛,看着我,并不理会他们。他抿着嘴唇,眼中也露着严肃,毫无一丝笑意。但在那时他要说的话,将要发射的激烈言辞我不得而知,因为就在那时从人行道上走过来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他身材魁梧,衣服破烂,背上背着一大捆藤制或竹制的凳子、椅子甚至屏风。他看着我们,好像在想是否进来试着向我们兜售他的货。
“那个人叫杰克逊。”厄内斯特说。
“他这么强壮,应该去工作,而不是做小贩【23】。”我突然说道。
“注意他左臂的袖子。”厄内斯特静静地说。
我向那里看去,发现袖子是空的。
“从你家房檐上滴下来的鲜血中,我听见了本该流淌在他胳膊里的血液。”厄内斯特继续静静地说着,“他在希艾拉工坊中失去了胳膊,像一匹断了筋的马一样,被你们丢弃在马路旁等死。当我说‘你们’的时候,我指的是那些主管和工作人员,由你们家和其他的股东共同出钱聘用,替你们管理工坊的人。那是一场事故。是因为他试着挽救公司几块钱的财产而导致的。筛选机的齿轮绞碎了他的胳膊。其实他是可以让齿轮上的小石头过去的,也就卡坏个双排长钉。但他伸手去够那块石头时,胳膊被绞住,从指尖到肩膀都被研碎了。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工坊还在超时加班,这样你们就能分得更多的钱。杰克逊长时间工作,超出了负荷,肌肉早已失去了韧性,变得僵硬,这使他的动作迟缓。就因如此,机器才绞住了他。他有妻子和三个孩子。”
“那公司又为他做了什么呢?”我问。
“什么也没有。哦,对了,他们还真做了点事情,打赢了他出院后起诉公司的工伤官司。公司能雇到最厉害的律师,你要知道。”
“你没有讲完整这个故事,”我确信道,“或者你不知道整个故事是什么样。抑或那个人根本就是要讹公司一笔。”
“讹人!哈!哈!”他狠狠地笑道,“苍天在上!讹人!他胳膊都没了!他可是一个温顺、卑躬的仆人,从来没有任何记录说他讹过人。”
“但法庭的判决,”我质问道,“如果事实就像你说的这样,那么这场官司怎么会变得对他不利了?”
“英格拉姆上校是公司的首席法律顾问,一个老奸巨猾的律师。”厄内斯特盯着我看了一会,说道,“我来告诉你怎么做吧,坎宁安小姐,你去调查杰克逊的案子。”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冷冷地说。
“那么好,”他面露喜色,“我来告诉你去哪找他。但我一想到杰克逊的胳膊能证明给你的事实——真是为你担心。”
就这样,我和主教都接受了厄内斯特的挑战。他们一起走了,留下我一人,还在幻想我与我的阶级受到了不公正待遇。这个人真是讨厌。那时候我真恨他,安慰自己:他的这种行为就是典型的工人阶级德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