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英文版序: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著作
舍伍德·安德森
几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兄弟带了格特鲁德·斯泰因的一本书来到我在芝加哥的住所,那本书叫《软纽扣》(Tender Buttons),那时候美国的各种报纸正在大惊小怪地大肆炒作那本书。我曾读过斯泰因小姐一本名为《三种人生》(Three Lives)的书,认为它包含了某些美国人迄今所能写出的最好的文字。因此我对那本新书很是好奇。
此前一天晚上,我兄弟参加了一次文人聚会,那是一次成功的聚会,会上有人大声朗诵了斯泰因小姐的新作。读了几行之后,朗诵停止,招来了哄堂大笑。人们普遍认为,作者是在做一件我们美国人所谓“招摇过市”的事情——意思是她想以一种异想天开的行为秀来吸引对她本人的注意力,使自己成为报纸的议论中心,使自己成为一个我们繁忙而又烦忧生活的一时偶像。
我兄弟,正如其所表明的,对斯泰因小姐著作的这种美国式的主流见解,并不满意,所以他买了《软纽扣》送给我,我们座谈了一会儿,一起读了那些奇怪的句子。“它赋予了词语一种独特而新颖的微妙感觉,同时又赋予了常用词语似乎差不多相似的陌生感,它是不是这样呀?”他说。我兄弟所为,你明白,就是想让我专心读读那本书,他目的达到了,把书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在巴黎花园街(the rue de Fleurus in Paris)她家的火炉前,与斯泰因小姐座谈,要求我为她即将出版的一本新书写序。
在美国,人们对斯泰因小姐的个人印象,一点也不真实,并且愚蠢得漫无边际,所以我首先要做的就是撇开这种印象。我自己就曾听说过这样的故事:在一个又深又黑的房间里,一个懒洋洋的女人卷卧在沙发上,抽着烟,也许还啜饮着苦艾酒,用疲倦而倨傲的眼神看着外面的世界。她时不时会慢慢把头转向一侧,吐出几个词语,由靠近沙发的心急得颤抖的秘书记录下来,似乎是在接住那要掉落的珍珠。
这,你也许能理解,在听够了这样的神话之后,我宁愿像汤姆·索亚一样,希望它们就是真的,因此当我被带到了她的身边,发现她并不是那种慵懒的不能动弹的女人,我很是惊讶也很喜悦,她有着惊人的活力,心灵敏感而思想敏锐,有着这样一种艺术鉴别力,那是我在其他美国出生的男人或女人身上找不到的,她谈话充满魅力而且才华横溢。
我说了“惊讶和喜悦”吗?说了,那好,你会明白的,我的感觉就是有些像那样子。自从斯泰因的著作第一次引起了我的注意后,我就一直认为它是我这个时代文字领域里最重要的先锋性的作品。大众的狂笑并没有激怒我,那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她随之推出了更多的作品,但是对于写作者,我很希望他们,特别是年轻的写作者,能够稍微去了解一下,她想做的是什么以及从我的观点来看她在做的又是什么。
我的观点,事实上有些像这样——每一个用文字作为媒介的艺术家,一定有似乎是因受了媒介的局限而深深悔恨的时候。他再也不想用文字来创作了!在他面前的是读者的心,而他想要的是在读者的心中,创造出一种全新的感觉世界,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想要的是唤醒所有死去了的和沉睡中的感觉。
这样的事,可以称之为是艺术家“其艺术领域的拓展”,那就是艺术家想要实现的。艺术家用文字创作,他就会想让文字在唇有味在鼻有香,能将嘎嘎响的文字塞进箱子里去摇晃,造出尖锐的叮当声,那样的文字印到了纸上,看时对眼睛会有不同寻常的突出效果,那样的文字,当它们从笔下跳出来时,会让人觉得似乎用手抚过了爱人的脸。
我认为,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著作,是在真正的意义上用文字再创造了生活。
你知道,我们作家都是这样的匆忙,有许多诸如这样的大事,须要我们去做。其中一件就是,伟大的美国小说必须先写出来;提升美语或英语的文学档次必然也要靠我们的大贡献;更不用说英雄的史诗,女神入眼的十四行诗,还有其他什么的了。我们都忙着将这些宏大而重要的思想和情感写出来印进书里。
但在同时,那些小小的字儿,就是我们的大将军们需要用来实现我们的征服的士兵,现在都被忽略了。
一个由英语或美语文字构成的世界,已经被忽略了。强健宽肩膀撑起的文字,本应该在蓝天下的旷野里行进,现在却用来在尘土飞扬的小干货店里做簿记,青春纯洁的文字现在已经允许与妓女配对了,博学精深的文字早就已用来做挖沟机贸易了。就在昨天,我就看见了一个曾经用来号召全国人民武装服役的文字用来做了洗衣皂的广告。
对我而言,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著作,是文字城堡的一种重构,一种对生活的全新重铸。现在有了这样一位艺术家,他已经有能力来接纳嘲弄,他甚至已经放弃了写作伟大的美国小说的殊荣,来提升我们英语的言说档次,戴着伟大诗人的桂冠,去讨在锁碎家务语言中的生活,去讨街头狂妄自大语言中的生活,去讨勤俭语言中的生活,还去讨所有其他那些遗忘了的忽略了的神圣到几乎忘记了的文字城堡市民的生活。
如果,最终证明了,在我们这一代玩弄文字的人中,这样一位艺术家的著作,是最持久的最重要的作品,那岂不是一个神一样的讽刺,令人又恨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