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与拉斯金

18世纪50年代，在英国一家博物馆举行了一场规模不小的艺术与手工艺作品展。这次活动为艺术与手工艺运动阵营内的艺术家们提供了一个表达他们艺术诉求的重要场地。在其后的三十多年间，英国的艺术与手工艺事业虽然有所进展，但是并没有发生多少深刻的变革与更新，艺术品的工业化生产方式依然没有重大改变。这促使很多艺术家开始思考如何采用更加有效的方式改良当时的艺术生产模式。他们认为必须用更加彻底的方式改变现有的机械化生产模式，才能把艺术的本真价值从轰鸣的机器中解救出来。他们也坚信，没有了机器的主导，艺术作品的经济价值依然不会受到减损。在这些艺术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是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莫里斯是19世纪中后期享有国际声誉并且取得极佳商业成就的设计师和艺术品生产者。他的成功与另一位著名的英国艺术理论家约翰·拉斯金（John Ruskin, 1819—1900）密不可分，事实上，几乎可以说莫里斯就是在拉斯金艺术理论的启发下才成就了非凡事业的。如果说拉斯金在理论上论证了手工艺作品的价值所在，那么莫里斯就是在实践中让手工艺作品的这种价值得到了突出的显现，从而确证了拉斯金的理论。拉斯金是在理论层面上为艺术与手工艺运动提供了重要启示的奠基性人物，这一点是艺术领域的共识，他揭示了以个人化方式设计和生产艺术品的价值，强调基于人之手工能力的艺术设计与制作过程具有任何非人化的生产方式所不具有的、并且不可替代的独特意义。这种主张在19世纪中后期的英国是如此的离经叛道，以至于虽然拉斯金堪称维多利亚时代英国艺术趣味的代言人，他仍然受到了社会多方面的攻击和批判，因为当时的主要思潮是想方设法扩大机械化生产方式的适用范围——机械化代表着进步和未来，而手工则被认为是落后和倒退的。但正如拉斯金所言：“教育不在于使人知其所未知，而在于按其所未行而行。”他的理论为后来艺术与手工艺运动的理念建立了筋骨。

《三天使》（对页图）

圣詹姆士教堂东窗的彩绘玻璃，1870年由爱德华·伯恩-琼斯和但丁·加百利·罗塞蒂设计，莫马福公司出品。

而确确实实的是，拉斯金的理论并非凭空捏造，更不是突发奇想或心血来潮，而是他长期艺术实践和思考的结果。作为艺术理论家，他曾经长期对古代建筑进行细致入微的观察，他踏勘过欧洲很多国家的重要城市，他不断分析为什么有些城市能够具有别的城市所欠缺的独特魅力，而有的城市却不能。他思考的结果是：城市之所以能够拥有持久魅力，就在于它们的原始性，正是在原始性中，城市的一切才不至于被后人视作建筑材料的堆积，而被看作历史的活化石；这样的城市不只是一个“城”或“市”，而是一种含有了特定人文价值的“文化部落”，它们俨然是一件承载了丰厚含义的艺术品。在这样的观察和思考的基础上，拉斯金提出了自己的艺术理论。他的论著《威尼斯之石》（Stones of Venice）对包括莫里斯在内的诸多艺术设计师产生了重大影响。在这本书中，拉斯金分析了哥特风格的建筑特征，雄辩地总结了为什么中世纪建筑艺术对后世之人具有那么强烈的感召力。他的结论是：中世纪的包括建筑等在内的所有人文艺术作品，都是由最普通的人民大众通过最普通、最简单的方法，用工人自己所具有的原始能力来建造和创造的，作品是从人的手中生动地诞生的，而不是出自机器的制造；尽管古老的艺术作品在后来的人们看来常常有这样或那样的不完美，但它们却充满了真实和活力，是每一个工人的生命和自由的表征，也因此显得恒久而美好。拉斯金认为，这种理想的艺术创作形态的本质，在于人与人之间的活力与合作，而不是僵化的机械秩序和恶意的竞争；然而后者却恰恰就是自从工业革命以来人的最基本的生存形态，工业化的生产模式是劳动的分化和竞争。在拉斯金看来，遭到分化的不是劳动，而是人本身。拉斯金的主张，就是要恢复这种曾经在人身上存在过但如今却已远去了的活的美好。

《森林》

威廉·莫里斯、蒂尔乐和韦伯1887年共同设计的挂毯，丝绸和羊毛质地。莫里斯公司出品。现藏于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博物馆。

莫里斯就是由于受到拉斯金理论的影响而致力于谋求在艺术设计中重新注入人本身的价值。莫里斯一生虽然扮演过设计师、生产商、政治活动者等多种社会角色，但是在不同角色之间却有着一种共同的精神，这些都是奠基于拉斯金的理论的。用莫里斯自己的话说，拉斯金的书为他“指出了一条通往新征程的新道路”，拉斯金的理论让他从此“不仅仅热衷于创造美好的事物”，甚至让他“一直对近代以来的工业文明有所反感”。在他自己的设计工坊里，莫里斯拒绝使用工业化机械程序进行设计与制作，而是完全依赖于工匠们的活化的体能和技巧。他十分看重作品所赖以形成的材质的自然美，突出表现人与艺术作品之间在审美层面上的沟通与共鸣。他从来不对制作者进行工业化生产模式的培训，而是用最原始的方法改良工匠们的设计技术。拉斯金认为，美好的作品只有在美好的氛围中才能够被创造出来。根据这一理念，莫里斯不仅注重对工人进行技巧训练，而且还十分关注工人的性格、情绪等非技巧性因素，试图通过让工人自己体验到他们劳动的价值所在，从中发现快乐、自豪以及意义，同时在生产过程中发现自身所应该承担的责任。莫里斯的这种艺术理念在其后二十多年间发生了广泛的影响，甚至有追随者试图将工业生产全部搬迁到乡间。

黄卧室

1883—1884年，由建筑师理查德·诺曼·肖和其他设计师一同完成。该建筑位于英国罗斯伯里。

立式首饰盒

奥地利建筑师、设计师奥布里希1901年设计的作品，涂漆枫木材质，象牙和黄铜嵌饰。该作品的突出特点是顶端和底部的宽度不同，增强了视觉上的多样性。现藏于达姆斯塔特艺术家营地博物馆。

座椅（对页图）

芬兰设计师沙里宁1897年的作品，橡木，精致的手工艺糅进了一些现代主义风格。现藏于芬兰设计博物馆。

1887年，“艺术和手工艺展览协会”（Arts and Crafts Exhibition Society）成立，这也与拉斯金、莫里斯有着重要的关联。19世纪70年代，拉斯金在一封信中表达了他的忧虑和希望，他发现他的理论主张的内在精神被很多艺术实践者忽略或误解了，这些艺术家对于古典建筑和艺术价值的认知，仅仅局限于表面样式或色彩的使用，至于拉斯金所强调的文化的、道德的含义则都被丢失了。在拉斯金看来，似乎只有莫里斯一个人是在真正地实践着他的理论精神。拉斯金认为，他的理念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场合和契机，以便于传达给广大受众。因此，他表达了一个希望艺术实践者能够举办一种展览的愿望，希望通过这样的展览，让人们能更加清楚地分辨出深刻与肤浅之间的区别，从而超越肤浅，达到深刻。拉斯金的这一建议，最终导致了“艺术和手工艺展览协会”的建立，克莱恩成为协会首任主席。该协会的名称也正是“艺术与手工艺运动”一词的由来。协会建立时，尽管莫里斯已经是深孚众望的业界大擘，但是他却并没有参与最初的事务，他甚至对于协会是否能够取得成功表示过隐忧：组建这样的组织，以及举办相应的展览，长期的维持资金从何而来？在对观众与业内人士进行了分析之后，他对于协会以及相应展览的前景并不乐观。但事实上是，协会所举办的第一次展览大获成功，莫里斯也最终成了该协会会员，并于1891年被选为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