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戏剧对项羽人物语言的重述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它的媒介是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中各部分使用。”(2)戏剧是在舞台上的表演,不同于史传文学的是,戏剧中蕴藏的思想以及人物的性格塑造都需要借助语言表现出来(3)。黑格尔认为“戏剧体诗”同时具备客观性和主观性,他在《美学》中说“戏剧体诗”是:“史诗的客观原则和抒情诗的主体性原则这二者的统一。”(4)从历史到文学,从《史记》到元明清戏剧,即使在相同的情景中,人物的语言也因为戏剧的重构而发生了变化。其中有对于《史记》原文语句的保留沿用,也有作家自己的创新。本节研究的项羽人物语言为《史记》原文中项羽自己的语言,不包括其他的叙述性语言。
一、人物语言的重述
(一)元明清戏剧在“幼年学艺”情节中,对项羽的人物语言重构共有3处,涉及戏剧3部,《史记》篇目1篇,具体情况见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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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代赵琦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稿本写为:“某姓项名羽学籍。”此处“学籍”疑为“字籍”之笔误,本文改为“字籍”。
②明代赵琦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稿本写为:“某姓项名羽字字籍。”此处“字字籍”疑为“字籍”之笔误,本文改为“字籍”。
从上表可以看出,元杂剧中项羽“幼年学艺”时的人物语言与《史记·项羽本纪》中的人物语言内容十分接近。《史记·项羽本纪》中的项羽原话:“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5)在元杂剧《韩元帅暗度陈仓》中被改写成:“学剑者止可敌其一人,我欲学敌万人之艺。”在元明之际的杂剧《汉公卿衣锦还乡》中被改写成:“剑乃一人之敌不足学也,某可学万人之敌。”明南戏《千金记》改为:“学剑学书俱未成,待学万人之敌。”以上三部杂剧基本沿用了《史记》中项羽的原话,只是在措辞上有所改动。同时,元杂剧将《史记》中第三人称全知叙事改为了第一人称限知叙事的项羽自我介绍。在“幼年学艺”情节中,戏剧对《史记》的重构主要以沿用原文为主,三部戏对项羽这一段话的反复重构体现出了后世戏剧对《史记》中人物语言描写的认同。项羽不愿意学习能够抵挡一个人的剑术,而愿意学习能够抵御千军万马的本领。这段语言使得项羽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后世戏剧的反复借用,也体现出《史记》的人物语言描写在后世依旧具有生命力。
(二)元明清戏剧在“观秦始皇”情节中,对项羽的人物语言重构共有1处,涉及戏剧1部,《史记》篇目1篇,具体情况见下表:
1-2
从上表可以看出,清传奇《赤松游》第七出将《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羽见到巡游的秦始皇时所说的“彼可取而代也”,改为:“如有奇人,秦王可袭取也。”清传奇将《史记》中肯定的语气改为假设的语气。这是因为,作者受到高压政策的影响,表现出了对政权的恐惧,由此选择了一种含蓄蕴藉的方式来表达情感。《赤松游》围绕张良为韩国报仇而展开的一部传奇,第七出“击秦”描写了张良与力士埋伏在秦始皇巡游必经之路,椎击秦始皇的故事。“袭取”的“袭”字是作者丁耀亢新增加的,与本出戏中张良袭击秦始皇副车之事吻合。戏剧将《史记》的人物语言置于戏剧唱词之中,渲染了秦始皇浩大的东巡阵仗。戏剧的重构为张良椎击秦始皇做铺垫,突显了张良的人物形象。《史记》中的原话展现出项羽的豪情壮志,而清传奇《赤松游》第七出中“如有奇人”四个字带来的假设语气将项羽原本坚决的语气弱化了,并为之后的情节做出铺垫。
(三)元明清戏剧在“鸿门宴”情节中,对项羽的人物语言重构共有6处,涉及戏剧3部,《史记》篇目2篇,具体情况见下表:
1-3
续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明传奇《张子房赤松记》中的人物语言依照《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王许诺”四个字扩展开来,改写出项羽、项伯二人之间的一番对话。而《史记》中项羽所说的:“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6)在《张子房赤松记》中则近乎照搬原句:“此言就是你那曹无伤来说的,不然我何以知之。”《史记》中第三人称叙事:“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7)在明传奇《张子房赤松记》中改为项羽自己的第一人称叙事:“叫军士安排筵席款待沛公。”虽然戏剧叙事的角度改变了,但是所叙述的内容与《史记》一致。清传奇《赤松游》的人物语言中加入了人物内心思考的过程,并且增加了人物的面部表情:“笑科”、“外笑”。在清传奇《赤松游》的鸿门宴情节里,项羽不仅轻易就相信刘邦“已归心于俺”,并且盲目自信,嘲笑范增“心太多”。明传奇的重构再现了《史记》中项羽的人物语言,体现出明传奇对于《史记》人物语言描写的认同。清传奇的重构使得鸿门宴的情节更加合理,项羽有勇无谋的人物形象也更加鲜明。
(四)元明清戏剧在“锦衣夜行”情节中,对项羽的人物语言重构共有1处,涉及戏剧1部,《史记》篇目1篇,具体情况见下表:
1-4
从上表可以看出,明南戏《千金记》中项羽的人物语言与《史记·项羽本纪》中的内容近乎一致,戏剧对《史记》原文只做了几个字的修改,将史传语言改变为对偶句式的戏剧唱词。戏剧对《史记》原文的沿用说明了项羽富贵归乡的形象深入人心,同时也体现了《史记》的人物语言在后世戏剧中依旧具有生命力。
(五)元明清戏剧在“四面楚歌”情节中,对项羽的人物语言重构共有12处,涉及戏剧8部,《史记》篇目1篇,具体情况见下表:
1-5
续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元明清戏剧中的四面楚歌情节的人物语言基本沿用了《史记》中项羽的原话。《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羽听到四面楚歌后,以为汉军已经得胜。元明之际的杂剧《汉公卿衣锦还乡》沿用了这一情节,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合理地扩充。例如将原文的“食尽”二字,改写为“三昼夜,水米不曾到口”。《史记·项羽本纪》原句为“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8),明传奇《张子房赤松记》在照搬原句的基础上增改为“今日兵少食尽,被汉兵围之数重,不能解脱”。《史记·项羽本纪》原句为:“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9)明传奇《张子房赤松记》在照搬原句的基础上调换了两句话的前后顺序,改为:“汉人多楚歌,莫不是汉得楚么。”《史记·项羽本纪》原句为“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10),明传奇《张子房赤松记》在照搬原句的基础上删改为“慨慷悲歌也”。明南戏《千金记》、清杂剧《杜秀才痛哭泥神庙》使用了《史记·项羽本纪》“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11)的原句,只做了一个字的改动,将“可奈何”改为“怎奈何”。明传奇《张子房赤松记》也使用了《史记》原话,做了一个字的改动,将“奈若何”改为“奈尔何”。戏剧的重构生动形象地再现了项羽兵困垓下、四面楚歌的场景,渲染了项羽这个人物的悲剧色彩。
(六)元明清戏剧的“天之亡我”情节中,对项羽的人物语言重构共有19处,涉及戏剧8部,《史记》篇目1篇,具体情况见下表:
1-6
续表
续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戏剧对项羽人物语言的重构,除了在个别字词上有所改动之外,基本沿用了《史记》原文。《史记》原文为:“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12)“天之亡我,我何渡为。”(13)元明之际的杂剧《汉公卿衣锦还乡》写为:“某已知天亡我也”,“天亡我非战之罪”。明南戏《千金记》写为:“这是天亡我也”,“天欲亡我也”。明传奇《歌风记》写为:“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只争弃天亡不可逃”。明杂剧《杜秀才痛哭霸亭秋》写为:“大王有言,此天亡我,非战之罪也。”明传奇《张子房赤松记》写为:“天不祐我反困我”,“此天亡我也”,“可见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天之亡我,何渡为”。清传奇《赤松游》写为:“天亡我,天亡我,非关敌强。天亡我,天亡我,不堪回想。”清杂剧《虞兮梦》写为:“此天丧吾楚,非战之力也”,“霸业天亏”。戏剧为项羽增加了“急跑马上”以及哀叹的动作,表现出了人物的心理状态,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真实。戏剧重构时沿用了《史记》中项羽悲叹的语言内容。对这一语言内容反复地重构,体现出元明清戏剧对《史记》描写的认同,也反映出《史记》在后世戏剧中的生命力。
(七)元明清戏剧的“无颜东渡”情节中,对项羽的人物语言重构共有11处,涉及戏剧6部,《史记》篇目1篇,具体情况见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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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戏剧在重构项羽人物语言时,抓住了《史记》原文的思想内容,部分戏剧在此基础上将《史记》原文改为更符合戏剧唱词的韵文,部分戏剧则直接沿用了《史记》原话。《史记·项羽本纪》原文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14)元杂剧《萧何月夜追韩信》写为:“子为那八千子弟无踪影,因此上送得他十二瑶阶独自行。”抓住了《史记》原文中项羽不肯过江东的主要原因,即八千个子弟兵四散无踪。元明之际的杂剧《汉公卿衣锦还乡》改为:“总江东父老怜我,有何面目见之?宁战死于乌江,耻独回于乡土。”前一句话沿用《史记》原文,后一句话作者将项羽战死乌江的人物行为转变为人物语言,表达出项羽宁可战死也不愿意过江东的人物心理。明南戏《千金记》改为:“你不知道前日带八千子弟兵过江来。如今无一人还,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沿用了《史记》原句的思想内容,对语言表述进行了重构。明传奇《歌风记》改为:“且籍独不愧于心乎”,“你你你,道是归去也,江东好。怎知道煞羞惭面赪难消。总然是江东父老无相诮,怎忍见八千子弟尽轻抛”。前一句使用《史记》原文,后一句将《史记》原文填入曲牌《哭皇天》,将史传语言改变为有韵律的戏剧唱词。明传奇《张子房赤松记》改为:“将欲渡江,有愧于江东父老”,“且籍与江东八千子弟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我独不愧于心乎”。“乌江不是无人渡,耻向东吴再起兵”。前两句沿用了《史记》原文,第三句以对偶句的形式总结了项羽不肯渡江的原因。清传奇《赤松游》改为:“我有八千子弟渡江,一败至此,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这句话在语言内容上沿用了《史记》原文,在语言表述上有略微改动。戏剧通过重构解释了项羽不肯东渡的缘由,使得项羽乌江自刎情节更加合理。
(八)元明清戏剧的“安顿乌骓”情节中,对项羽的人物语言重构共有6处,涉及戏剧4部,《史记》篇目1篇,具体情况见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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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戏剧在重构项羽人物语言时,传达出了项羽对乌骓马的怜爱,展现出项羽“仁而爱人”(15)的一面。《史记·项羽本纪》原文为:“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16)元杂剧《萧何月夜追韩信》写为:“失却龙驹怎战争。”从这句话可以看出乌锥马对于项羽的重要性。元明之际的杂剧《汉公卿衣锦还乡》改为:“船公你先渡过我这马去,然后渡我。”“江东父老你听者,非是某先渡过这马去,某已知天亡我也。”本剧将《史记》原文重构为项羽骗船家渡乌骓马过江再来渡自己,船家渡马过江后,项羽向大家表明了自己不回江东的原因。明南戏《千金记》改为:“咱这乌骓马是我护身龙,百战百胜,全亏这马,价值千金,教我怎么舍得。人去马不去,人在马在,都要过去。”本剧将这一情节重构为船家有意刁难项羽,但是项羽不愿意舍弃乌骓马,拒绝自己过江。明传奇《歌风记》改为:“问将军战马何存,问将军战马何存?”“那亭长过来,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载,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前一句项羽悲叹无处安顿乌骓马,后一句沿用了《史记》原文。清传奇《赤松游》改为:“骓不逝,虞兮亡。骓不逝,虞兮亡。”此处反复咏唱,表达出项羽在乌江岸边时悲凉的心境。戏剧重构增加了乌骓马的戏份,使得项羽仁慈的人物形象更加鲜明。
(九)元明清戏剧的“乌江自刎”情节中,对项羽的人物语言重构共有2处,涉及戏剧2部,《史记》篇目1篇,具体情况见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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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表可以看出,戏剧对项羽人物语言的重构时基本沿用了《史记》原文。《史记》原文为:“吾闻汉购我头千金。”明南戏《千金记》改为:“吾闻汉兵觏我头者,赏赐千金。”明传奇《歌风记》改为:“吾闻汉王媾我之头,赏赐千金。”《史记》原文为:“邑万户。”明南戏《千金记》改为:“官封万户。”明传奇《歌风记》改为:“官封万户。”《史记》原文为:“吾为若德。”明南戏《千金记》改为:“与你首级去请功。”明传奇《歌风记》改为:“你是我故人,送与你罢。”戏剧通过重构,交代了项羽把首级送给对方的原因。戏剧对《史记》人物语言的沿用,体现出戏剧对《史记》描写的认同。戏剧在沿用《史记》原文的基础上进行了艺术加工,丰富了人物对话,使得叙事更加流畅。
二、项羽语言的嬗变
元明清戏剧中,项羽人物语言重述经历了由书面语到口语的变化过程。具体情况见下表:
1-10
从上表可以看出,在幼年学艺情节中,项羽语言的重构共有3处,其中元代2部2处,明代1部1处。在观秦始皇情节中,项羽语言的重构共有1处,出现在清代的1部戏中。在鸿门宴情节中,项羽语言的重构共有6处,其中明代2部4处,清代1部2处。在锦衣夜行情节中,项羽语言的重构共有1处,出现在明代的1部戏中。在四面楚歌情节中,项羽语言的重构共有12处,其中元代1部2处,明代3部6处,清代4部4处。在天之亡我情节中,项羽语言的重构共有19处,其中元代1部2处,明代4部12处,清代3部5处。在无颜东渡情节中,项羽语言的重构共有11处,其中元代2部4处,明代3部6处,清代1部1处。在安顿乌骓情节中,项羽语言的重构共有6处,其中元代2部3处,明代2部3处。在项羽自刎情节中,项羽语言的重构共有7处,其中元代1部3处,明代3部3处,清代1部1处。
元明清戏剧中,重构率最高的是天之亡我的人物语言,共计19处,占28.7%;其次是无颜东渡情节中人物的语言,共计11处,占16.7%;再次是四面楚歌情节中人物的语言,共计12处,占18.2%。
元明清戏剧对项羽语言的重构共计66处,其中元代戏剧对项羽语言重构共计16处,占24.2%;明代戏剧对项羽语言重构共计36处,占54.5%;清代戏剧对项羽语言重构共计14处,占21.2%。元明清戏剧项羽语言的重构量在明代达到高峰,到了清代又呈现出下降的趋势。
元明清戏剧对项羽人物语言重述的特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其一,元明清戏剧在重述项羽人物语言时,选取了《史记》中最能体现项羽人物性格的人物语言,展现了项羽勇猛有余但是谋略不足的形象。其二,元明清戏剧在项羽的人物语言中添加了肢体动作,丰富了人物对话,以此来表现人物的心理状态,使得项羽的形象更加真实。其三,元明清戏剧通过合理的虚构,生动形象地再现了项羽兵困垓下、四面楚歌的场景,渲染了项羽的悲剧色彩。其四,元明清戏剧重构增加了乌骓马的戏份,丰富了项羽的人物形象。其五,元明清戏剧还通过重述人物语言解释了人物行为的缘由,使得情节更加合理。其六,元明清戏剧在沿用《史记》原文的基础上进行了艺术加工,使得叙事更加流畅。
元明清戏剧中项羽的人物语言与《史记》中的人物语言内容十分接近。戏剧除了在个别字词上有所改动之外,基本沿用了《史记》原文。元明清戏剧反复重述《史记》中项羽的人物语言,体现出后世戏剧对《史记》中人物语言描写的认同。后世戏剧的认同与反复模仿过程,就是《史记》人物语言经典化的过程。而元明清戏剧的一次次重述,也为《史记》的人物语言源源不断地注入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