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第七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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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挹彭不像丁力朋友圈的其他人互有交往,他似乎只与丁力一人来往,相交亦深,至于丁何之交为什么这么深,却不得而知。何挹彭曾言:“今春丁力兄偕其新夫人自海上过访园中。”(《幽思篇》,载《杂志》1945年2月第十四卷第五期)“新夫人”的名字叫端木兰心,也是个演员。

这本《杂志》的1944年2月号(第十二卷第五期),刊出了“舞台艺术座谈”,当时在上海的名演员石挥、韦伟、沈浩、乔奇、韩非、张伐、卫禹平、丹尼、冯喆、蓝兰等参与,丁力和端木兰心也被邀请了,两个人的名字也是《杂志》主办者特意安排在一起的。大家都是吃开口饭的,座谈会当然冷不了场,丁力发言多且犀利,端木兰心只有一两句话。临散会时,石挥乔奇们起哄似的问什么时候喝丁力端木兰心喜酒。当年若有手机若有微信的话,这些演员们都可以算进丁力的朋友圈吧。

丁力与端木兰心的结婚日期,无意之中在1944年3月19日黄裳写给黄宗江的信里获知:“丁力找房子与端木结婚,婚期三月廿一日。”(《来燕榭书札》,大象出版社2004年版)《来燕榭书札》里有几处我随手写的话,或可一记:“二〇〇四年四月十日与国忠卫东同游遗产书店同购此书。”“范用昨天讲手边仍有黄裳信十几封。2004年4月23日。”“黄裳明年即九十矣。2008年2月25日。”“黄裳病故已三年矣。2015年11月30日。”

何挹彭于《聚书脞谈录》中写过与黄裳交换书刊的过程:

《古今》创刊后,最初三期,系艺风老人之文孙某君,自沪上带来,由东安市场一书摊代售,为数无多,我仅得第三期一册;至十二期起始在北京销行,每不及买,辄已告罄,于是请友人丁力君在沪为补前面的十几期,中途邮寄时又遗失数册,现在屡有人以重价征求,殆难补齐。其创刊号及第二期,系以《药堂语录》及《药味集》,经丁君之介与楮冠君换来。此十馀册当时北方因流传未广,友人中辗转借阅,曾经谢五知之手,其时谢君方为《古今》在北方约稿且代理发行事,据说于此前三期尚付阙如,此亦可记之一端也。(见《古今》1944年3月第四十二期)

“楮冠”即黄裳,这又牵出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何挹彭交换给黄裳的《药堂语录》和《药味集》,均有了不同途径的下落。青年友人宋希於前让我注意《古今》里黄裳的文章《读〈药堂语录〉》(第二十、二十一期合刊),此文署名“南冠”,也是黄裳笔名之一。文章开头说:

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晨,往访荤斋兄,在案上见适自北平寄来之《药堂语录》一册,会稽周作人撰,天津庸报社出版者也。知堂著书多系北新所出,战后则只有《秉烛谈》一册。而周氏更有一个时期绝不动笔,此一小册出版于三十年五月十五日,在《药味集》之前,然而却后到手,系托北平朋友买寄。以《古今》一二两期交换得来者也。

“三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晨”与后来黄裳和黄宗江所言“我和宗江是在‘一二·八’周年的日子离沪的”、“黄裳与我,少年同窗于天津南开……太平洋战争周年日,我们又一同入川”明显对不上茬口。

黄文第二段接着尚有这么一段话:“郭沫若先生去国前有《离沪之前》一文,内多忧危怀念之意,鄙人最近也将离沪,而前途的苦难似更有甚于郭君。”读起《白门秋柳》里的句子,“我和W寂寞的在炉边向火,剥着橘子吃,把橘皮投向炽热的炭上,让它烧出一种很像鸦片的香味来”,我似不该过分纠缠这个小小不言的记忆之误,可是追究“‘一二·八’周年”的说法到底出自什么目的,这个念头始终挥之不去。近日改变了一下思路,重点读黄宗江的文章,重新梳理时间线,发现1993年2月6日黄宗江于《贺黄裳书展》里有这样的表述:“太平洋战争周年日,我们又一同入川。”稍后,黄宗江于《忆石挥与蓝马》(载《文汇报·笔会》)中又说:“我离沪是1942年12月8日(记得清是因为太平洋战争整一年)。”而黄裳则迟于2004年12月16日才在《我的集外文》里首次透露:“我和宗江是在‘一二·八’周年的日子离沪的。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一九四三年初到达重庆。”考虑到黄宗江后来的“文艺兵”身份(见《“八一”述怀》),感觉“‘一二·八’周年”的说法,乃黄宗江发端,黄裳附合而已。颇可寻味的是,黄宗江的妹妹黄宗英说得更具体、记忆力更超强:“1942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一周年的寒夜,兰心剧院舞台上正上演话剧《晚宴》。这是一出冷戏。台下冷冷清清,台上冷冷清清,只后台出口处有个人影儿,悄悄地消失了——我的大哥黄宗江离开了上海,那年我十七岁。”(1996年《洪娘娘》)黄氏兄妹口径惊人地一致,反而令人从不疑处疑之。

饶有趣味的是这本何挹彭交换给黄裳的《药味集》,经过了整整四十年的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流转,最终的归宿,完美!藏书家姜德明讲解了这个神奇的故事:

巴金到楼上取来一本旧藏的周作人的书——《药味集》,这是黄裳藏书中缺少的一本。黄裳接过这书很高兴,待他翻开书一看立刻说:“这是我的书么!还有我的签名,连周作人当年在南京老虎桥给我写的这张钢笔字的诗亦在。”那时他作为上海《文汇报》驻南京的记者,专门去采访了坐牢的周作人。这真让人意外,连巴老也感到太巧了。巴老回忆,大概是1964年前后,他让上海旧书店为他找一些周作人在敌伪时期出版的书,送来了一捆,放在一个角落里,因为忙始终也没有打开过。……好了,现在真正物归原主了。(1982年6月18日《夏日的访问》)

去年,以黄裳旧藏《药味集》为底本的复刻本《药味集》,我有幸获赠一册,仿佛亲自经历了历史的吊诡,虽然原版《药味集》寒舍已有存藏。

黄裳讲过:“那时过从颇密的有南开中学老师李林先生(巴金的哥哥)……此外,就是和南开旧友黄宗江等混在一起,经常出入于宗江兄妹所居和平村一号的一角小楼和兰心剧院的绿屋(Green Boom)之间,熟人有李德伦、丁力(石增祚)亦即‘荤斋’等,过着龚定庵所说‘醉梦时多、醒时少’的日子。”(《我的集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