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然,代笔并非专属于妓女群体的现象。如名伶刘喜奎据说有诗:
由来一样琵琶泪,弹出真心恨转深。红粉青衫久惆怅,怕君听入(久?)亦伤神。(喻血轮《绮情楼杂记》第一集“一代妖姬刘喜奎”条)
估计亦出于代笔吧。又如陈璧君,其《我的母亲》亦由汪精卫代笔(何孟恒编著《汪精卫生平与理念》,〔台〕时报文化出版公司2019年版,第35页注[四十])。
而最值得表彰的,我觉得是周妈的两副联。周妈者,不详其名,身份不过女佣,而为一代名士王闿运(湘绮)晚年所不可少,遂婢作夫人,名播众口。王氏辞世与蔡锷在同一年,而有好事者代周妈作挽联,固不许小凤仙专美焉。一作:
忽然归,忽然出,忽然向清,忽然亲袁,恨你一事无成,定有文章惊海内;是君妻,是君妾,是君执役,是君良友,叹我孤棺未盖,凭谁纸笔论千秋?(缶斋《近五十年政海旧闻录》“湘绮老人与周妈”条,〔香港〕海外出版社1961年版。按:一本“忽然出”作“忽然去”,“定有文章惊海内”作“空有文章惊四海”,见梁羽生《名联谈趣》,上册,第128页。以“忽然出”、“空有文章惊四海”为佳)
又一作:
讲船山学,读圣贤书,名士自风流,只怕周公来问礼;登湘绮楼,望七星铺,美人今宛在,不随王子去求仙。(《绮情楼杂记》第一集“王壬秋与周妈谐对”条。按:一本作:“继薑斋后,为百世师,贤士竟如何,只怕周公来问礼;登湘绮楼,望七星濑,佳人犹宛在,不随王子去求仙。”见《名联谈趣》,上册,第128页)
第一联模拟周妈口气,诙谐成章,自成一体,即与小凤仙挽蔡锷两联相比,亦各擅胜场。第二联借“王子求仙”比拟王氏之死,自不待言;又搬出“周公”,可谓今典,盖谓王氏与周妈关系不伦,只恐周家兴师问罪也。这也是很文雅的戏谑。
在此,且附带举一个为男子代笔作挽联之例。所挽者是谭延闿(位至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院长,诗、书俱精,尤以好美食闻名),而挽者则是谭氏的大厨曹荩臣。联云:
趋庭退食忆当年,公子来时,我亦同尝甘苦味;治国烹鲜非两事,先生去矣,谁识调和鼎鼐心。(《民以食为天》,《百年旧痕:赵珩谈北京》,赵珩口述、李昶伟采写,三联书店2016年版)
此联据说出于湖南名士周鳌山之手,既合乎挽者的身份,又切于所挽者的生平,公私兼顾,造语雅切,自是大手笔。
我曾说挽联是“最有中国特色的讣告”,那么,小凤仙挽蔡锷,周妈挽王闿运,加上曹荩臣挽谭延闿,俱惊才绝艳,堪称近世“讣告”的登峰造极了。当然,这也是代笔文学的华章,是中国文学史的逸篇。
不过,这终究只是昙花一现的文学光彩。
民国以降,女性地位上升,教育普及不分性别,社会风气亦随之剧变。及至50年代之后,妓女群体消亡,文人代笔的旧事自然春梦无痕;而且相反,倒是有才女为男子代笔的苗头。如当时就有周鍊霞代吴湖帆作词的传言(陈巨来《记螺川事》,孙君辉编《安持人物琐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1年版),虽过甚其辞,然亦事出有因,即为一例。
时至今日,更是百花争艳,群雌粥粥,有阴盛阳衰之势,谁给谁代笔呢?男作家为美人代笔,作为一种文学现象,作为一时掌故,是再也不会重现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