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近思录》:“圣贤气象。”
《近思录》命名源自《论语·子张篇》“切问而近思”,系周敦颐(1017—1073)、程颢、程颐、张载(1020—1077)四子之书的选集,计分十四卷,为南宋朱熹和吕祖谦所同纂。但讲学家囿于门户之见,欲黜众说而定于一尊,遂单举朱子而隐没吕氏之名。
该书实为后世性理诸书之祖,支配中国士人思想达数百年之久。譬如:宋代的《朱子语类》,明代官修的《性理大全》,清代御制的《朱子全书》、《性理精义》均以《近思录》为法;而不可胜数的《续近思录》、《广近思录》尚不在论列之中。仅《近思录》的注疏,中国则有二十一种之众,除却儒佛、道、经书之外,无有逾于此;其中清代即占有十一种,下抵19世纪犹有继述者,显见其影响力历久不坠。若再放眼东亚文化圈,另有韩国十种,日本二十四种注疏本,其受重视不言而喻。
朱子曾说:“《近思录》好看。‘四子’(‘四书’), ‘六经’之阶梯。《近思录》, ‘四子’之阶梯。”按“六经”阙《乐经》,实得其五,所谓“《近思录》好看”显然是和“四书”与“五经”做对比之下的断语。也就是说,《近思录》“是近来人说话,便较(亲)切”。要知朱熹实为完成“进‘四书’退 ‘五经’”的大功臣,令“四书”得以凌驾“五经”, 变成义理的准绳,而《近思录》若成为“四书”进德修业的阶梯,则《近思录》在理学大业的枢纽地位定非比寻常。
首先,朱熹借《近思录》裁定北宋理学的道统系谱。周、张、二程同称四子,列为北宋理学大家,盖自《近思录》成编,方渐成定论。
又朱熹在该书的序文中说道:
(《近思录》)分十四卷。盖凡学者所以求端用力、处己治人之要,与所以夫辨异端、观圣贤之大略,皆粗见其梗概。
朱熹在他处亦言道:“修身大法,《小学》备矣;义理精微,《近思录》详之。”按,《小学》复被视为《近思录》之阶梯。而《小学》着重“事”, 《近思录》着重“理”, 是故,《近思录》适可侦知理学的道德关怀。
它的逐篇纲目如下:(一)道体;(二)为学大要;(三)格物穷理;(四)存养;(五)改过迁善,克己复礼;(六)齐家之道;(七)出处、进退、辞受之义;(八)治国、平天下之道;(九)制度;(十)君子处事之方;(十一)教学之道;(十二)改过及人心疵病;(十三)异端之学;(十四)圣贤气象。由此篇目立可查知《近思录》有刻意与《大学》一书呼应的地方。除却“卷首”论“道体”之外,其他篇目不外“三纲领”、“八条目”之间。例如:卷二《为学大要》系“明明德”之事,卷三则与“格物致知”相应,卷四与卷五则是“正心”、“诚意”、“修身”的功夫,卷六“齐家”,卷七迄卷十三则攸关“治国平天下”,属“新民”之事,卷十四《圣贤气象》则是“止至善”,以筛选、品评历代圣贤,并树立新时代的人物典范,以标示道德价值的具象化。
按“卷首”选录周子《太极图说》、《通书》,程氏《易传》,张子《正蒙》等书,析论“性之本原”、“道之体统”,“理之本然”, 盖属形上学、本体论的层次,乃近《中庸》,而为《大学》所未见。原本“道体”一章置于卷首,朱熹便颇有疑虑;书成特邀吕祖谦略跋数语加以阐释。吕氏职是说道:
或疑首卷阴阳变化性命之说,大抵非始学者之事。……后出晚进于义理之本原,虽未容骤语。苟茫然不识其梗概,则亦何所底止?列之篇端,特使之知其名义,有所向望而已。
依吕氏之见,余卷所载日用躬行之实,具有科级,则可循序以进。
而朱熹本人复建议《近思录》的读者“若于第一卷未晓,且从第二、第三卷看起。久久后看头一卷,则渐晓得”。朱、吕二贤如此煞费周章地导读,令人好奇。原书玄虚的“道体”正是有宋理学对传统儒学最大的发明,倚此方可与释、道异端在本体论一争长短、相互抗衡。而朱、吕最终无法割舍卷首的底蕴盖存于此。
有宋理学(包括后起的明代理学)除了增益道德形上学,尚有一个动向值得注意,就是《近思录》尾卷所标榜的道德理想——“圣贤气象”。该篇之成立必与程颐所言“学圣人者,必观其气象”有所关联。古人议论圣贤的文字不在少数,但将“圣贤”与“气象”连缀一起则是理学家的新意。其间《论语·乡党》所载孔圣动容周旋的样态,备受推崇。“气象”原指天相或景观,唐时已渐用来描绘人物氛围,若“气象自如”、“气象清古”。如同汉代官吏之重“威仪”、魏晋名士之重“风度”、唐代禅林之重“神姿”,宋明儒者则首重“气象”。程颐的弟子吕希哲(1036? —1114)便说:
后生初学,且须理会气象。气象好时,百事自当。气象者,辞令容止,轻重疾徐,足以见之矣。不惟君子小人于此焉分,亦贵贱寿夭之所由定也。
观此,“气象”不啻为涵养的标的。朱熹的老师——李侗(1093—1163)始教朱氏,即取“默坐澄心……于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教之。朱熹本人亦指拨门生“看公时一般气象如何?私时一般气象如何?”
按“气象”,大约言人格状态或精神氛围;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程颐说“圣人之德行,固不可得而名状。若颜子底一个气象,吾曹亦心知之”,即是谓也。原初有人询及“圣贤气象,何自而见之?”程颐则仅回答:“姑以其言观之亦可也。”其兄亦言道:“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观其言,皆可以见之矣。”可是程颐又曾下一但书:“学者不学圣人则已,欲学之,须熟玩味。圣人之气象,不可只于名上理会。如此,只是讲论文字。”虽说舍弃圣贤书,则无由知圣贤之志,但“气象”只能求之于字里行间:“读而玩之,想而存之,如见乎其人。”一如朱熹的建言:“看《乡党》篇,须以心体之。”这与周敦颐所说的若合符节:“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无独有偶地,程颐也说道:“后人虽有好言语,只被气象卑,终不类道。”
要之,“圣人”乃儒者最高的道德典范,孟子即说:“圣人,人伦之至也。”荀子亦说:“圣也者,尽伦者也。”然而先秦儒家固以进德修业为己志,但言及成圣则尚有谦辞。孔子便言:“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又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不止孔子有此感叹,申不害亦同声附和:“百世有圣人犹随踵而至,千里有贤者是比肩而立。”盖譬喻圣贤之难求。
再者,孔子的心目之中,“圣人”、“君子”、“士”显然在道德位阶有高下之分。其追随者荀子曾借孔子之口判别人有五个等级,即“庸人、士、君子、圣人与大圣”,他自己亦分辨道:“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齐明而不竭,圣人也。”又说:“(学)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即使下抵宋世,这种等级观念依旧未变。周敦颐即说:“贤希圣,士希贤。”朱熹也说:“贤人不及君子,君子不及圣人。”其循序进阶的关系至为显然。
但在理学家的成德志业里,成圣的意愿则既直接且高昂。程颐固知晓“圣人,人伦之至”,犹倡言:“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他著名的《颜子所好何学论》揭示了两项划时代的命题——“圣人可学而至”和“学以至圣人之道”。其时名师宿儒胡瑗(993—1059)初观此文,“大惊异之,即请相见”,且以甫弱冠、游太学的程颐出任学职,其受看重盖如此。
该文所以被视为理学的石破天惊之论,从百年之后朱熹所拟的策问,犹可窥知此一讯息。朱熹借题发挥与程子遥相呼应,他刻意言道:
“古之学者,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此言知所以为士,则知所以为圣人矣。今之为士者众,而求其至于圣人者或未闻焉。
之所以致此,朱熹认为纯然系乎今之世人误执圣人非与吾辈同类。
究其实,圣人天纵乃秦汉以下知识界的通说,人无异辞。举其例:东汉初,桓谭(? —56)说:“圣人天然之姿,所以绝人远者矣。”又《白虎通义》受谶纬之说的影响,不只夸言圣人天生异表,且执迷“圣人所以能独见前睹,与神通精者,盖皆天所生。”王充(27—96?)亦证言:“儒者论圣人……不学自知,不问自晓,故称圣,则神矣。”职是之故,程颐晓示“圣人可学而至”,适时破除了世人以圣人纯为“生而知之者”的迷信。“生而知之”则只能造就“天生圣人”,“学而知之”便意味经过后天的努力,同样可以达臻圣人的境界。颜回、孟轲即是最佳的范例。以他们为法,则可与圣人气象相仿佛。
必须稍加提示的,依程颐之意,“生而知之”抑或“学而知之”,及其成圣并无两样;但此与孔圣的垂训略有出入。孔子明言:“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对比之下,程氏乃是顺着《中庸》的理路讲:“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然而一旦论及具体的事功,圣人之间却难免尚有差异。小程子(程颐)便说:“尧、舜、孔子,语其圣则不异,语其事功则有异。”所以“圣人无优劣论”只能专就德性而言。
是故,理学家的道德理想绝难一五一十地做到颜回所自许:“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由于身处异世,情势自异,“舜”在理学时代的象征,毋宁是纯德逾于事功。所谓“学颜子之所学”只能是“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简之,圣人的形象宛如钟摆般又一次地巡回,由秦汉以降的政治侧向,又摆回德性一边。这或许就是“圣之时者”的真谛。
理学家大肆鼓吹士人做“第一等人”。所谓“第一等人”就是“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张载便见证“二程从十四岁时便锐然欲学圣人”,这种心态随着理学的兴起,渐次成为一种风尚。证诸日后朱熹、陆九渊(1139—1192)诸贤的生平,均知此语非假。朱熹曾现身说法道:“不要说高了圣人。高了,学者如何企及?越说得圣人低,越有意思。”又说:“学所以求为圣人,不以是为标的,则无所望走而之焉耳。”此一说法实寓深意,鼓舞士子不计其数。尤其数百年之后,年方十一岁的王守仁便知质疑其塾师,反谓:“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即便下迄晚清,改革派的康有为(1858—1927)于其成童之时,犹以成圣自期。此在在印证“论学则必期于圣人”已经积淀成士子的心理底层。
附带一提,对于理学家“学本是修德”,“论学必期以圣人”则蕴涵着道德的完美主义(moral perfectionism)。而道德完美主义无非是“道德一,风俗同,至当归一,精义无二”,这未必带来不虞之誉,倒是动辄招惹求全之毁。其故存于理学家对成圣固然皆有所期待,但对德性功夫却各执一词。历史上著名的“朱陆之争”便因此争执不休。
有趣的是,南宋叶采(理宗淳祐元年 [1241]进士)注释《近思录》时,竟将尾卷“圣贤气象”更名为“观圣贤”;想必释教流行“观佛”持修,儒教亦不落人后以“观圣贤”自持吧!
要之,“成圣”的渴望并非始自理学的出现;先秦时期,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豪杰式承担便已开先河,但理学家要求士人以成圣为己任,却是普遍的道德诉求。类似以“成圣”相激励,倘较诸孔老夫子谦逊的态度,似乎有些大言不惭。汉代大儒桓谭尚谓:“夫圣人乃千载一出,贤人君子所相思而不得见者!”桓氏若地下有知,面对这些动辄以成圣自许的理学家,只能讥之不自量力;至于明代王学末流高唱入云的口号“满街都是圣人”,他只能茫然不知所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