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现传统中国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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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近思录》:“圣贤气象。”

《近思录》命名源自《论语·子张篇》“切问而近思”朱熹,《论语集注》卷一〇,页189。,系周敦颐(1017—1073)、程颢、程颐、张载(1020—1077)四子之书的选集,计分十四卷,为南宋朱熹和吕祖谦所同纂。但讲学家囿于门户之见,欲黜众说而定于一尊,遂单举朱子而隐没吕氏之名。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卷九二,页21上。

该书实为后世性理诸书之祖,支配中国士人思想达数百年之久。譬如:宋代的《朱子语类》,明代官修的《性理大全》,清代御制的《朱子全书》、《性理精义》均以《近思录》为法;陈荣捷,《朱学新探索》(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8),页400。而不可胜数的《续近思录》、《广近思录》尚不在论列之中。陈荣捷即辑有《近思录》之后继者二十二种。参见氏著,《朱学论集》(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2),页177—180。此外,遗佚者不在少数,若《宋史》载有何基《近思录发挥》, 《元史》有黄溍《近思录广辑》,今皆无传。见茅星来,《近思录集注》(收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六九九册), 《近思录集注附说》,页66上。张伯行除了《续近思录》以朱子言思为主的纂述,另有《广近思录》旁及张栻、吕祖谦等宋、明儒,见张伯行辑,《续近思录·广近思录》(台北:世界书局,1974)。清乾隆朝,尚有不当仿效《近思录》之作,罹犯文字罪名,可见文网之密。参见北京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清代文字狱档》(台北:华文书局,1969),第六辑,“尹嘉铨为父请谥并从祀文庙案”。仅《近思录》的注疏,中国则有二十一种之众,除却儒佛、道、经书之外,无有逾于此;其中清代即占有十一种,下抵19世纪犹有继述者,显见其影响力历久不坠。若再放眼东亚文化圈,另有韩国十种,日本二十四种注疏本,其受重视不言而喻。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台北:学生书局,1998),“引言”,页1—2。又见陈荣捷,《朱学论集》,页123—180。除了中国的注疏,另有韩国十种,日本二十四种等,显现《近思录》之受重视,遍及东亚文化圈。

朱子曾说:“《近思录》好看。‘四子’(‘四书’), ‘六经’之阶梯。《近思录》, ‘四子’之阶梯。”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五〇,页2629。按“六经”阙《乐经》,实得其五,所谓“《近思录》好看”显然是和“四书”与“五经”做对比之下的断语。也就是说,《近思录》“是近来人说话,便较(亲)切”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五〇,页2629。。要知朱熹实为完成“进‘四书’退 ‘五经’”的大功臣,令“四书”得以凌驾“五经”, 钱穆,《朱子新学案》(台北:三民书局,1971),第一册,页189—190;第四册,页226。变成义理的准绳,而《近思录》若成为“四书”进德修业的阶梯,则《近思录》在理学大业的枢纽地位定非比寻常。朱熹对读书先后秩序的排位影响久远。以扶桑彼邦为左证,昔日的武士和上流的百姓町人所接受的汉学教育,即“先习《小学》或《孝经》或《近思录》,进而再研修《论语》、《大学》、《孟子》等”。参阅涩泽荣一著,蔡哲茂、吴璧雍合译,《论语与算盘》(台北:允晨文化公司,1987),页252。

首先,朱熹借《近思录》裁定北宋理学的道统系谱。周、张、二程同称四子,列为北宋理学大家,盖自《近思录》成编,方渐成定论。钱穆,《朱子新学案》第三册,页151。

又朱熹在该书的序文中说道:

(《近思录》)分十四卷。盖凡学者所以求端用力、处己治人之要,与所以夫辨异端、观圣贤之大略,皆粗见其梗概。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页575。

朱熹在他处亦言道:“修身大法,《小学》备矣;义理精微,《近思录》详之。”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五〇,页2629。按,《小学》复被视为《近思录》之阶梯。而《小学》着重“事”, 《近思录》着重“理”, 张伯行纂辑,《小学辑说》, 《小学集解》,页17。是故,《近思录》适可侦知理学的道德关怀。

它的逐篇纲目如下:(一)道体;(二)为学大要;(三)格物穷理;(四)存养;(五)改过迁善,克己复礼;(六)齐家之道;(七)出处、进退、辞受之义;(八)治国、平天下之道;(九)制度;(十)君子处事之方;(十一)教学之道;(十二)改过及人心疵病;(十三)异端之学;(十四)圣贤气象。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五〇,页2629。《朱子语类》所载的篇目与后来刊行的《近思录》略有出入,参较南宋叶采,《近思录》(收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六九九册);即使以后的注疏本亦不尽相同,例如:清代茅星来的《近思录集注》或张伯行的《近思录集解》(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另一清代学者江永则遵循朱子所订的篇目,见江永,《近思录集注》(收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六九九册)。由此篇目立可查知《近思录》有刻意与《大学》一书呼应的地方。参较茅星来,《近思录集注序》, 《近思录集注》卷一,页1上。除却“卷首”论“道体”之外,其他篇目不外“三纲领”、“八条目”之间。例如:卷二《为学大要》系“明明德”之事,卷三则与“格物致知”相应,卷四与卷五则是“正心”、“诚意”、“修身”的功夫,卷六“齐家”,卷七迄卷十三则攸关“治国平天下”,属“新民”之事,卷十四《圣贤气象》则是“止至善”,以筛选、品评历代圣贤,并树立新时代的人物典范,以标示道德价值的具象化。

按“卷首”选录周子《太极图说》、《通书》,程氏《易传》,张子《正蒙》等书,析论“性之本原”、“道之体统”,“理之本然”, 叶采,《近思录》卷一,页1上。茅星来,《近思录集注》卷一,页1上。盖属形上学、本体论的层次,乃近《中庸》,而为《大学》所未见。原本“道体”一章置于卷首,朱熹便颇有疑虑;书成特邀吕祖谦略跋数语加以阐释。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五〇,页2629。吕氏职是说道:

或疑首卷阴阳变化性命之说,大抵非始学者之事。……后出晚进于义理之本原,虽未容骤语。苟茫然不识其梗概,则亦何所底止?列之篇端,特使之知其名义,有所向望而已。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页577。

依吕氏之见,余卷所载日用躬行之实,具有科级,则可循序以进。

而朱熹本人复建议《近思录》的读者“若于第一卷未晓,且从第二、第三卷看起。久久后看头一卷,则渐晓得”朱熹,《朱子语类》卷一五〇,页2629。。朱、吕二贤如此煞费周章地导读,令人好奇。原书玄虚的“道体”正是有宋理学对传统儒学最大的发明,倚此方可与释、道异端在本体论一争长短、相互抗衡。理学在形上学、本体论、宇宙论的建树,可参考冯友兰,《中国哲学史》(香港:太平洋图书公司,1956),第二篇,第十至十四章。又劳思光,《中国哲学史》(香港:友联出版公司,1980),卷三上,第二章。而朱、吕最终无法割舍卷首的底蕴盖存于此。

有宋理学(包括后起的明代理学)除了增益道德形上学,尚有一个动向值得注意,就是《近思录》尾卷所标榜的道德理想——“圣贤气象”。该篇之成立必与程颐所言“学圣人者,必观其气象”有所关联。古人议论圣贤的文字不在少数,但将“圣贤”与“气象”连缀一起则是理学家的新意。其间《论语·乡党》所载孔圣动容周旋的样态,备受推崇。程颢、程颐,《河南程氏粹言》卷二,《二程集》下册,页1234。又收入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卷三,页179。《乡党篇》见朱熹,《论语集注》卷五,页116—122。“气象”原指天相或景观,唐时已渐用来描绘人物氛围,若“气象自如”、“气象清古”。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台北:鼎文书局,1979),卷一一四,页4203;卷一二九,页4481。惟《新唐书》为宋人所修,其用词“气象”不尽然为唐人惯用语。《新唐书》道王丘“气象清古”, 《旧唐书》则说是“神气清古”。参校刘昫等,《旧唐书》(台北:鼎文书局,1979),卷一〇〇,页3133。如同汉代官吏之重“威仪”、魏晋名士之重“风度”、唐代禅林之重“神姿”,宋明儒者则首重“气象”。汤一介等主编,《中国儒学文化大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页148。程颐的弟子吕希哲(1036? —1114)便说:

后生初学,且须理会气象。气象好时,百事自当。气象者,辞令容止,轻重疾徐,足以见之矣。不惟君子小人于此焉分,亦贵贱寿夭之所由定也。黄宗羲著,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84),第二册,卷二三,页904。

观此,“气象”不啻为涵养的标的。朱熹的老师——李侗(1093—1163)始教朱氏,即取“默坐澄心……于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之气象”教之。李侗,《李延平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卷三,页49。此为二程后进罗从彦、李侗一系相传的心法。又见朱熹著,陈俊民编校,《朱子文集》(台北:德富文教基金会,2000),卷四〇,页1699。朱熹本人亦指拨门生“看公时一般气象如何?私时一般气象如何?”朱熹,《朱子语类》卷六,页110。朱熹又曾言:“如其窄狭,则当涵泳广大气象;颓惰,则当涵泳振作气象。”同上,卷八,页144。

按“气象”,大约言人格状态或精神氛围;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程颢谓:“气象有可以意会而莫能状者,此所谓难言也。”见《河南程氏文集》卷九,《二程集》上册,页618。程颐说“圣人之德行,固不可得而名状。若颜子底一个气象,吾曹亦心知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程集》上册,页34。,即是谓也。原初有人询及“圣贤气象,何自而见之?”程颐则仅回答:“姑以其言观之亦可也。”程颢、程颐,《河南程氏粹言》卷一,《二程集》下册,页1203。其兄亦言道:“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观其言,皆可以见之矣。”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五,《二程集》上册,页76。此为“二先生语”,亦可能为其弟程颐所言。可是程颐又曾下一但书:“学者不学圣人则已,欲学之,须熟玩味。圣人之气象,不可只于名上理会。如此,只是讲论文字。”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五,《二程集》上册,页158。虽说舍弃圣贤书,则无由知圣贤之志,但“气象”只能求之于字里行间:“读而玩之,想而存之,如见乎其人。”一如朱熹的建言:“看《乡党》篇,须以心体之。”朱熹,《朱子语类》卷三八,页998。这与周敦颐所说的若合符节:“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周敦颐,《周子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8),上册,卷一〇,页191。无独有偶地,程颐也说道:“后人虽有好言语,只被气象卑,终不类道。”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五,《二程集》上册,页145。

要之,“圣人”乃儒者最高的道德典范,孟子即说:“圣人,人伦之至也。”朱熹,《孟子集注》卷七,页277。荀子亦说:“圣也者,尽伦者也。”北京大学哲学系校释,《解蔽》, 《荀子新注》,页432。然而先秦儒家固以进德修业为己志,但言及成圣则尚有谦辞。孔子便言:“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朱熹,《论语集注》卷三,页79。又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朱熹,《论语集注》卷四,页99。不止孔子有此感叹,申不害亦同声附和:“百世有圣人犹随踵而至,千里有贤者是比肩而立。”申不害,《申子》,严可均编,《全上古三代文》(北京:中华书局,1987),卷四,页7下。又《战国策》载齐宣王亦曾听闻:“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贤,若随踵而至也。”刘向,《战国策》(台北:九思出版社,1978),卷一〇,页388。盖譬喻圣贤之难求。

再者,孔子的心目之中,“圣人”、“君子”、“士”显然在道德位阶有高下之分。其追随者荀子曾借孔子之口判别人有五个等级,即“庸人、士、君子、圣人与大圣”北京大学哲学系校释,《哀公》, 《荀子新注》,页594。,他自己亦分辨道:“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齐明而不竭,圣人也。”北京大学哲学系校释,《修身》, 《荀子新注》,页25。又说:“(学)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校释,《劝学》, 《荀子新注》,页9。另《解蔽》篇,则有“学者,以圣王为师……向是而务,士也;类是而几,君子也;知之,圣人也”之语。(页432)即使下抵宋世,这种等级观念依旧未变。周敦颐即说:“贤希圣,士希贤。”周敦颐,《周子全书》上册,卷八,页146。亦见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页65。朱熹也说:“贤人不及君子,君子不及圣人。”朱熹,《朱子语类》卷二四,页578。其循序进阶的关系至为显然。

但在理学家的成德志业里,成圣的意愿则既直接且高昂。程颐固知晓“圣人,人伦之至”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八,《二程集》上册,页182。,犹倡言:“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五,《二程集》上册,页322。又选入《近思录》,见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卷二,页131。他著名的《颜子所好何学论》揭示了两项划时代的命题——“圣人可学而至”和“学以至圣人之道”。程颢、程颐,《河南程氏文集》, 《二程集》上册,页577。值得一提的,二程早年受学于周敦颐,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处。见《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程集》上册,页16。周子《通书》亦肯定“圣人可学”。见《周子全书》卷九,页165。惟朱子时人已曾注意到其中的异同,以及朱子本人的辩解。见《朱子语类》卷九四,页2405—2406。其时名师宿儒胡瑗(993—1059)初观此文,“大惊异之,即请相见”,且以甫弱冠、游太学的程颐出任学职,其受看重盖如此。

该文所以被视为理学的石破天惊之论,从百年之后朱熹所拟的策问,犹可窥知此一讯息。朱熹借题发挥与程子遥相呼应,他刻意言道:

“古之学者,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此言知所以为士,则知所以为圣人矣。今之为士者众,而求其至于圣人者或未闻焉。朱熹,《朱子文集》卷七四,页3712。朱熹明知程子鼓吹“为士必志于圣人”。

之所以致此,朱熹认为纯然系乎今之世人误执圣人非与吾辈同类。

究其实,圣人天纵乃秦汉以下知识界的通说,人无异辞。举其例:东汉初,桓谭(? —56)说:“圣人天然之姿,所以绝人远者矣。”桓谭,《新论》,严可均编,《全后汉文》(北京:中华书局,1987),卷一四,页5上。又《白虎通义》受谶纬之说的影响,不只夸言圣人天生异表,且执迷“圣人所以能独见前睹,与神通精者,盖皆天所生。”陈立,《白虎通疏证》(北京:中华书局,1994),卷七,页337—341。王充(27—96?)亦证言:“儒者论圣人……不学自知,不问自晓,故称圣,则神矣。”黄晖,《论衡校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卷二六,页1069。要之,王充是反对时儒之见解。职是之故,程颐晓示“圣人可学而至”,适时破除了世人以圣人纯为“生而知之者”的迷信。“生而知之”则只能造就“天生圣人”,“学而知之”便意味经过后天的努力,同样可以达臻圣人的境界。颜回、孟轲即是最佳的范例。以他们为法,则可与圣人气象相仿佛。程颢、程颐,《河南程氏文集》卷八,《二程集》上册,页578; 《河南程氏粹言》卷二,《二程集》下册,页1232。

必须稍加提示的,依程颐之意,“生而知之”抑或“学而知之”,及其成圣并无两样;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八,《二程集》上册,页213。但此与孔圣的垂训略有出入。孔子明言:“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朱熹,《论语集注》卷八,页172。对比之下,程氏乃是顺着《中庸》的理路讲:“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朱熹,《中庸章句》,页29。然而一旦论及具体的事功,圣人之间却难免尚有差异。小程子(程颐)便说:“尧、舜、孔子,语其圣则不异,语其事功则有异。”程颢、程颐,《河南程氏粹言》卷二,《二程集》下册,页1240。另“二先生语”载有“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夫子贤于尧舜’,语事功也”。见《河南程氏遗书》卷五,《二程集》上册,页76。所以“圣人无优劣论”只能专就德性而言。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四,《二程集》上册,页315。程颐有言:“圣人无优劣,有则非圣人也。”

是故,理学家的道德理想绝难一五一十地做到颜回所自许:“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朱熹,《孟子集注》卷五,页251。由于身处异世,情势自异,“舜”在理学时代的象征,毋宁是纯德逾于事功。所谓“学颜子之所学”只能是“不迁怒,不贰过,三月不违仁”。周敦颐鼓励士子,“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政治上,伊尹非创业垂统之君,因此只得退而求其次,“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成为辅佐之臣致君泽民。见周敦颐,《周子全书》上册,卷八,页147。简之,圣人的形象宛如钟摆般又一次地巡回,由秦汉以降的政治侧向,又摆回德性一边。秦汉以下,“圣人”的政治倾斜,请参阅邢义田,《秦汉皇帝与“圣人”》,陶希圣九秩荣庆祝寿论文集编辑会,《国史释论》(台北:食货出版社,1988),下册,页389—406;萧璠,《皇帝的圣人化及其意义试论》,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62. 1(1993):1—37。这或许就是“圣之时者”的真谛。

理学家大肆鼓吹士人做“第一等人”。所谓“第一等人”就是“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八,《二程集》上册,页189。张载便见证“二程从十四岁时便锐然欲学圣人”张载,《张载集》(台北:汉京文化公司,1983),页280。又见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页574。,这种心态随着理学的兴起,渐次成为一种风尚。证诸日后朱熹、陆九渊(1139—1192)诸贤的生平,均知此语非假。王懋竑,《朱子年谱》(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2),卷一上,页2。陆九渊,《陆九渊集》卷三六,“年谱”,页482。朱熹曾现身说法道:“不要说高了圣人。高了,学者如何企及?越说得圣人低,越有意思。”朱熹,《朱子语类》卷四四,页1140。朱熹又有补充:“凡人须以圣贤为己任。世人多以圣贤为高,而自视为卑,故不肯进。抑不知,使圣贤本自高,而己别是一样人,则早夜孜孜,别是分外事,不为亦可,为之亦可。然圣贤禀性与常人一同。既与常人一同,又安得不以圣贤为己任。”见同上,卷八,页133。又说:“学所以求为圣人,不以是为标的,则无所望走而之焉耳。”朱熹,《朱子文集》卷七五,页3771。此一说法实寓深意,鼓舞士子不计其数。尤其数百年之后,年方十一岁的王守仁便知质疑其塾师,反谓:“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王守仁著,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卷三三,“年谱一”,页1221。即便下迄晚清,改革派的康有为(1858—1927)于其成童之时,犹以成圣自期。梁启超,《南海康先生传》, 《饮冰室文集》(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60),第二册,“文集之六”,页60。此在在印证“论学则必期于圣人”已经积淀成士子的心理底层。汪伟,《横渠经学理窟序》,收入《张载集》,页247。即使下迄晚清,改革派的康有为于成童之时,便有志于圣贤之学,以成圣自期。梁启超,《饮冰室文集》第三册,页60。

附带一提,对于理学家“学本是修德”,“论学必期以圣人”则蕴涵着道德的完美主义(moral perfectionism)。而道德完美主义无非是“道德一,风俗同,至当归一,精义无二”陆九渊,《陆九渊集》卷三五,页442。,这未必带来不虞之誉,倒是动辄招惹求全之毁。其故存于理学家对成圣固然皆有所期待,但对德性功夫却各执一词。历史上著名的“朱陆之争”便因此争执不休。

有趣的是,南宋叶采(理宗淳祐元年 [1241]进士)注释《近思录》时,竟将尾卷“圣贤气象”更名为“观圣贤”;朱熹序《近思录》有“辨异端,观圣贤”之语。程颢亦曾说:“以众人观圣贤,弗识者多矣。”陈荣捷,《近思录详注集评》,页176, 575。想必释教流行“观佛”持修,“观佛”实为释徒平常的修行。《法华经》有谓:“一心观佛”。(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收入《大正新修大藏经》(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3),第九册],页30中。)《悲华经》载有:“定心观佛,如影随行”。(昙无谶译,《悲华经》[收入《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三册],页225中。)宋代施护所译佛经更有“复观圣贤,遍满虚空”之语。(施护译,《佛说金刚香菩萨大明成就仪轨经》[收入《大正新修大藏经》第二〇册],页695上。)由是又有《观无量寿佛经》、《观佛三昧海经》,参见刘淑芬,《五至六世纪华北乡村的佛教信仰》, 《“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63. 3(1993):503—506。儒教亦不落人后以“观圣贤”自持吧!

要之,“成圣”的渴望并非始自理学的出现;先秦时期,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朱熹,《孟子集注》卷四,页250。的豪杰式承担便已开先河,但理学家要求士人以成圣为己任,却是普遍的道德诉求。类似以“成圣”相激励,倘较诸孔老夫子谦逊的态度,似乎有些大言不惭。汉代大儒桓谭尚谓:“夫圣人乃千载一出,贤人君子所相思而不得见者!”桓谭,《新论》,严可均编,《全后汉文》卷一三,页4上。桓氏若地下有知,面对这些动辄以成圣自许的理学家,只能讥之不自量力;至于明代王学末流高唱入云的口号“满街都是圣人”,他只能茫然不知所云了。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3),页3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