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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大学》原为古代典籍《小戴礼记》的一篇,据说北宋司马光(1019—1086)始将之独立刊行。朱彝尊,《经义考》(京都:中文出版社,1978),卷一五六,页1上。然毛西河谓《大学》在汉、唐已单行,与《孟子》、《论语》、《中庸》、《孝经》并称为“小经”。见毛西河,《大学证文》(收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据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本影印,1983],第二一〇册),卷一,页5下—6上。全祖望驳毛氏“伪造典故以欺人”。见全祖望,《鲒埼亭集》(台北:华世出版社,1977),《外编》卷一二,页826。故毛说不足采信。但衡诸天圣八年(1030)宋仁宗业以《大学》赐第新进士王拱辰(1012—1085)等,王应麟,《玉海》(收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九四三至九四八册),卷五五,“天圣赐进士中庸大学”条谓:“五年四月辛卯,赐新第王尧臣以下《中庸》。八年四月丙戌赐王拱辰以下《大学》,后登第者必赐《儒行》及《中庸》、《大学》以为常。”(页46下)《大学》单行别出恐早于司马光之所为。

宋明儒学之振兴,韩愈(768—824)、李翱(774? —836?)实开其先河。而《大学》一文首见重于韩、李之文,真德秀,《大学衍义》(收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七〇四册), 《序》,页1下。成为日后理学发展的典据。韩愈在其影响深远的《原道》一文,即援引《大学》,倚之弘扬儒家“淑世有为”的义理。韩愈在《原道》引《大学》说:“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见韩愈著,马其昶校注,《韩昌黎文集校注》(台北:世界书局,1960),卷一,页9—10。

李翱在其《复性书》,亦借《大学》的“格物”说来判儒、释之别。李翱,《李文公集》(收入《四部丛刊初编》[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65]),卷二,页6上。《复性书》中谓:“《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敢问:‘致知在格物何谓也?’曰:‘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诚,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理,国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在北宋中期,司马光亦较早于理学家,就“格物”新解来剖析德行陷落之源。司马光,《司马温公文集》(收入《丛书集成初编》[北京:中华书局,1985],第一九一七至一九二〇册),卷一三,页298—299。司马光写道:“《大学》曰:‘致知在格物’。格,犹扞也,御也。能御外物,然后能知至道矣。郑氏以格为来,或者犹未尽古人之意乎?”由此视之,《大学》一文能从儒家众多典籍中脱颖而出,成为宋明理学发展的泉源,并不意外。

自韩愈而下,《大学》固然渐受重视,但直迄二程与朱熹反复阐发之后,《大学》一书的地位才屹立不摇。例如,韩愈虽援引《礼记·大学》,但只称之为“传”而已。程颢(1032—1085)则直言:“《大学》乃孔氏遗书,须从此学则不差。”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程集》上册,页18。必须点出的,于儒者“学本是修德”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一八,《二程集》上册,页232。。其弟程颐亦主张“修身,当学《大学》之序”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四,《二程集》上册,页311。,又说:“入德之门,无如《大学》。今之学者,赖有此一篇书存,其他莫如《论》、《孟》。”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二,《二程集》上册,页277。朱熹更综述上述二程的概念,于《大学章句》开宗明义地说:

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朱熹,《大学章句》(收入《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页3。

《大学》既经二程着意表彰,复逢朱熹大肆弘扬,列于“四书”之首,其地位之崇高可想而知。而《大学》所以享有如此的殊荣,朱熹有番说辞。他解释道:“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朱熹著,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卷一四,页249。所谓的“规模”,无非是“修身治人底规模”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页250。。相应于《大学》本文,则是“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的三纲领。朱熹,《大学章句》,页3。朱熹又说:“《大学》一篇有等级次第,总作一处,易晓,宜先看。”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页249。“等级次第”就是“古人为学首末次第”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页250。,也就是《大学》所说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朱熹,《大学章句》,页3。

修德始自“格物”,终迄“平天下”,循序以进,恰好构成环环相扣的“八条目”。朱熹,《大学章句》,页4。正缘《大学》既有道德纲领,复有践行的步骤,本末兼赅,令它在“四书”的序列里胜出,并且凌驾同由《礼记》抽绎而出的《中庸》。朱熹曾说“学问需以《大学》为先,次《论语》,次《孟子》,次《中庸》”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页249。,他又说《中庸》“难看”,全得靠“思量义理”,遂不如《大学》“只说个做工夫之节目”来得切实。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页255。朱熹说:“《中庸》,初学者未当理会。”又说:“《中庸》多说无形影,如鬼神,如 ‘天地参’等类,说得高。”同前书,卷六二,页1479。朱熹的说辞,适透露了理学的用力所在。

细言之,“成德”(moral perfection)作为向往的目标,古今儒家均无异辞,但其践行的步骤却是在理学家的义理系统中完成的。孟子曾鼓吹“人皆可以为尧舜”,并说“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 朱熹,《孟子集注》(收入《四书章句集注》),卷一二,页339。惟前后述句恰构成循环论证,令人无所适从。问题是,如何才能“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方是症结所在,而孟子却未多置一语。职是,荀子虽主张“涂之人可以为禹”,但在现实上他不讳言:“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北京大学哲学系校释,《性恶》, 《荀子新注》(台北:里仁书局,1983),页477。所以《大学》一书因载有修德的步骤,而独受理学家的青睐,绝非偶然。

尤有意义的,理学家借《大学》一锤定音,敲出了儒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基调。诚然,将“修身”当作普遍的道德实践绝非《大学》所独擅;譬如《中庸》于论“天下国家有九经”,便首举“修身”。朱熹,《中庸章句》(收入《四书章句集注》),页29。其实,先秦诸子,尤其原始儒家,均已提出“修身”为成德的途径。余英时,《中国知识分子的古代传统》,氏著,《史学与传统》(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82),页83—92。孔子不就要求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百姓”吗?朱熹,《论语集注》(收入《四书章句集注》),卷七,页159。孟子也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朱熹,《孟子集注》卷一三,页349。,又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朱熹,《孟子集注》卷七,页278。朱熹以为《大学》所谓“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即为是故也。。《荀子》一书且专辟《修身》一章以详论其细目。北京大学哲学系校释,《修身》, 《荀子新注》,页17—29。但必须点出的,孔、孟实以君子、士为主要诉说的对象,荀子则明白将“修身”的道德要求延伸至“君道”,谓“闻修身,未尝闻为国”北京大学哲学系校释,《君道》, 《荀子新注》,页236。;他复往下推衍:“臣下百吏至于庶人莫不修己而后敢安止”北京大学哲学系校释,《君道》, 《荀子新注》,页242。。如是,荀子不啻撒下“修身”之网,将统治者与百姓一网打尽。这正是《大学》所载“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朱熹,《大学章句》,页4。的先声。

所不同的是,荀子取“礼法”为修身的准则,但处千年之后的朱熹则向内回转。朱熹在注释“修身”时,特意点出“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朱熹,《大学章句》,页4。。换言之,“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为“修身”的本源,而“齐家”以下则为经世致用。也就是朱熹所说的:“《大学》一书,皆以修身为本。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是修身内事。”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页252。析言之,朱熹的注释道出了理学的真方向,理学家当然不是自了汉,他们仍然恪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朱熹,《孟子集注》卷一三,页351。的祖训。但理学的强项毋宁在“内圣”的修养功夫。因此在这方面的争执,成为日后理学内部兵家必争之地。

就文本而言,事端的导火线当然是《大学》一书。一方面,《大学》的“八条目”固然提供了修德的步骤;另一方面,却因居“八条目”之首的“格物”,在上古典籍只偶然出现一次,语意饶富而含混(fruitful ambiguity),遂引起诸多争议。清初的考据学家胡渭(1633—1714)即说:

按“格物”二字仅见于《大学》,而传中绝不道及,他书亦未之见。秦汉以来,训诂又缺,遂令千年聚讼,至今未定。胡渭,《大学翼真》(收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二〇八册),卷四,页30下。

由于“格物”词义的未确定性,理学家便大有发挥余地,纷纷各抒己见,亟成一家之言。刘宗周(1578—1645)言道:“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戴琏璋、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1996),第一册,《大学杂言》,页771。“七十二家”自是众多之意,非确切之数。观诸理学时代异说竞出,逞能斗胜,谅非虚词。而《古本大学》、《石经大学》的复起,即是最好的例证。

末了必须稍作补充的,朱熹除了注有《大学章句》,另辑有《小学》童蒙书一册,作为“涵养本源”,进阶《大学》之用。朱子以为《小学》与《大学》有前后之序。他言道:

小学涵养此性,大学则所以实其理也。忠信孝弟之类,须于小学中出。然正心、诚意之类,小学如何知得。须其有识后,以此实之。朱熹,《朱子语类》卷一四,页252。

职是,《小学》全书编次有圣经贤传的嘉言懿行,“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作为《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受教之本。陈选,《御定小学集注》(收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六九九册), 《小学原序》,页1上。该书不啻为传统伦理纲常的具现,自问世以来,风行海内,家传户诵,于品德教育影响极为深远。例如,由于皇后进言:“《小学》言易晓,事易行,做人的道理无所不备……何不提倡提倡?”清高宗遂下令“让亲王、驸马,太学生都讲读”。援引自刘之刚,《小学译注》(成都:四川文学出版社,1995), 《自序》,页13。清儒熊赐履(1635—1709)便称道:“《小学》是朱子画出圣贤模样以示人。”张伯行纂辑,《小学集解》(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1),《小学辑说》,页16。张伯行(1651—1725)亦附和说:

孔子以前,《大学》未有书,自孔子作之,而入德之门在是矣。朱子以前,《小学》未有书,自朱子述之,而做人样子在是矣。张伯行纂辑,《小学集解》, 《张伯行原序》,页1。

总之,自朱子草创以后,《大学》与《小学》遂如车行双轨,一轮学其事,一轮穷以理,相互倚重,不可偏离。朱熹,《朱子语类》卷七,页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