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
《大学》原为古代典籍《小戴礼记》的一篇,据说北宋司马光(1019—1086)始将之独立刊行。但衡诸天圣八年(1030)宋仁宗业以《大学》赐第新进士王拱辰(1012—1085)等,《大学》单行别出恐早于司马光之所为。
宋明儒学之振兴,韩愈(768—824)、李翱(774? —836?)实开其先河。而《大学》一文首见重于韩、李之文,成为日后理学发展的典据。韩愈在其影响深远的《原道》一文,即援引《大学》,倚之弘扬儒家“淑世有为”的义理。
李翱在其《复性书》,亦借《大学》的“格物”说来判儒、释之别。在北宋中期,司马光亦较早于理学家,就“格物”新解来剖析德行陷落之源。由此视之,《大学》一文能从儒家众多典籍中脱颖而出,成为宋明理学发展的泉源,并不意外。
自韩愈而下,《大学》固然渐受重视,但直迄二程与朱熹反复阐发之后,《大学》一书的地位才屹立不摇。例如,韩愈虽援引《礼记·大学》,但只称之为“传”而已。程颢(1032—1085)则直言:“《大学》乃孔氏遗书,须从此学则不差。”必须点出的,于儒者“学本是修德”。其弟程颐亦主张“修身,当学《大学》之序”,又说:“入德之门,无如《大学》。今之学者,赖有此一篇书存,其他莫如《论》、《孟》。”朱熹更综述上述二程的概念,于《大学章句》开宗明义地说:
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
《大学》既经二程着意表彰,复逢朱熹大肆弘扬,列于“四书”之首,其地位之崇高可想而知。而《大学》所以享有如此的殊荣,朱熹有番说辞。他解释道:“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所谓的“规模”,无非是“修身治人底规模”。相应于《大学》本文,则是“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的三纲领。朱熹又说:“《大学》一篇有等级次第,总作一处,易晓,宜先看。”“等级次第”就是“古人为学首末次第”,也就是《大学》所说的: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修德始自“格物”,终迄“平天下”,循序以进,恰好构成环环相扣的“八条目”。正缘《大学》既有道德纲领,复有践行的步骤,本末兼赅,令它在“四书”的序列里胜出,并且凌驾同由《礼记》抽绎而出的《中庸》。朱熹曾说“学问需以《大学》为先,次《论语》,次《孟子》,次《中庸》”,他又说《中庸》“难看”,全得靠“思量义理”,遂不如《大学》“只说个做工夫之节目”来得切实。朱熹的说辞,适透露了理学的用力所在。
细言之,“成德”(moral perfection)作为向往的目标,古今儒家均无异辞,但其践行的步骤却是在理学家的义理系统中完成的。孟子曾鼓吹“人皆可以为尧舜”,并说“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 惟前后述句恰构成循环论证,令人无所适从。问题是,如何才能“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方是症结所在,而孟子却未多置一语。职是,荀子虽主张“涂之人可以为禹”,但在现实上他不讳言:“涂之人可以为禹,则然;涂之人能为禹;未必然。”所以《大学》一书因载有修德的步骤,而独受理学家的青睐,绝非偶然。
尤有意义的,理学家借《大学》一锤定音,敲出了儒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基调。诚然,将“修身”当作普遍的道德实践绝非《大学》所独擅;譬如《中庸》于论“天下国家有九经”,便首举“修身”。其实,先秦诸子,尤其原始儒家,均已提出“修身”为成德的途径。孔子不就要求君子“修己以敬”、“修己以安百姓”吗?孟子也说“夭寿不贰,修身以俟”,又说“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荀子》一书且专辟《修身》一章以详论其细目。但必须点出的,孔、孟实以君子、士为主要诉说的对象,荀子则明白将“修身”的道德要求延伸至“君道”,谓“闻修身,未尝闻为国”;他复往下推衍:“臣下百吏至于庶人莫不修己而后敢安止”。如是,荀子不啻撒下“修身”之网,将统治者与百姓一网打尽。这正是《大学》所载“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的先声。
所不同的是,荀子取“礼法”为修身的准则,但处千年之后的朱熹则向内回转。朱熹在注释“修身”时,特意点出“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换言之,“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为“修身”的本源,而“齐家”以下则为经世致用。也就是朱熹所说的:“《大学》一书,皆以修身为本。正心、诚意、致知、格物,皆是修身内事。”析言之,朱熹的注释道出了理学的真方向,理学家当然不是自了汉,他们仍然恪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祖训。但理学的强项毋宁在“内圣”的修养功夫。因此在这方面的争执,成为日后理学内部兵家必争之地。
就文本而言,事端的导火线当然是《大学》一书。一方面,《大学》的“八条目”固然提供了修德的步骤;另一方面,却因居“八条目”之首的“格物”,在上古典籍只偶然出现一次,语意饶富而含混(fruitful ambiguity),遂引起诸多争议。清初的考据学家胡渭(1633—1714)即说:
按“格物”二字仅见于《大学》,而传中绝不道及,他书亦未之见。秦汉以来,训诂又缺,遂令千年聚讼,至今未定。
由于“格物”词义的未确定性,理学家便大有发挥余地,纷纷各抒己见,亟成一家之言。刘宗周(1578—1645)言道:“格物之说,古今聚讼有七十二家。”观诸理学时代异说竞出,逞能斗胜,谅非虚词。而《古本大学》、《石经大学》的复起,即是最好的例证。
末了必须稍作补充的,朱熹除了注有《大学章句》,另辑有《小学》童蒙书一册,作为“涵养本源”,进阶《大学》之用。朱子以为《小学》与《大学》有前后之序。他言道:
小学涵养此性,大学则所以实其理也。忠信孝弟之类,须于小学中出。然正心、诚意之类,小学如何知得。须其有识后,以此实之。
职是,《小学》全书编次有圣经贤传的嘉言懿行,“教人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爱亲、敬长、隆师、亲友之道”,作为《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受教之本。该书不啻为传统伦理纲常的具现,自问世以来,风行海内,家传户诵,于品德教育影响极为深远。清儒熊赐履(1635—1709)便称道:“《小学》是朱子画出圣贤模样以示人。”张伯行(1651—1725)亦附和说:
孔子以前,《大学》未有书,自孔子作之,而入德之门在是矣。朱子以前,《小学》未有书,自朱子述之,而做人样子在是矣。
总之,自朱子草创以后,《大学》与《小学》遂如车行双轨,一轮学其事,一轮穷以理,相互倚重,不可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