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有何用(人文智慧译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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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思想会过时吗

抛舍过去

有段时间,我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思想会过时吗?那时,我听说,在某些大学,除了近二十年的哲学著作,以往的哲学著作都不作为教学内容。当然,传闻真假难辨,但可以明确的是,这种现象或多或少是存在的。听说在美国,汽车保险杠贴纸上面写着:向哲学史说“不”。普林斯顿大学吉尔伯特·哈曼[1]教授的办公室门外贴着一份告知,对此现象作出回应。而且,“哲学史”这个专有名词,含义已发生改变。现在,“哲学史”指的不只是从历史的角度研究哲学,还指老一辈哲学家研究的哲学。哈曼认为,就不该读这些标语,也不必把标语当真。牛津大学也流传着类似的言论。剑桥大学的朋友告诉我,剑桥的情况还没有那么严峻,但是仍让人忧心忡忡。最近,一个学生告诉我朋友,整个研究生生涯,他都没有读过亚里士多德、笛卡尔或者康德。友人叹息:“真是心碎了。”

我也心碎了。但是我们要知道为什么心碎,也要知道那些导致这种变化的人,他们有何居心?他们对意识的工作机制有新论断了吗?他们是否也对研究数学的历史,或历史学的历史抱有敌意?在这些人看来,“辉格党历史”是否是无足轻重的研究?“辉格党历史”指的是一种自我陶醉式的研究,其含义是:过去是为了灿烂的现在所做的准备。这一观点在1688年“光荣革命”后突然流行开来。

对上述观点感到惊讶的同时,我回忆起撒切尔夫人当政时(1975-1990)发生的一些事情,那时,削减风暴[2]首次席卷伦敦的大学。政府郑重地通知校方,要节省开支。校方认为,最快的办法就是停办几门学科。这样做就能让校方免于与强硬的政府陷于尴尬对立的局面。当时,“卓越研究中心”这一说法正流行,停办几门学科也可以与“卓越研究中心”的神秘性相契合。“卓越研究中心”应该建在实力雄厚的大学,因为,在这些大学,某些学科的研究已经相当完善,不需要其他科系予以协助。理想的状态应该是这样的:在英国,所有物理学研究集中在曼彻斯特大学,所有经济学研究集中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所有哲学研究(如果仍有必要)集中在牛津大学。

哲学已没落?

哲学已没落的说法已成势头。哲学系规模小,确有一些大学已停办哲学系。英国有八所大学停办哲学系(纽卡斯尔大学于1986年停办哲学系,此外,冶金学和所有斯堪的纳维亚语言学科一同停办)。哲学系接二连三终止教学,这未免有些过分。令人惊讶的是,没有人站出来批评停办哲学系不符合常理。没有人声援哲学这门学科,指出它非常重要,有必要在大学开设课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停办哲学系,大学就不能称之为大学。我将在本书阐释这句话的意义。

心中怒火难以平息,我给很多当时声名显赫的哲学家写信,敦促他们:“做点什么吧,给《泰晤士报》写信吧(当时确实有人这么做了)。让大家知道哲学的重要性。”但是,没有多少人响应。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阿尔弗雷德·艾耶尔[3]。他有一本书,名叫《语言、真理与逻辑》,书中劝告广大知识分子,哲学只是浪费时间而已。还有两封回信让我瞠目结舌,我没留着这两封信,因为我非常生气,但是,我还清楚地记得信中内容。

第一封信来自牛津大学著名哲学家迈克尔·达米特[4]。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保留过时迂腐的学科才是错误的。他认为,哲学是一门严肃且高度专业化的学科,哲学只能在适合哲学本身的高度进行研究。用非专业方法研究哲学就是做无用功,甚至会产生消极影响。达米特所说的“合适的高度”显然来自他之前写过的文章,其中有一段很著名的话,说的是随着“现代哲学研究的逻辑和分析体系”的崛起,“哲学研究的对象”得以最终确立。分析对象就是分析思维结构,因而,唯一正确的方法就是分析语言。如我所料,他认为语言学分析对技术的追求越来越多——更像核物理学研究——只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才能胜任。

第二封信同样来自牛津大学——这封信更是火上浇油,因为它来自一位我非常看好的哲学家——彼得·斯特劳森[5]。他的观点着实跑题太远。斯特劳森说他不同意我的观点。我的观点是:哲学关乎社会发展,所以哲学应该得到重视。斯特劳森认为,这就是在贬低哲学:发展哲学是为了哲学本身,重视哲学也是为了哲学本身……他好像没有理解,我的观点并非围绕哲学本身的价值,而是现在谁会得到研究哲学的机会这种有实际意义的问题。牛津真是够了。

目的

这两封信引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哲学的目的、意义或研究对象到底是什么?实际上我们正在努力做的是什么?脑中灵光一现,我想起苏格拉底曾说过,思维懒惰威胁人类生存,但他并未提到没有反省的思考或未经细究的言语同样后患无穷。苏格拉底在最后一场演讲中为性命辩护,在最后一段,他告诫人们,不知反省的生命不值一活(anexetastos bios)。从整体审视生命、理解生命,为人生答疑解惑,化解矛盾,一直以来,这就是传统哲学的主要任务。只是近年来,一种异于传统哲学研究的模式流行起来。这种模式仿照物理学研究,有人尊称这种模式为研究(Research)。

在物理学研究领域,科学家通过实验有所发现,接着又有所发现,科学上的进步有时可以看做是一连串事实的简单堆积。人们单纯地以为这样就能笑到最后,开辟光明前景,拿到德高望重的诺贝尔奖。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跨过的障碍仅仅是流逝的兴趣。与科学研究无关的东西就会被丢弃。很多物理学家对以往的物理发现不大感兴趣。物理学家总是着眼于下一项发现,这样他们就能在最新期刊上发表独家发现,做“尖端(cutting-edge)”弄潮儿,“尖端”这个隐喻真是有趣。科学家脑中的研究是如何“切割(cutting)”的呢?或许,像雕塑、手术抑或是屠宰?无论如何,这样看来,科学的目标可真的是惨不忍睹——抛弃一切无关的因素,抹去肮脏的、遮挡视线、阻碍人类打到猎物的污渍。这当然算不上创造性发现。创造性的发现指的是理解世界的新方法。

若想知道如何用哲学解决问题,那么花一点时间向真正的哲学家请教绝对不亏,比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马尔克·奥列里乌斯、霍布斯、休谟、尼采、威廉·詹姆斯,因为这是他们的专业。而且,用哲学解决问题的脚步永不停滞。首先,哲学可以化解分歧,即人类生活的分歧,它就像是岛屿与大陆之间的距离,永远存在。人与人的误解总有现实理由,观点不同也会轻易扰乱理智,比如理性与感性、宿命论与自由意志之间的逻辑分歧。因此,人类永远需要工程哲学[6](philosophical engineer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