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身体复原以后,才开始明白小茨冈在外公家里的特殊地位:外公对他不像对儿子们那样,动辄喊叫、训斥,在背后提起小茨冈,外公也总是眯起眼睛,摇头晃脑地说:
“小伊凡可有一双巧手哇,这个该死的小家伙,将来有出息!记住这话是我说的。”
舅舅们对小茨冈也很客气,和睦相处,从来不像对待格里戈里师傅那样。他们老跟格里戈里师傅开过火的玩笑,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给他安排一场令人难堪的恶作剧:有时悄悄在火上烧他的剪刀柄儿;有时在他的坐垫底下偷偷塞一个钉子,尖头朝上;有时把几块不同颜色的布料放在这位视力很差的老师傅手底下。他不小心把这些布料缝在一起,就得挨外公的骂。
有一次,格里戈里师傅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的时候,有人用红颜料给他画了个花脸。老师傅醒来之后毫无察觉,带着滑稽可笑的花脸到处走;花白的胡子里隐隐约约露出两片鲜红的圆眼镜,又画了一只长长的红鼻子,像舌头似的沮丧地耷拉着。
他们的恶作剧是层出不穷的,但格里戈里师傅一直忍受着,从不作声,只是轻声啧啧嘴,在接触熨斗、剪刀、镊子或者顶针之前,先在指头上吐些唾沫。这已成了老师傅的习惯动作,甚至在每天吃午饭的时候,他也要先用唾沫弄湿手指再去拿刀叉,逗得孩子们哄然大笑。当他被弄疼的时候,他那宽大的脸上便出现许许多多的皱纹,皱纹像波浪似的把他的眉毛抬得高高的,古怪地滑过额头,消失在光秃秃的头顶上。
我已不记得外公是如何对待舅舅们的这些恶作剧的,但是外婆每次都挥着拳头责骂我的两个舅舅:
“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但是两个舅舅背地里对小茨冈又气又恨,嘲笑他,挑剔他做的活儿,骂他是小偷、懒汉。
有一次我问外婆,这是为什么。
外婆像往常一样,乐呵呵地给我解释一番,并且解释得清楚明白:
“你想想看,两人都想雇用凡尼亚,他们俩将来都要开自己的染坊,所以两人就当着对方的面骂凡尼亚不好,说他是个很坏的雇工!这是他们故意撒谎,耍滑头。他们还担心凡尼亚不跟他们走,留在你外公这里。你外公脾气是很古怪的,他可以同凡尼亚一起开第三家染坊呢,这么一来,对你两个舅舅就不利啦。明白了吗?”
外婆低声笑起来,又说:
“你两个舅舅老耍滑头,可笑得很!你外公看破了他们的诡计,故意拿他们寻开心,就对他俩说:‘我要给伊凡买一张免役证,就不会让他去当兵啦,我自己也需要他呀!’你两个舅舅听了很生气,他们不愿意这么做,心疼钱,因为免役证是很贵的!”
现在我又同外婆住在一起了,就像在轮船上一样,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给我讲童话,讲她过去的童话般的生活经历。有时她也讲一些家务琐事:讲她的孩子们闹分家,讲外公要为自己买一栋新房。她每次谈起这些事,脸上都带着嘲笑,态度很冷漠,仿佛她不是这个家庭里的第二号主人,而是一个陌生人,在静静地讲述邻居家的事。
我从外婆那里得知,小茨冈原本是个弃婴。有一年刚开春,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里,在门外的一条长凳上捡到了他。
“他躺在长凳上,身上裹着一条围裙,”外婆陷入了沉思,神秘地说,“那时他快冻僵了,呜呜地哭不出来。”
“为什么要把孩子扔掉呢?”
“母亲没有奶,又没有东西喂他;母亲打听到谁家的孩子刚生下不久死了,就把自家的孩子偷偷放到那家门口。”
外婆沉默片刻,搔搔头,连连叹气,望着天花板继续说:
“全都是因为穷啊,阿廖沙。穷到这份儿上,又没法儿对人说啊!还有,没有出嫁的姑娘是不许生孩子的,丢脸!当时你外公想把凡尼亚送到警察局去,被我拦住了。我说:我们自己养着吧,这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上帝最清楚谁家死了孩子。你不知道,我一共生过十八个孩子,要是全活下来,就是整整一条街,一溜儿十八家哩!我不满十四岁就出嫁了,十五岁开始生孩子。想不到上帝看中了我的亲骨肉,一次又一次地拿我的孩子去当天使。我心疼死了,不过也高兴啊!”
外婆坐在床沿上,穿一件衬衫,乌黑而又蓬松的长发披满她庞大的身躯,她的模样很像塞尔加奇来的那个大胡子守林人牵到院子里来的大狗熊。她的胸脯雪白雪白的,干干净净,她在胸前画着十字,轻轻地笑着,身子来回摇晃着,说:
“好孩子都叫上帝拿去了,不好的给我留下来。伊凡卡的来临,让我格外高兴,因为我特别喜欢你们这些小孩子!就这样,我和你外公就收养了他,给他行了洗礼,他就这么长大了,长得很漂亮。当初我给他起名叫‘茹克’,因为他特别喜欢叫唤,像个甲壳虫[10]似的,嗡嗡地叫着,在屋子里爬来爬去。你要爱他,他为人老实,心眼好!”
我的确很爱伊凡,他的精彩游戏常常使我惊愕不已。
每逢礼拜六,外公把一周来犯过错的孩子挨个揍一遍,就去做晚祷了。这时,厨房里就开始了非常精彩的活动,好玩极了。小茨冈从炉炕后面捉了几只黑油油的蟑螂,接着,他飞快地用细线做成马具,用纸剪一架雪橇,不一会儿,四匹小黑马就拉着雪橇在刨平的米黄色桌面上奔跑起来。伊凡用一根细长的木片驱赶着它们,眉飞色舞地尖叫道:
“哎,去迎接主教啦!”
接着他又剪一个小纸片,贴在一只蟑螂背上,让它去追赶雪橇,一面解释说:
“忘记带布袋啦,这个修士背着布袋追上去!”
这时,伊凡又用线拴住另一只蟑螂的腿,于是这只蟑螂低着头向前爬去。伊凡拍手叫道:
“这是教堂执事从小酒馆出来,现在去做晚祷啦!”
接着,小茨冈又拿出几只小老鼠。这些小老鼠都听他指挥,直立行走,拖着长长的尾巴,可笑地眨巴着一双机灵的像黑珍珠似的眼睛。他对小老鼠可好啦,把它们藏在自己怀里,用嘴含着糖块喂它们,不时地亲吻它们。他令人信服地说:
“老鼠是家里聪明的宠物,它非常可爱,家神特别喜欢它!谁养老鼠,家神公公就宠爱谁……”
小茨冈还会用纸牌或钱币变戏法,和孩子们一起玩耍,他的喊叫声比孩子们还高,简直同孩子毫无差别。有一回,他跟孩子们一起玩牌,接连几次被孩子们捉了“傻瓜”[11],他伤心极了,生气地噘着嘴,就不再玩了。后来,他气呼呼地向我埋怨说:
“我知道是他们暗中捣鬼!他们相互使眼色,在桌子底下换牌。这能算是玩牌吗?要是捣鬼,我自己也会,而且不比他们差……”
小茨冈十九岁,比我们四个人的岁数加在一起还大。
在那些节日的夜晚,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尤为深刻。有一回,外公和米哈伊尔舅舅外出做客去了,雅科夫舅舅披散着满头鬈发,抱着吉他来到厨房里,外婆准备了茶水、丰盛的小吃和伏特加酒,绿色的玻璃酒瓶底部有手工雕刻的红花。小茨冈打扮得漂漂亮亮,像陀螺似的旋转着走进来。格里戈里师傅进屋的时候侧着身,轻手轻脚,那副墨镜的玻璃镜片闪闪发光。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也来了,她的脸红红的,体态胖大,像一只大坛子,她天生一双狡猾的眼睛,嗓音很洪亮。有时候,圣母升天教堂的那个长头发执事,还有一些像梭鱼和鲶鱼一样面色阴郁、形迹可疑的人,也来参加我们的节日晚会。
人们先是大吃大喝,只听见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然后给孩子们分发节日礼物,再给每人一小杯甜果子酒,接着,热闹而又奇特的娱乐活动就渐渐开始了。
雅科夫舅舅小心翼翼地调着吉他,调好之后,每次都说一句:
“喂,诸位,我的演奏现在开始!”
说罢,他抖了抖满头的鬈发,躬身抱着吉他,像公鹅似的伸长了脖子,他那张无忧无虑的圆脸仿佛在昏睡似的,他那双生动的、令人难以捉摸的眼睛在一层油雾里变得暗淡无光,他轻轻地抚弄着琴弦,弹起令人陶醉而又令人奋起的乐曲。
雅科夫弹奏的乐曲迫使人们安静下来,全场的气氛颇为紧张。曲子像一条湍急的山溪,从远方奔涌而来,浸透着地板和墙壁,激荡着人们的心,使人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一种淡淡的哀愁和不安。倾听这音乐,你的怜悯之心会油然而生,你会怜悯所有的人,也怜悯自己。大人也都变得像孩子一样,大家坐在那里屏息不动,一声不响,陷入沉思默想之中。
米哈伊尔舅舅的儿子萨沙听得最为着迷,一副紧张的神气,一直朝雅科夫探着身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吉他,呆呆地张着嘴,口水从嘴角流下来。有时他听得出神,不小心从椅子上掉下来,连忙用两手撑着地板。这时他干脆坐在地板上,瞪着一双呆滞的眼睛,继续听下去。
大家屏息静气地听着,如醉如痴。只有茶炉在低声欢唱,但这并不妨碍人们谛听如怨如诉的吉他声。透过两扇四四方方的小窗,可以看见秋夜黑暗的夜空,时而有人轻轻敲打小窗。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像长矛似的尖尖的烛焰金灿灿的,轻轻晃动着。
雅科夫舅舅的演奏更加投入了。他仿佛在酣睡,紧紧地咬着牙,只有两只手在单独活动:右手弯曲的手指在深色的吉他腹板上飞快地颤动,宛如一只鸟在扑棱着翅膀拼命挣扎,左手指在琴弦上急速地上下滑动。
他多喝了几杯酒,几乎每次都要用他那难听的、尖细的嗓子唱那支冗长的歌谣:
要是雅科夫能变条狗,
从早到晚他叫不休:
噢哟哟,我好寂寞呀!
噢哟哟,我好发愁!
小修女,街上走;
老乌鸦,站墙头。
噢哟哟,我好寂寞呀!
蟋蟀在灶间叫不够,
吵得蟑螂们昏了头。
噢哟哟,我好寂寞呀!
一个乞丐晾晒包脚布,
另一个乞丐就来偷!
噢哟哟,我好寂寞呀!
是啊,哎,我好发愁!
这支歌谣听得我痛苦极了,当雅科夫舅舅唱到那两个乞丐的时候,我实在忍耐不住,伤心地痛哭起来。
小茨冈听音乐的时候,也和大家一样,全神贯注,他把手指插进乌黑的头发里,眼睛盯着屋角,鼻子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有时他忽然叫起来,惋惜地说:
“上帝啊,要是给我一副好嗓子,我也来唱一个!”
外婆这时叹着气说:
“好啦,雅沙,你弹得让人心里难受!凡尼亚,你来给大家跳个舞吧……”
有时候,外婆的请求不是马上能够得到满足的,不过乐师往往是忽然用手掌按住琴弦,停一秒钟,然后握起拳头,往地板上重重地一甩,仿佛把一件既无形又无声的东西从自己身上甩掉,神气活现地喊道:
“扔掉忧愁和烦恼吧!凡尼卡,出场!”
小茨冈捋了捋蓬乱的头发,拉了拉那件橘黄色衬衫,像踩着钉子似的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中央,他那黑黑的面颊泛起红晕,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请求道:
“只是你的节拍要快一点,雅科夫·瓦西里耶维奇!”
于是雅科夫像发疯似的弹起吉他,小茨冈在厨房中央旋转着,仿佛浑身着了火,踏着小碎步,靴跟敲击地板,震得桌子上和橱柜里的餐具哗哗响,一会儿,他又张开双臂,恰如雄鹰展翅,两腿舞得飞快,简直看不出他在迈步;他忽然尖叫,或往下蹲,像一只金色的雨燕飞来飞去,他的丝绸衬衫金光闪闪,颤抖着,浮动着,映照着周围的一切。
小茨冈忘情地跳着,毫无倦意。看来,如果现在打开门让他到外面去跳,他会沿着大街一直跳下去,跳遍全城……
“横穿一次!”雅科夫舅舅用脚打着拍子,喊道。
接着他尖厉地吹了一声口哨,用挑逗的声音喊了几句插科打诨的俏皮话:
哎嗬哟!我这双破草鞋呀,
扔了怪心疼,
要是没有这破草鞋呀,
我早就把老婆孩子扔!
坐在桌子四周的人们全身颤动着,有时像被火烧着似的,尖声喊叫着。留大胡子的师傅不时拍打自己光秃秃的头,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有一次,他朝我俯下身来,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头,像对大人似的凑近我的耳朵小声说:
“列克赛·马克西梅奇[12],要是你父亲还活着,请他到这里来,他会跳得更红火!他是个快活开朗的人,喜欢逗人乐。你还记得他吗?”
“记不得了。”
“记不得了?他常常和你外婆跳舞,你等一下!”
老师傅说着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脸色像圣像似的,显得疲惫不堪。他向我外婆鞠一躬,用异常深沉的声音请求道:
“阿库里娜·伊凡诺夫娜,劳您的大驾,给大伙儿跳个舞吧!就像您过去跟马克西姆·萨瓦杰耶维奇那样,跳个舞,让我们高兴高兴吧!”
“你说什么,亲爱的,你说什么,格里戈里·伊凡内奇先生?”外婆向后缩着身子,面带微笑地说,“我哪里会跳舞呀!我就会逗人发笑……”
可是大家不放过她,齐声请求她,这时她像年轻人似的“霍”的一声站起身来,整了整裙子,挺直身子,仰起她那笨大的头,在厨房里跳起舞来,边跳边喊:
“好哇,你们尽情地笑吧!喂,雅沙,你给换一个曲子!”
雅科夫舅舅一跃而起,全身挺直,两眼微闭,缓缓地弹奏起来。小茨冈停了一下,跳到外婆跟前,半蹲着身子,围绕着外婆跳;而外婆舒展双臂,轻轻地跳着,她的两脚在地板上无声地滑动,仿佛在空中飘浮着,她扬着眉毛,那双乌黑的眼睛望着远方。我觉得,外婆的样子很滑稽,忍不住“扑哧”一笑。格里戈里师傅立刻伸出一个指头严厉地制止我,所有在场的大人也都用责备的目光扫了我一眼。
“别再跺脚了,伊凡!”格里戈里师傅讥笑地说。小茨冈很听话,立刻跳到旁边,在门槛上坐下来。这时保姆叶夫根尼娅提起嗓子唱起来,她的嗓音不高,但清脆悦耳:
绣花姑娘哟,真可怜,
一个礼拜她要绣六天,
累得她腰酸腿又疼哟,
哎哟哟,忙得她整天不得闲!
外婆不跳了,仿佛在低声讲述什么。这时她轻轻地走来走去,身子摇晃着,若有所思,有时手搭凉棚朝四下里瞧瞧,整个胖大的身躯在优柔地摇动,脚步迟缓,小心翼翼。她停下来,忽然被什么东西吓一跳,脸哆嗦了一下,皱了皱眉,脸上立刻浮现出和蔼可亲的微笑。她朝旁边躲了躲,伸出一只手,恭恭敬敬地给人让路。然后她垂下头,屏息静气,脸上的笑容更加迷人,她仔细听了听乐曲,忽然间,她迈开舞步,像旋风似的旋转起来,整个身子显得更加匀称,身材也显得更高大了。此时此刻,她奇迹般地恢复了青春,变得漂亮、可爱,优美动人的舞姿紧紧地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叶夫根尼娅用深沉、洪亮的嗓音唱道:
好容易熬到礼拜天,
做完午祷就去舞翩翩。
她最后一个回家转呀,
真可惜,美妙的节日实在短!
外婆跳完之后,回到茶炉旁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大家都夸她的舞跳得好,而她理了理头发,说:
“你们算了吧!真正会跳舞的女子你们还没见过呢。在我们巴拉罕纳城,曾经有一个姑娘,我不记得她是谁家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了,看她跳舞,有些人会高兴得流泪!只要你看她一眼就够幸福的了,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我非常羡慕她,真是惭愧!”
“歌唱家和舞蹈家,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保姆叶夫根尼娅严肃地说,这时她又唱起有关大卫王[13]的歌儿,而雅科夫舅舅搂抱着小茨冈,对他说:
“你要是能在酒馆里跳舞就好了,人们看了你的舞蹈会着迷的!……”
“我想有一副好嗓子!”小茨冈用抱怨的口吻说,“要是上帝给我一副好嗓子,我呀,先唱十年,然后就去当修士!”
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格里戈里的酒量特大。外婆一杯接一杯地给他倒酒,一面警告他说:
“格里沙,你要当心呢,再喝下去,你的眼睛会喝瞎的!”
格里戈里满不在乎地回答说:
“那就喝瞎好啦!这双眼睛我也用不着啦,什么世面咱没见过呢……”
他虽然没有喝醉,可是话越来越多,几乎说的都是我父亲的事:“马克西姆·萨瓦杰耶维奇是我的好朋友,他真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外婆连声叹息地附和说:
“是啊,他是上帝的好孩子……”
这一切都非常有意思,深深地吸引着我,令我不安,这一切流露着淡淡的哀愁,悄悄地,无休止地侵扰着我的心。在人们身上,哀愁和欢乐同在,无法分开,有时莫名其妙地相互交替着,变幻无常,令人难以捉摸。
有一次,雅科夫舅舅喝了酒,并没有完全喝醉,就动手撕自己的衣服,疯狂地揪自己的头发和稀疏的淡黄色胡子,揪自己的鼻子和下垂的嘴唇。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号啕大哭,泪流满面,“这是为什么?”
他在自己脸上、额头上和胸脯上捶打着,大声哭诉着:
“我是恶棍,下流坯,我是不要脸的东西!”
格里戈里也在大声号哭:
“说得对,骂得好!……”
我外婆也带着醉意,她抓住儿子一只手,劝解说:
“得了,得了,雅沙,上帝知道该怎么教导人!”
外婆喝酒之后,变得更好看了:那双乌黑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每个人,闪烁着温暖人心的光芒,她挥动头巾扇着通红的脸,用唱歌似的嗓音说:
“上帝呀,上帝,一切多么美好啊!哎,你们快瞧瞧吧,一切是多么美好啊!”
这是她的心声,她终生都在发出这样的呼喊。
一向无忧无虑的舅舅痛哭流涕,发疯地喊叫,这使我大为惊奇。我问外婆,舅舅为什么哭,为什么骂自己、打自己。
“你什么都想知道!”外婆一反常态,闷闷不乐地说,“以后你就知道啦,现在打听这些事还太早……”
外婆的话更加撩拨我的好奇心。我到作坊里去找伊凡,缠着他问个究竟,但他不想回答我,只是轻声笑着,斜眼望着格里戈里师傅。后来,他不耐烦了,把我从作坊里撵出来,高声喊道:
“别缠人了,出去!当心我把你放到染锅里,把你给染了!”
老师傅站在宽大低矮的炉台跟前,炉台上砌着三口大铁锅,他用一根长长的黑色木棒在锅里搅和着,时而拿出木棒瞧一瞧,仔细查看木棒下端滴下的带颜色的水。炉火烧得很旺,火光映在他那条像神父的祭衣似的花花绿绿的皮围裙上。大锅里的染料水在咝咝作响,刺鼻的水蒸气像浓云似的涌向门口,院子里飘荡着干燥的雪糁。
老师傅从眼镜下方瞥了我一眼,他那双混浊的眼睛充满血丝,语气粗鲁地对伊凡说:“劈柴!难道你没长眼?”小茨冈跑出去拿劈柴了,格里戈里在染料袋子上坐下来,向我招了招手:
“过来!”
他让我坐在他膝盖上,用他那温暖柔和的大胡子扎着我的脸,令人难忘地讲给我听:
“你舅舅把老婆打死了,折磨死了,而现在后悔了,良心上受折磨,明白了吗?你呀,什么事都应该明白,不然会上当的!”
格里戈里师傅很随和,跟他在一起,就像跟外婆在一起一样,可以无拘无束,但他有点叫人害怕,仿佛他从眼镜底下能看穿一切似的。
“怎么打死的?”他不紧不慢地说,“是这样的,同老婆一起睡觉的时候,用毯子蒙着她的头,拼命地挤她,打她。为什么打她?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伊凡从外面抱了劈柴回来,蹲在炉灶前烤手,格里戈里师傅对他并不在意,生动有力地说下去:
“他打老婆,大概是因为老婆比他好,他嫉恨她。小兄弟,卡希林父子不喜欢好人,他们嫉妒好人,容不下他,就千方百计地折磨他,总想害死他。你去问问外婆,他们是怎样排挤你父亲的,他们本来就想整死你父亲。你外婆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她不喜欢说谎,也不会说谎。别看她又喝酒又闻鼻烟,可她纯洁得像个圣徒,她为人憨厚、天真。你可要好好跟着她……”
说到这里,他把我推开了,我朝院子里走去,闷闷不乐,心里很害怕。在大门的过厅里,伊凡追上我,他抱着我的头,在我耳边小声说:
“你不要怕他,他是个很善良的人,听他讲话的时候,你要直接望着他的眼睛,他喜欢这样。”
这里的一切都是古怪的,令人不安。我虽然还不了解别处的生活,但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父母的生活并不是这样:他们说的话与这里不同,娱乐也是另一种样子。不论是走路还是坐下,他俩总是肩并肩,形影不离。晚上,他们常常坐在窗前,久久地欢笑,大声唱歌,街上的人们围上来,隔着窗户看他们。人们都仰着脸,样子很可笑,使我想起饭后的脏碟子。这里的人很少笑,即便笑也是嘲弄人,而且不明白他们笑什么。在这里,相互叫骂、威胁是家常便饭,经常看见有人躲在暗处窃窃私语。孩子们不敢吵闹,而且无人理睬,他们像雨打的尘土一样,被踩在脚下。我感觉我在这里是外人,这里的生活使我变得精神紧张、多疑,仿佛到处布满了尖刺,我不得不紧张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
我同伊凡一天天地要好起来,外婆忙于家事,从日出到深夜,根本顾不上我。我几乎整天围着小茨冈转。外公每次打我,他都伸出手来保护我,第二天,他就伸出红肿的手给我看,抱怨说:
“哎,我用手挡住也没用,照样抽你!你也没有少挨树条子,你瞧瞧,我这只手被打的,成什么样了!下次我再不管了,不管你了!”
可是到了下一次,他又多余地保护我一次,手又被打肿了。
“你不是不愿意管我吗?”
“是不愿管你,可是又伸了手……不知是怎么搞的,不知不觉就把手伸过去了……”
时过不久,我又打听到有关小茨冈的一件事,这件事更引起我对他的兴趣,使我更加喜欢他了。
每逢礼拜五,小茨冈就赶着雪橇到集市上去买东西。他把那匹枣红骟马套在宽大的雪橇上,这匹马是外婆最宠爱的马,名叫沙拉普,又滑头又淘气,吃草料也特别挑剔。小茨冈穿一件短皮袄,戴上一顶沉重的皮帽,腰里紧紧地扎着一条绿色的宽腰带。有时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人就全都坐卧不安,不时地走到窗前,哈气融化了玻璃上的冰,焦急地朝街上张望着。
“回来了吗?”
“没有。”
最着急的是外婆。
“哎呀呀,”她对外公和舅舅们说,“你们干的好事,连人带马都给你们毁啦!真是不知羞耻,不要脸的东西!自己家里的东西还少吗?哎呀呀,一家子蠢货,贪心不足,你们迟早会遭报应的!”
外公哭丧着脸嘟哝说:
“好啦,别说了。下不为例……”
有时,小茨冈直到晌午才回到家。舅舅们和外公慌里慌张地跑到院子里去接他,外婆也跑出来,使劲闻着鼻烟,像大狗熊似的跟在后面。不知为什么,每到这时,外婆就显得特别蠢笨。孩子们也跑来了,只见雪橇装得满满的,有小猪崽,宰好的鸡、鸭、鱼和各种肉类,人们快活地把这些东西从雪橇上卸下来。
“叫你买的东西都买了吗?”外公那双锐利的眼睛斜视着雪橇,问道。
“该买的都买了。”伊凡兴高采烈地回答,他在院子里蹦跳着,啪啪地拍打着戴大手套的双手,以便暖和冻僵的手脚。
“别拍打手套,手套也是花钱买来的,”外公厉声喝道,“找回零钱了吗?”
“没有。”
外公慢腾腾地围着雪橇转了转,低声说:
“你拉来的东西又多了许多。你老实说,有些东西你没付钱吧?我可不想让你这么做。”
说到这里,他便皱着眉头快步走开了。
舅舅们立刻兴冲冲地朝雪橇扑过来,一会儿拿起鸡、鸭、鱼、鹅肝,一会儿拿起牛犊腿或者大块的肉,放在手里掂量着,吹着口哨,吵吵嚷嚷,赞不绝口:
“好家伙,挑的真棒!”
米哈伊尔舅舅更是喜形于色,他围着雪橇跳来跳去,脚下仿佛装着弹簧,伸着他那啄木鸟似的鼻子,每样东西都要闻一闻,有滋有味地咂着嘴,扬扬得意地眯缝着那双不安分的眼睛。他长得像外公一样干瘦,但个子高些,乌黑的头发像烧焦的木头。他把冻僵的手抄在袖筒里,开始盘问小茨冈:
“父亲给了你多少钱?”
“五个卢布。”
“可这些东西值十五个卢布。你花了多少钱?”
“四卢布零十戈比。”
“这么说,你口袋里还剩下九十戈比。你瞧见了吧,雅科夫,他的钱是怎么攒的?”
雅科夫舅舅只穿一件衬衫,站在寒气逼人的院子里,眨巴眼睛望着寒冷的蓝天,轻声笑着。
“凡尼卡,你给我们俩来半瓶伏特加酒吧。”他懒懒地说。
外婆在卸马。
“怎么啦,好孩子?怎么啦,我的小猫儿?又想淘气啦?好吧,随你的便,上帝的宠儿!”外婆唠唠叨叨地对马说。
高大的骟马摆动着浓密的马鬃,用白牙蹭着外婆的肩膀,把她的丝头巾从头发上拽下来,它的眼睛快活地忽闪忽闪着,抖掉粘在睫毛上的霜,高兴地望着外婆的脸,低声嘶叫着。
“想吃面包呀?”
外婆把一大块咸面包塞进马嘴里,一边伸出围裙放在马头下面,去接马嘴里掉下来的面包屑,若有所思地望着马儿贪吃的样子。
小茨冈也像小马驹似的,欢蹦乱跳地跑到外婆面前。
“奶奶,大骟马真棒,特聪明……”
“你一边待着去,别在这儿尽说好听的!”外婆跺了跺脚,冲他喊道,“明白吗,今天我不喜欢你。”
外婆给我解释说,小茨冈名义上是去集市上买东西,但东西多半是偷来的。
“你外公要是给他五个卢布,他就花三个卢布买东西,再去偷人家十卢布的东西。”外婆闷闷不乐地说,“喜欢偷,是给惯坏的!他试着偷了一次,得手了,家里人很高兴,夸他能干,他就养成了偷窃的习惯。你外公从小吃够了苦,受够了穷,到老了变得贪心不足,他把钱看得比亲骨肉还重,喜欢占便宜!你两个舅舅……”
她厌恶地挥一下手,沉默片刻,然后望着打开的鼻烟壶,唠唠叨叨地说下去:
“廖尼亚,这人世间的事就像织出的花边,而这花边是一个瞎眼老婆婆织的,我们哪能去毁坏那上面的花呢?伊凡卡偷东西的时候要是被捉住,人家非打死他不可……”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低声说:
“唉,我们的规矩多得很,可是没有真理……”
第二天,我去找小茨冈,求他不要再去偷东西。
“你再去偷东西,人家会打死你的……”
“捉不住我,因为我会脱身:我机灵,是一匹快马!”他嘿嘿地笑着说,但他马上皱起眉头,露出愁容,“我知道偷东西不是好事,而且担惊受怕的。我这是随便玩玩,解闷罢了。我不攒钱,就是攒几个钱,不出一个礼拜,你两个舅舅就会把我骗光的。不过我也不心疼,让他们都拿去吧!我能吃饱肚子就行啦。”
他忽然把我抱起来,轻轻地摇晃着。
“你身子很轻,人又瘦,可你的筋骨很结实,你会成为大力士的。我倒有个主意:你应该去学弹吉他,让雅科夫舅舅教你,真的!你还小,这太可惜啦!你人小,脾气可挺大的。你不喜欢外公,对吗?”
“不知道。”
“除了奶奶,卡希林这家人我谁也不喜欢,让魔鬼去喜欢他们吧!”
“还有我呢?”
“你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你是别人家的骨肉,不属于这家的人……”
他忽然把我抱紧了,几乎像呻吟似的喃喃地说:
“唉,上帝啊,上帝,你要是给我一副好嗓子该多好啊!我会唱得人们心里发烧……小兄弟,你走吧,我该干活啦……”
他把我放在地上,抓起一撮小钉子放在自己嘴里,把一幅黑布料拉紧了钉在一块方方的大木板上。
不久,他死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院子里,大门旁边,紧靠围墙放着一个高大的橡木十字架,根部粗大而结实。十字架在那里已存放很久。我来外公家生活的最初几天,就发现它放在那里。当时它还比较新,看上去黄黄的,可是整整一个秋天风吹雨淋,它早变得黑漆漆的,散发着水泡橡木的苦味。在这个狭小而又肮脏的院子里,它显得碍手碍脚。
雅科夫舅舅买这个十字架是为了安放在妻子墓前。他曾发誓说,在妻子去世一周年那天,他要亲自把十字架背到墓地去。
这一天来临了。那是初冬的一个礼拜六。天气寒冷,刮着风,一团团的积雪从房顶上吹落下来。全家人都出动了,来到院子里。外公和外婆带着三个孙子提前到墓地去做安魂弥撒,我因犯了过错被罚留在家里。
两个舅舅穿着一样的黑色短皮袄,把十字架从地上扶起来,站在横木的两翼下面。格里戈里和一个生人吃力地抬起沉重的根部,放在小茨冈宽宽的肩膀上。小茨冈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叉开了两腿。
“扛得动吗?”格里戈里问他。
“不知道。好像够重的……”
这时米哈伊尔舅舅生气地喊起来:
“快去开大门,瞎眼鬼!”
雅科夫舅舅说:
“不害臊,凡尼卡,我们俩加在一起也不如你结实!”
可是格里戈里开门的时候,厉声嘱咐伊凡说:
“当心别压坏了身子!好啦,现在走吧!”
“秃头的老东西!”米哈伊尔舅舅从院子外面喊了一声。
院子里的人都笑了,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仿佛抬走十字架正合大家的心意似的。
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拉着我的手,领我去作坊,他一边走一边对我说:
“看来外公今天不会打你了,他今天脸色很和气……”
走进作坊,他让我坐在一堆准备染色的毛线上,并且耐心地用毛线把我围起来,一直围到我的肩头,然后他闻了闻染锅里冒出的蒸汽,若有所思地说:
“好孩子,我认识你外公三十七年了,从他开始创业到今天我都亲眼看见了。过去我同他是好朋友,一起创业,开染坊是我们两人的主意。你外公真是聪明过人啊!他自己当起了老板,我就没这个本事。不过上帝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明:他只要微笑一下,连最聪明的人也成傻瓜了。你现在还不明白,人们的言谈举止用意何在,可是不论什么事你都应该弄明白呀。孤儿是很苦的,日子很艰难。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耶维奇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汉,胆识过人,什么事都懂得,所以你外公不喜欢他,不承认他……”
听着老师傅和善动人的话语,我感到由衷的愉快。此刻,我看见橘红色的火苗在炉膛里跳跃着,染锅上方,升腾着乳白色云雾,云雾飘过倾斜的房顶,在房顶的木板上留下一层瓦灰色的霜,透过毛茸茸的板条的缝隙,看得见条状的蓝天。风变小了,太阳不知从什么地方照过来,照得满院子的雪糁闪闪发光,犹如撒了一层玻璃粉末。街上传来雪橇滑板发出的尖叫声。一缕蔚蓝的炊烟从房屋的烟囱里袅袅升起,淡淡的影子在雪地上滑动,仿佛也在悄悄讲述着什么。
格里戈里身材高挑,瘦骨嶙峋,留着大胡子。他没戴帽子,长着两个大耳朵,像个善良的魔法师。他用木棒搅着滚开的染料水,同时不停地教导我:
“不论对什么人,你都要正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就是一条狗向你扑过来,你也要这样望着它,这样一来,它就不再纠缠你了……”
他鼻梁上架着一副沉重的眼镜,和外婆一样,他的鼻尖布满了发青的血丝。
“你等一下。”他忽然说,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用脚关上炉门,冲出门去在院子里飞跑起来。我也跟着他跑出来。
小茨冈躺在厨房里的地板上,脸朝上,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一条条宽宽的光带落在他头上、胸脯上和腿上。他的额头古怪地闪着亮光,眉毛抬得高高的,那双斜视的眼睛注视着乌黑的天花板,深色的嘴唇不时地抽搐着,嘴里冒出粉红色的气泡,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来,顺着面颊和脖子流到地板上,他身下积着一大片浓血,向四处流着。他的两腿很不自然地伸着,肥大的裤子显然已被血浸透,粘在地板上,地板用沙子擦过,干干净净,闪着亮光。小茨冈的血鲜红鲜红的,顺着被阳光照亮的地板向门口流去。
他的身子静静地躺着,伸直的胳膊放在身体两侧,只有手指还在微微动弹,有时在地板上抓几下,染了色的指甲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在他身旁,把一根细细的蜡烛塞在他手里。伊凡握不住,蜡烛掉下来,烛芯的一端浸在血泊里。保姆捡起蜡烛,用围裙边擦了擦,又试图插在他那微微动弹的手指里。人们在厨房里低声议论着,谈话声忽高忽低,像刮风似的向我吹来。我站在门槛上,紧紧地抓住门把手,站稳身子。
“他脚下绊了一下。”雅科夫舅舅讲述着,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显得很阴沉,他的头颤抖着,不停地转来转去。他面色灰暗,无精打采,两眼失神地眨巴着。
“他跌倒了,被压在下面,十字架砸在他脊背上。幸亏我们及时撒了手,不然我们也会被砸成残废的。”
“是你们把他压死的。”格里戈里低声说。
“是的,你要怎么样……”
“你们!”
血一直在流着。门槛下面已汇集了一大片血,黑乎乎的,仿佛在不断升高。小茨冈嘴里吐着鲜红的泡沫,像在梦中似的大声哼哼着。他明显地消瘦了,身子渐渐塌下去,紧贴着地板,似乎在不断地下陷。
“米哈伊尔骑马去教堂叫父亲了。”雅科夫舅舅小声讲述着,“我立刻雇了辆马车把他拉回来……幸亏我没有抬十字架根部那一头,否则我也……”
保姆又在往小茨冈手里塞蜡烛,蜡油和着眼泪滴在他的掌心里。
格里戈里粗暴地喊道:
“蠢东西,你把蜡烛立在他脸前的地板上!”
“好吧。”
“脱下他的帽子!”
保姆把帽子从伊凡头上拽下来,他的后脑勺在地板上“咚”的一响。这时他的头偏向一侧,血流得更急了,但只是从一边嘴角流出来。鲜血可怕地流了很久。起初,我以为小茨冈休息一会儿就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
“呸,热死啦……”
每逢礼拜天,他睡午觉醒来之后总是这样。但这次他没有起来,他躺在那里,在渐渐消瘦。阳光已离开他,明亮的光带变短了,只能照射到窗台上。这时他脸色发黑,手指已不再动弹,嘴角上的泡沫也消失了。他头顶上方和耳朵两侧立着三根蜡烛,金黄色的烛焰跳跃着,照耀着他那乱蓬蓬的黑得发青的头发。日光反射的黄灿灿的光点在黝黑的面颊上颤动,尖细的鼻尖和殷红的嘴唇闪着光泽。
保姆跪在他身旁,伤心地哭诉着:
“亲爱的,我的快乐的小鹰,人人喜欢你……”
我觉得可怕,浑身发冷,就钻到桌子底下,躲在那里。后来,外公和外婆咚咚地走进来,外公穿着浣熊皮大衣,外婆也穿着大衣,脖子上围着狐尾领,米哈伊尔舅舅和孩子们也来了,还来了不少陌生人。
外公脱下大衣,扔在地板上,愤怒地喊道: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多好的一个小伙子,让你们给白白地毁了!再过四五年,他就是一把好手,千金难买啊……”
堆在地板上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伊凡,就从桌子底下爬出来,正好爬到外公脚跟前。他一脚把我踢开,挥舞着红红的小拳头威吓舅舅们,骂道:
“恶狼!”
他在长凳上坐下来,两手撑着凳子,抽抽搭搭地欲哭无泪,一面用尖细的嗓子诉说着:
“我知道,他不听你们的摆布,你们嫉恨他……唉,可怜的凡尼亚,我的小傻瓜!你叫我怎么办呀?听见没有,我该怎么办?别人家的马,不该我使唤,缰绳烂了也枉然。老婆子,这些年上帝不喜欢我们,是不是,老婆子?”
外婆伏在地板上,两手在伊凡脸上头上和胸部抚摩着,对着他的眼睛呼吸着,然后拿起他的手,轻轻地揉搓。蜡烛全被她碰倒了。后来她吃力地站起身来,脸色铁青,身上的黑衣服闪着亮光。她可怕地瞪大眼睛,低声说:
“滚出去,该死的东西!”
除了外公,厨房里的人都走了。
小茨冈被悄悄埋掉了,没有举行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