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回响:老北京俗语民谣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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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金瓶梅》与北京

由于《金瓶梅》的语言口语化,所以其方言属性一直为学术界所关注。关于《金瓶梅》所用方言的属性,主流性看法当然是山东方言说,但是学界一直对此有不同意见。据张玉萍在《〈金瓶梅〉方言问题研究综述》(《明清小说研究》2003年第4期)一文中的统计,计有山东方言、北京方言等十多种说法。我们认为,《金瓶梅》虽然不是单纯的北京方言作品,但其中的北京方言词语是值得关注和研究的,可以作为明代北京话研究的一种资料来源。

《金瓶梅》成书于明代末期,明代的北京,是全国的政治和文化中心,北京话因其独有的地位和特色而显得别具风格。《金瓶梅》中也保存了不少的北京话,试举几例:

在第七十八回中吴月娘在家请客,客人都到了,“止有何千户娘子直到晌午大错才来”。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京师人谓日跌曰晌午错。《光绪顺天府志》记载:“今顺天人谓日午为正晌午,少西曰晌午错。”“晌午大错”就是指下午。

再如“奔命”,“听见他老子每(们)来,恰似奔命的一般,吃着饭,丢下饭碗,往外不迭;不知勾引游魂撞尸,撞到多咱才来!”是紧张、匆忙奔走的意思。

北京话中的“平地”,并非指地平、平稳之地,而是借喻,指原来没有基础,而突然发生出现的事端。如:“李大妞生的这孩子甚是脚硬,一养下来,我平地就得此官。”

“饶”,是表示让步的连接词,表示虽然的意思。例如:“我饶替娘一寻出鞋来,还要打我;若是再寻不出来,不知还怎的打我哩。”

“韶刀”这个词儿现在还常用,是指说话言语不稳重,没深没浅,啰里啰唆,含有贬义:“春梅见婆子吃了两盅酒,韶刀上来了。”就是指言语絮絮不休。

“献勤”,指向人献殷勤,做一些巴结讨好的小事情。“勤”,北京话一般要读儿化音。如在《金瓶梅词话》里,潘金莲说:“你看献勤的小妇奴才!你慢慢走,慌怎的?抢命哩?黑影子绊倒了,磕了牙也是钱!”“你说你恁行动,两头两头戮舌,献勤出尖儿!”

“信意儿”,是肆意、任意、不多加考虑的意思。也可以做离合词使用,“信着意儿”。如:“若是信着你意儿,把天下老婆都耍遍了罢,贼没羞的货!”也还可以省掉“意儿”,只用“信着”。如:“你和他吃了,别要信着又勾引的往那里去了。”都是任意、由性儿的意思。

“饧”也是北京话,指和好面先放一会儿,读xíng(行),或者xǐng(醒)。目的是使和好的面更加柔软。《本草备要·谷芽部》:“糯米酿酒则热,熬饧尤甚。饧即饴糖,润肺和脾,化痰止嗽。”饴糖即俗称的糖稀,故“饧”用在俗语上,有化解、粘连的意思。如:“月娘见他二人吃,饧成一片。”就是粘连的意思。

“湃”,在北京话读作bá,动词,指把东西放在冷水或冰块里,使之变凉,是食物冷鲜的一个好办法,如书中:“把这梅冰汤在冰内湃着你吃。”“有梅提汤一壶来,放在这冰盘内湃着。”“果盒,盒子上一碗水湃的果子。”

“巴巴儿”是专门为了某件事情特意、特地的意思。第一个“巴”读bà,第二个“巴”bār。《金瓶梅词话》:“巴巴儿叫来旺两口子去,他媳妇子七病八痛,一时病倒了在那里,谁扶侍他?”是特意的意思。“我不好说的,巴巴儿寻那肥皂洗脸,怪不得你脸洗得比人家屁股还白。”

《金瓶梅》里的北京话,不像《红楼梦》那么“雅”,也不像《儿女英雄传》那么“土”,可以说是有点儿“野”,书中“贼小妇奴才”“奴才淫妇”“贼臭肉”比比皆是。下面就举几个“脏话”为例。

书中第31回潘金莲嫉妒李瓶儿生了孩子,在背后咬牙切齿地骂西门庆:“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这“作死”中的“作”读阴平声,“作死”是咒骂之语,即说人找死。

“嚼蛆”也是骂人的话,表示信口胡言的意思。如:“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的什么。”

“腿”,在古代文学作品里一般都写作“颓”。如元代杜仁杰著名散曲《般涉调·耍孩儿·庄稼不识勾栏》:“刚捱刚忍更待看些儿个,枉被这驴颓笑杀我。”也有作“腿”的,如元杂剧《独角牛》:“打倒你老子,关我腿事?”《金瓶梅词话》:“那怕那吴典恩追拷着平安小厮,供出奸情来,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出丑见官,管咱每大腿事!”这也是骂人的话。

《金瓶梅》书中对北京的吃食和风俗也有所描写。如万历本《金瓶梅词话》里,就有“艾窝窝”,“妇人吃了他一块糖,十个艾窝窝,千恩万谢出门。”一次能吃下十个,大概要比现在的个儿小。可见北京小吃艾窝窝的历史,最少也有四百年了。

“黄米面枣儿糕”,元代的北京志书《析津志》所记的北京风俗中便有记载:“有以黄米作枣糕者,多至二、三升米作一团,徐而切破,秤斤两而卖之。”《明宫史》中也有“黍面枣糕”之记,而“黍面”就是黄米面,所以说北京有这种食品是于史有征的。

《金瓶梅》第十回李瓶儿给西门庆家送来“果馅椒盐金饼”,并说这是“朝廷上用的”,应是出自宫中甜食房的一种点心。《典礼记》所记明代奉先殿每日应供奉的食品清单中也有“十二日,椒盐饼”。

在北京,元宵节有摸钉儿、走百病儿的习俗流传至今。《词苑丛谈》作者徐釚亦云:“京师旧俗,妇女多以元夜出游,摸正阳门门钉,以祓除不祥,谓之‘走百病’。”徐是康熙时人,他说是“旧俗”,可见其由来已久。明代刘侗《帝京景物略》有云:“(正月)八日至十八日,集东华门外,曰灯市,贵贱相遝,贫富相易贸,人物齐矣。妇女着白绫衫,队而宵行,谓无腰腿疾,曰‘走桥’。至各城门,手触暗钉,谓男子祥,曰‘摸钉儿’。”《金瓶梅词话》中也写到了“走百病儿”:“……出来跟着众人走百病儿,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又有:“他(韩嫂儿)在家跟着众人走百病儿去了,醉回来家,说有人剜开他房门,偷了狗,又不见了些东西,坐在当街上撒酒疯骂人。”这句中的“当街”,也是口语,“当”读dāng,在街上的意思。“走百病儿”是妇女的习俗,目的是为“男子祥”“宜男也”。“走百病儿”时妇女们所穿的衣服,也有规定。即《金瓶梅词话》中的“白绫袄儿”,也叫“夜光衣”,清代高士奇云:“正月十六日夜,京师妇女行游街市,……消百病也。多着葱白米色祾衫,为夜光衣。”即《帝京景物略》中所云的“着白绫衫”。这一习俗诗文多有记之。明代周用《走百病》诗:“都城灯市由来盛,大家小家同节令。诸姨新妇及小姑,相约梳妆走百病。……”王廷绍《霓裳续谱》:“北平俗曲《正月正》云:正月正,呀呀哟,娘家接我去看灯。问问婆婆问公公,婆婆说去了你早早的回,媳妇说是我还要走走百病,妈妈呀,你也走吧,走走桥儿不腰疼。”

再如《金瓶梅》书中描写李瓶儿出殡:“陈经济扶灵床,都是玄色154873.png丝灵衣,玉色销金走水,四角垂流苏。”这里的“走水”,是指横在灵帐子上端的短帘(门帘、桌围等上端的短横幅,也叫“走水”)。“走”要读阳平,“水”字读轻声。李瓶儿之死,从装殓、停灵吊孝、逢七念经,到出殡、下葬、回灵、暖墓,多少琐碎名堂,无不工笔细写。《宛署杂记》所记北京地区丧礼,“间有富贵家,饭僧焚修,费动百千,冥器、幡幢,照耀数里,随椁封树,比之陵寝。护坟田宅,崇之徕命。然惟有力者为之,他不然也。……三日后,具祭墓所曰暖墓。”李瓶儿的殡葬仪式就是如此,但是如此气派的丧葬之礼,在北京也是不多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