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问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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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命运交响曲

张家庄确实是个美丽的村子,但要真切地感受还必须身临其境,慢慢品味。乡村的美不仅是高大的乔木,蜿蜒的河流,更是那朴实的村民以及各种生灵的相互依存,无拘无束地上演着属于自己的情景剧。

老院、古井、窑洞、麦场……除了与其他乡村一样的景色,张家庄还有一道独特的风景:精致的篱笆墙。一样粗细、一样高低的灰绿色木棍,编制成规格一样大小的篱笆,陈列在房前屋后的空地里。最大的能圈起一分地,最小的圈起一米见方,种着各种蔬菜。做篱笆的材料使我稀罕而纳闷,怎么如此一样?与钢筋一般整齐。当你走到蚕家,家家院子里放着一捆一捆的桑条,答案就出来了。这是与蚕有关的一种产业。这些桑条都是一年生条,蚕期的诞生日也同时规范了桑条的景色,割下桑条把叶子喂了五月的蚕,剩下做篱笆材料,这是一种生态默契,也是传统版的产业生态链。养蚕的人大都是老人、女人,他们的生活是慢节奏的,慢有它的道理、它的审美、它的观点。慢,同时也是一种体验、一种尊重。功夫浸透在时间里。养蚕人用养蚕的空余时间塑造着另一种农耕时代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境界。

午休对农民是很重要的体力恢复时间。我顺应这种节拍,躺在与蚕隔了一堵墙的房东锦霞家的坑上。锦霞的婆婆是教师,公公是这个村70年代的支部书记,他的辉煌时代是把原来房前屋后的老桑树通过革命性的措施发展为地埂桑,如今已八十多岁了,还是养蚕的主力军。他正回忆着六七十年代的蚕业,突然,房顶上一只水咕咕鸟在不停地用响亮的声音与远处的同类打招呼,一会儿另一只鸟用低沉羞涩的声音回应着。屋顶上的水咕咕似乎十分主动,有节奏地呼叫着,远处的鸟却十分腼腆,但无论音低还是拍慢,房顶上的水咕咕总是很有礼貌很主动地回复着。这种声音在童年的家乡经常听到,到城市里居住已久,这种声音对我也是久违了。我带着一种亲切的心情走出门外,寻找儿时的趣味。两只水咕咕在屋脊上进行“交谈”,一只鸟在另一只鸟周围行走,每走一步鞠一次躬,边走边低头,鸣叫不停,几乎达到每秒钟一次。一会儿又直冲云霄,敛翼翻身,展翅张尾,滑翔降落在另一只鸟身旁,鞠躬旋舞。我猜测它们应该是一对恋爱的鸟。由于房主人的宽容,水咕咕们也才有了示爱的空间。

晚上,我与房东都劳累了一天,睡意甚浓,床前的关灯绳往下一拉,眼前一片黑。这与城市家庭关灯后的氛围迥然不同。城市家庭里关了灯后,此起彼伏的声音不停地响着,冰箱的响声,空调的响声,高音喇叭的告示声,各种电器的指示灯留下的弱光仍然一片躁光,一片噪声,总也没有静的感觉。乡村的关灯带来的是真正的夜的安静。我撩起窗帘,透过玻璃可以与星星和月亮对话。邻家的狗偶尔一声吠叫,全村的狗就此起彼伏地呼应,不知它们在叫什么,或许是狗巡夜前的一种仪式吧。在狗叫声的陪伴中,我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那一夜没有催眠药,但我睡得特别香。大约凌晨4点钟,我被沙沙的“雨声”惊醒了,静静的山村没有空调,没有风扇,盖着软绵绵的丝绸被子,躺在炕上听潇潇“雨声”是多么的惬意。

初夏的黎明没有铺垫,天色已亮,睁开惺忪的睡眼,锦霞掀起套间的门帘,告诉我天还早,再睡一会儿吧!我问她下雨了吗。她笑着说:“是蚕吃桑叶的声音,不是雨。”“哦,蚕声?”这真是难以言述的奇妙感受,一时间,我似乎进入老子的“恍兮惚兮”之境,不知身在何方,陷入意识的朦胧。也许我还在睡梦中,意识是单纯的,静静地享受这份独特的音乐。乍听,蚕的晨食像静夜的催眠曲,似乎波澜不惊,缓慢舒展。细听,又能够感到蚕对桑叶的渴望,万头攒动,疯狂踊跃,好像吞下的不是桑叶,而是整个世界。急骤与舒缓,两个调式在奏鸣中和谐地融为一体。就像德国音乐大师巴赫的复调一般。巴赫演奏复调,音与音之间可以罗列,可以重叠,甚至可以连续演奏几个小时不重样。莫非巴赫先生是从蚕食中获得的灵感?我又想到白居易的《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是中国古典音乐中的复调,大弦又小弦,急雨共私语,嘈嘈复切切,大珠连小珠,和谐共生,在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浔阳江畔,奏出千年名曲。五龄期的蚕变成了一支庞大的音乐团队。据动物专家研究,蚕是没有声腺的,而群食的蚕音却是如此整齐一致,宏亮而又不失优美,兴奋而又不失优雅,在静静的黎明前似学子考场写卷声,又似古代仕女穿着长裙曳地而来。踏雪寻梅声,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蚕食之音是这样,蚕之一生发出的声音也是这样。早晨的蚕食既是轻柔的,持续不断的和声又是狂野的。蚕在孵化过程中借着春雷积蓄能量,发出震撼人心的声音破茧而出,拼死一搏;蚕在上蔟时自由发挥发出声音,虽没有惊天动地却在空中委婉缭绕,娓娓动听,低调谦和,低得只有蚕自己能听出;蚕在蜜月期歌舞升平,尽情欢歌,但也略带悲凉,雄蛾完成传种接代的伟大使命后悲壮牺牲,雌蛾淋漓尽致地铺陈着生命。或许我还在睡梦中,意识是单纯的,静静地享受这份独特的音乐,不时有一个音阶跳出辉煌、新奇,更具个性。远处的声音低沉而充沛有力,还夹杂着另一个音阶;蚕的进食声音因桑叶的厚薄、老嫩,蚕虫的强弱、大小,还因耳朵角度听乐的远近,组成了一曲宏大的音乐旋律,它以不规则的节奏和令人眼花缭乱的音阶,创造了复调乐曲的高潮,表现得充实而富有变化,为纤纤绵长的成功吐丝而演绎着前奏乐章。蚕音说不上有多么悦耳,但足够深刻,好听得极为简单,深刻得直指肺腑,令人避无可避,听多了心生悲凉,好像生命在四季中代谢,是声外之乐,画外之音。无对话,无情节,不属于人的世界,就是一条虫子,却有着最狂野的心灵,最自由的表达,给我一种遐想的空间。蚕声是复调和声,更见魅力,蚕音在旋律与旋律之间,横向与纵向之间构思严密,感情内在,富有逻辑。乡村的夜情感饱满,丰富多彩,人声、蚕声、狗叫声,伴着彩色的黎明来到,我有足够的时间让思绪纵横驰骋,我想到了那一年秋天的张北草原音乐节。

鲜茧

制蚕种

张北、草原、音乐、蚕吟,在我的脑海里幻化成诗意的音乐。曾记得,空旷的草原上用钢筋搭起极简单的舞台,摆放着像小山一样的黑色音箱,充分强调了音乐语言的介质性。蚂蚁窝的主唱者那苍凉的声音回荡在茫茫的草原上,他诉说着生活的艰辛与酸楚。他们应该是打工一族,几乎被生活的重担压垮了,但为了生存,他们不敢把不满释放在老板眼下,不能释放在家人面前,于是寻找了一种载体,那就是音乐。我猜测他应该是京城的出租车司机,或是推销员,或是洗盘子的服务员。妻子对他的收入满意吗?父母对他闯荡天下放心吗?所以他揣着满腔的情感来到了张北。他们对社会有很强的责任感,他们用摇滚乐戏谑着生活,倾诉着生活的坎坎坷坷,他们用自己扭曲的身体,充满张力的脸庞感染着观众。一时间,我接受了这种声嘶力竭的摇滚,并在心脏里增加了一种颤动,同年轻人那种痛苦的节拍一起跳动着。听人说,他们下了舞台就到草原上卖羊肉串来维持音乐会的成本。我理解他们浪漫的动力在哪里,在心的释放中,在心的自由里,其实他们背后隐藏了多少的无奈。他们的语言是通过音乐倾诉,是长啸吗?是呐喊。是悲啼吗?是释放紧张,消除疲劳,平衡心理。绝不是为了陶冶情操,但这样升华了精神的行为,是年轻人对生活的一种反抗,对自我的一种安慰。

音乐是抽象的,又是最具个性的。理解蚕音需要有足够的生活储备,需要有强大的想象力。如果无忧无虑,你或许在蚕音中听到的是“潇潇雨声”;如果生活有压力,你或许听到的是“山穷水尽疑无路”。贝多芬的蚕音是《命运交响曲》,嵇康的蚕音是《广陵散》,阿炳的蚕音是《二泉映月》,冼星海的蚕音是《黄河大合唱》。蚕和人一样,蚕音就是生命之歌,在这个世界上,唯有用生命谱写的歌才是永恒的。

不同蔟具营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