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问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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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科技史上的第一次革命

中国人引以为豪的是“四大发明”。

战国时期中国就有了指南针,东汉时蔡伦改进了造纸术,北宋的毕昇发展了活字印刷术,南宋时还有一个叫陈规的人发明了火药。但世界上对中国最早发明造纸术大有争议,因为五千年前的古埃及就开始使用莎草纸。“四大发明”的桂冠被摘走了一顶,中国人愤愤不平了,挑剔其工艺和质量,以说明埃及的莎草纸其实不是真正的纸。2004年,我在埃及博物馆看到了真正的莎草纸,几千年前的莎草纸文书和画图陈列在那里,不由你不信。莎草纸是几千年前古埃及法老时期的重要出口商品,远销古希腊、古罗马及欧洲诸国。这种纸在干燥的环境里千年不朽,是古埃及最值得自豪的科技成果。近代以来,中国的科学技术落后于西方,聊以自慰的就是“四大发明”,现在“四大发明”变成了“三大发明”,中国人焉能不争?

其实,中国还有一项科技发明为全世界公认,却被我们自己忽略了,那就是蚕的驯化饲养和蚕丝的缫取与织造。因此,中国人不必沮丧造纸术发明权的旁落,即使造纸术属于了古埃及,我们仍旧还有“四大发明”。大约7000年前的伏羲时代,此时尚在渔猎时期,中国已经开始野生蚕的驯化,驯化的目的自然不会是为了好玩,而是古人发现蚕丝可以用来织造,从而代替树叶御寒遮羞。神农之世,中国进入农耕时代,蚕的饲养水平和蚕丝的加工技术有了长足进步;黄帝时代,蚕的饲养与蚕丝加工工艺已臻成熟,才有黄帝夫人嫘祖教民养蚕缫丝的佳话。这是农耕时代来临之后具有真正意义的一场科技革命。中国丝绸传入欧洲后,欧洲人被来自东方的华丽织物所征服。

与所有的发明一样,东汉蔡伦改进造纸术实际上有很长时间的铺垫。西汉时已经有了关于纸的记载,虽然那时的纸质量粗糙、成本昂贵,难以推广。蔡伦的贡献在于,一是利用植物纤维做原料,二是总结出一整套延续至今的造纸工艺。蔡伦之前,废次蚕茧曾经是造纸的原料,可见造纸术与蚕茧也有着密切关系。

如果说近代工业革命的标志是蒸汽机的发明,那么,蚕丝在中国的发现与应用,则是人类幼年时代的一次具有深远意义的科学技术革命,其意义不亚于太行山粟种与大巴山稻种的发现。领导这一革命的是中国远古时代的伏羲。至今而言,伏羲依然是中国历史上的神秘人物,有关伏羲的传说在中国民间流传了几千年。传说虽有荒诞的成分,但亦有真实的内核,在没有文字的时代,传说是唯一保留祖先记忆的方式。其实伏羲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如女娲、神农氏、黄帝、炎帝、蚩尤一样,往往是远古部落首领的代称。伏羲时代延续了一千多年甚至更长,这个部落的每一任首领或许都是伏羲。伏羲化蚕桑为穗帛,姮桑为三十六瑟,又以蚕丝为二十七弦,可以视为伏羲部落的集体成果。这应当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1926年山西夏县西阴村考古遗址发现4700年前的半个蚕茧

地下文物的发掘为此做了有力的物证。1977年,浙江省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出土的骨杯上,有明显的蚕纹和丝织物的几何图案,同时出土的还有原始纺织工具。我们把这些文物联系起来,不禁使人想到当时的蚕丝业是在养蚕与机织互相依存中发展起来的,这对于养蚕业是个了不起的发现。1926年,李济先生在山西夏县西阴村考古遗址中发现了一个半割的、丝似的半个蚕茧。用显微镜观察,这蚕茧已经腐蚀了一半,但仍旧发光,割的部分极平直,与现在西阴村养的蚕比较,比最小的还小一点。清华大学生物学教授刘崇乐先生说,不敢断定是蚕茧,然而也没有找出必不是蚕茧的证据,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说法,与没有结论一样。1928年,李济赴美国时,又特意把这半个蚕茧的标本带去,求助于华盛顿的史密森研究院。那里的博物家鉴定出这个茧壳是家蚕的老祖先。1967年,日本学者布目顺郎专程去台北“故宫博物院”看了为茧壳拍摄的反转片,并复原为照片。他从大小、形状上判断,那个茧壳应与现在桑树上的被称为桑蝗的野蚕属同一品种。他还证明了在黄土层中可以长久保存蚕茧,以及利用石刀平直切割蚕茧的可能性。著名史学家李学勤先生说:“1926年,夏县西阴村出土了半个蚕茧化石,证明了黄帝的妻子嫘祖养蚕的史实。”李济先生在西阴村考古发掘的记录和报告中说:中国有历史就有关于蚕业的记载,它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指数。我理解,所谓“中国文化的一个指数”就是中国文化的标志。伏羲属于渔猎时代,神农以后属于农耕时代。渔猎时代是与动物打交道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发现蚕茧应该是合情合理的。西阴遗址属于仰韶文化庙底沟类型,其时正是炎黄时代,契合了嫘祖养蚕的传说。汉代出口到西域的丝绸,都盖有朝廷纳税的蓝色关防印记,印记只有两个字“西阴”,可见西阴从炎黄时代以来一直是养蚕的中心地区。

这场轰轰烈烈的技术革命,经过伏羲驯化蚕种,嫘祖推广养蚕,到汉代丝绸惊艳世界,历经数千年才完成了这项漫长而伟大的蚕业生产科技革命过程。现代先进的科学技术可以上天入地,然而复制一件汉代的素纱丝衣却用了二十年还没有达到原物标准,可想而知,我们的祖先在遥远的洪荒时代需要多少代的不懈努力去发现和创造。在人类的幼年时期,即使一项极简单的发明,也需要数十万年,比如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就用了一百多万年,从用天火到钻木取火也用了几十万年。《皇图要览》说:“伏羲化蚕,西陵氏始蚕。”伏羲和西陵氏嫘祖相隔上千年甚或数千年之久,这就是一个科技成果转化的漫长过程。这项技术的科学性在古代没有留下翔实的文字资料,现在我们只能靠出土文物来佐证。现代科学家从染色体数与同工酶的研究角度,证实了野蚕与家蚕的连续性、近缘性、同族性。

古人藏着许许多多的谜。除了史书记载外,从不同角度神秘地再现,让人相信这不是神话而是事实。1958年,浙江吴兴县钱山漾文化遗址中出土了丝麻两类纺织品,同时还有稻谷。通过放射性碳素测定,这个丝织物距今约4800年,是距今年代最早的丝织实物。这个丝织实物告诉世界,人类第一次科技革命的传播是毋庸置疑的。野蚕在4800年前已经登堂入室,人工饲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在那遥远的古代,伏羲部族之后,这项伟大的工程谁来继承?担子落到神农部族身上,神农耕桑得利,究年受福,继续着这项伟大的事业。他在做一件重复而又不一样的工作,选种、淘汰、发现、审定。技术是逐渐进步的,主角却是不断变更的。华夏民族的祖先在黄河流域的广阔地域碰撞、激荡、兼并。黄帝打败了东方的入侵者蚩尤,成为黄河流域军事部落联盟的盟主。此时已是铜石并用时代,亦即新石器晚期和青铜时代早期。为了巩固政权,他把养蚕和采铜作为推动生产力的重要手段。他的妻子嫘祖这一伟大的女性负责蚕丝技术的推广普及。《通鉴外纪》记载:“西陵氏始蚕,皇帝斩蚩尤,蚕神献丝,称织维之功。”《通鉴纲目》记载:“黄帝命元妃西陵氏教民蚕。”蚕事即国事,在养蚕期间,她用织葛的纺织方法织出了第一件丝袍献给黄帝。《路史》称:“西陵氏之女嫘祖,帝为妃,始教民育蚕,治丝茧以供衣服。”嫘祖继承前辈的技术成果,兢兢业业,从不怠懈,不辞辛苦地研究家蚕育种,推广普及纺丝、供衣事业。“教民育蚕、织丝茧、供衣服”这十个字,把这位西陵氏夫人刻画得活灵活现。她没有养尊处优,没有颐指气使,没有珠光宝气,而是风尘仆仆地为国事奔忙。嫘祖首创种桑养蚕之法、抽丝编绢之术,协助黄帝确立以农桑为立国之本,被后人奉为“先蚕”圣母,是中华文明的奠基人之一。

放大镜下蚕卵

一眠蚕

伏羲、神农、黄帝以及那位勇敢的悲剧性前辈蚩尤,或许都是这项科技革命的发明者和推动者。神农时代末期,黄河中下游地区有三大军事部落,黄帝、炎帝据有黄河中游,蚩尤部落占据黄河下游。炎、黄结盟,逐鹿之战打败蚩尤。炎、黄之间又起纷争,战于阪泉,炎帝部落一部分败退南方。其时,蚕丝技术在黄河流域已经很普及,炎帝部落在败退长江流域的过程中,这项技术也随之被带到江南。不排除在此之前蚕丝技术已经流行于江南,但是炎帝部落大规模南下,带去黄河流域先进的农业,包括蚕丝业技术,使江南的养蚕缫丝技术更新换代,确是可能的,所以就有了长江流域的蚕丝推广。西南蚕丛氏这位神秘人物是蜀人养蚕的祖先,属羌族的首领,羌族以伏羲为先祖,在蚕丝发展的历史上,他们是独立的一支还是黄河流域的分支,目前还难以确认。

为了一只柔弱的蚕虫,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的先祖们前仆后继,代代相传,不停追求,不断完善。当代史学家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中论蚕丝业时说“蚕丝事业,中国发现甚早,起先皆在北方,确属不移之定论,尤其在自然科学方面贡献更大”。据台湾学者尹良莹先生研究,蚕丝涉及的领域有天文学、物理学、化学、植物学、矿物学、生理学等,是最为完整的自然科学。蚕丝在技术上的贡献,更是从人类的长期观察和发现开始的。蚕卵之初就给人以艺术之感。雌蛾腺囊中急速流出的液体在空气中迅速固化,瞬时变成了一粒粒布局均匀、饱满剔透的珍珠。卵色变化多端,三天之内由米黄色变成赤豆色,过渡到灰褐色。蚁蚕从卵里突破,变成一群小小的“艺术家”,在绿色桑叶的地毯上舞蹈,依稀可以听见啃桑叶的“沙沙”声,是美妙的生命之乐。进入龄期,它们用休眠的办法积蓄力量,脱旧衣换新装。五龄蚕确实可爱,在涅槃前它做尽了姿态,上仰前躯,停止饮食,或无所事事,到处游走,或转绕徘徊,寻寻觅觅,规划和构建自己的艺术之家。它们寻找支点,吐丝拉网,营造空间。人们只注意了蚕的经济功能,却忽略了它与生俱来的艺术才能。它们昼夜不停,始终如一,百折不挠,坚持自己的目标,一吐为快,一丝到底,用完美的特技给人类提供了最美的锦绣。正如古籍《书经》所言:“无他技。”

吐丝营茧

蚕茧烘烤

熟蚕

在育种上,蚕业更是严谨而有法度。明代崇祯年间,宋应星在《天工开物》一书中说:“茧色有黄白两种,若将白雄配黄雌,则其嗣变成褐茧黄丝。”又说:“今将早雄配晚雌,幻出嘉种。”实际上就是讲杂交育种之方法。两百多年以后,奥地利修道士孟德尔在1865年发表了两大遗传定律之一的基因分离定律,即“杂合体中决定某一性状的成对遗传因子,在减数分裂过程中,彼此分离,互不干扰,使得配子中只具有成对遗传因子中的一个,从而产生数目相等的、两种类型的配子,且独立地遗传给后代”。许多中国人把孟德尔定律奉为圭臬,不屑于自己祖先的《天工开物》,殊不知自己的国家就是全球最有权威的遗传育种第一国。

蚕在文字上的创造更是丰富多彩,为我们真实地记录了人类童年时期的社会形态、意识形态、生活方式。仓颉造字在中国妇孺皆知。仓颉造字的方法为六书“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象形为首,而蚕、桑、蠶(茧)、絲(丝)诸字均为象形字。桑字由叒、木两部分构成,叒为桑树之叶,木为桑树之干。蠶字由无、曰、虫三部分构成。“无”,像蚕的眼,并列成对而生。“曰”,像蚕的胴部环节。“虫”,像蚕足,并列成对而生。一般昆虫采用形声字,独有蚕是象形字。絲——则用“巾、系”而构字。通过象形的造字方法将中国史前蚕桑生产格局完整地书写出来。仓颉造字为什么对蚕、桑、蠶、絲如此偏爱?其实并不难猜测。仓颉是黄帝时期的一位官员,当黄帝确立了自己的政权后,坚持蚕丝革命,且安排妃子参加蚕事。当然,这是当时华夏帝国的一件大事,所有的官员都要围绕大局创造性地工作。蚕丝为人的着衣所依赖,与人关系密切,因此,蚕、桑、蠶、絲成为中国独具魅力的象形文字,有着独特的社会背景。

农业革命最明显的影响是产生了定居这种新的生活方式,人类能够定居,学会照料新驯化的动植物。于是,新石器时代的村落逐渐成为人类最基本的经济文化单位。

伏羲化蚕,嫘祖始蚕,应当说是人类科技史上的一次革命,是人类经济史上的一次革命,也是人类认识史上的一次革命。懂得自己,了解自己,是中华民族子孙应有的责任。史学家夏鼐先生说:“中国是世界史上最早养蚕和制造丝绸的国家,并且在一个长时期内是唯一的这样一个国家。”几千年来,博大精深的中国蚕文化,体现了中华民族持久的历史连续性、深厚的民族凝聚力。正是这样持久而深厚的力量,实现了世界科技史上的一次革命,交织成中华民族的文明史。

生丝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