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丽人生
——京剧名宿戴绮霞访谈录
2009年的“霜叶红似二月花”重阳节京剧演唱会在国家大剧院举行,年已九十二岁高龄的台湾老艺术家戴绮霞应邀演唱了梅派经典唱段“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观众为老人精湛的技艺和旺盛的精神而欢呼。
封杰:戴老师,您好!在您八十多年的演艺生涯中一定有许多的故事可讲。
戴绮霞:这话说起来很长,首先我的母亲筱凤鸣是演员出身,本名戴凤鸣,是剧团的当家花旦。我父亲刘明智是天津人,酷爱京剧,平日总爱哼唱几句,与母亲结婚后随母亲剧团到新加坡演出并生下了我,起名戴志兰。
《天女散花》,戴绮霞饰天女
我从小不爱上学,记得第一天到学校,因老师问我一道题没有答出来,老师就叫我罚站。中午老师和同学都放学回家吃饭,剩下我一人站在那里,我就高声唱起京剧,恰巧有位老师路过,说道:“小朋友,你怎么不回家吃饭?”我说:“没有回答出老师的提问正在罚站,回家我妈妈不给饭吃。”这位老师心肠很好就带我回他家吃的饭。边吃饭老师边问我:“你妈妈是谁呀?”我刚说出妈妈的名字,老师就非常兴奋,并且说道:“一会儿我送你回家,你妈妈绝对不会打你。”到了家,老师对妈妈说:“这孩子不是学习的料,她喜欢唱戏。”妈妈只好让我学了戏,并找来许多老师教我练功。
七岁的时候,妈妈给我化上妆让我唱了一出《拾黄金》。可我一照镜子:“啊!妈妈,怎么这样难看呀?”妈妈说:“你不是想唱戏吗,《拾黄金》里生旦净丑都有,就得这样。”台下观众一看我是小孩,非常喜欢,这一下我就红了。下来后,我对妈妈说:“我不唱这个,我要唱老生。” 妈妈请刘长松老师教了我《四郎探母》、《捉放曹》、《辕门斩子》、《上天台》等戏。九岁时,我以“小凤雏”的艺名演出,观众很喜欢,都称我是“九岁红”。可演老生要带胡子,妨碍了我的容貌,演完之后我又对妈妈说:“老生我也不学了,我学武生。”这样,妈妈就又给我请来了武生老师。张鹤楼老师教了我《骆马湖》、《连环套》、《神亭岭》、《独木关》等戏。几年后,我周围几位帮我的阿姨陆续地结了婚。我妈妈说:“没有人帮助你了,改学花旦吧。”这也是妈妈接受过去演花旦的张佩秋老师的建议决定的。从此我和张老师学起了花旦,并注定我终身的角色命运。十三岁那年,我正式接替了妈妈的剧团,做起了挑梁花旦。
抗日战争期间,我向妈妈提出“我想回中国去”。我们回到上海在黄金大戏院演出了打炮戏《虹霓关》。我和周信芳合作过许多戏。之后,我又自己组班到山东青岛演出,正巧吴素秋、顾正秋也在此地演出,无形中形成了打擂台。当时的华乐戏院、同乐戏院和大舞台各推一名旦角参加评选“平剧皇后”活动。选举方法以戏票多寡而定,多者为胜。最后,由于我的票房比她们的高,当选了“平剧皇后”。
封杰:据说,您有一出《马寡妇开店》非常迷人,是这样吗?
戴绮霞:在青岛的演出中我演了许多花旦戏,就你提到的这出《马寡妇开店》是我向上海的小杨月楼先生学来的。它是全本《武则天》中间的一折,当时我还小,师父说:“等你长大了,我把全本的《武则天》全教给你。”后来,我看到了白玉霜的《马寡妇开店》,觉得她这个也很好,她有一段“来了佳人马寡妇”唱得非常美,至今我还记得。我就改成【四平调】:“谯楼上打了二更鼓,后面来了马寡妇,我这里静悄悄走向前偷眼观觑,他这里不语又看书,啊!又看书。”此刻“我”搬把凳子跪在上面,在行弦中亮出一双小脚。接唱:“你看他眉清目秀衣冠楚楚,行止端庄有风度,中等的身材五尺五,嘿,这样漂亮的小伙子盖世无,你看那三国的吕布也要让步,长安的潘安也要佩服,我越看越爱心里恍惚,就想死想坏了马寡妇。我若是与他成为了夫妇,这也是前世烧过香来念过弥陀,今生得到如意丈夫,嘿!心里头愿意嘴里说不出。”这就是我的“鬼才”自编的一段。在演唱的过程中,马寡妇是不断地偷看,这一下我更红了。
封杰:那您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收关肃霜为徒的呢?
戴绮霞:我在武汉演出时,有位打鼓的叫关永斋,他女儿关大毛看我的戏后,非要拜我为师。我说:“我不能收你,我还年轻,处在学习阶段呢。”而且我告诉她,我脾气很坏,生起气了说打就打。她说:“我不怕!”拜师后,她随着我们的规矩,改关姓为戴,称戴大毛。这时的戴大毛腰腿功很好,人也聪明,跟我学习半年就上台演出赚钱了。她演出渐渐有了起色,名气也大了,我就请来有文化的张智儒先生为其起艺名鹔鹴。之后我带着戴鹔鹴到了上海,我们和小杨月楼、毛剑秋、赵松樵、杨菊萍、郭玉昆、王桂卿及他的三个儿子小王桂卿、小二王桂卿、小三王桂卿合作于共舞台。周日日场演传统戏,晚上演连台本戏,仅一出《七剑十三侠》就连演一年半,我在剧中有一段由德国老师教的西洋舞蹈,别开生面,剧场是场场爆满。待我离开共舞台,戴鹔鹴留了下来,这时离她满师还有一年时间。
至于她改回原姓是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并将原意为西方神鸟的“鹔鹴”中的鸟字去掉,改成关肃霜。她的《大英杰烈》是在我的基础之上又做了适当的修改。她的戏有三分之二是我的,其余的是她自己的。不过她改得很好,“茶馆”一场见匡钟的表演老的演法太烦琐,她就给简化精练了。
我再次和她见面是在1991年,当时我回大陆来玩,我妹夫曹骏麟与关肃霜通话:“你师父到了杭州,你要不要见面。”她当时在沙市,说:“要的。”我们在上海见的面,彼此分别四十多年,而见面只有四十多分钟就又分开了。谈话中,她对我说:“师娘,您别一个人在外面奔了,回来我养着您!”并且约定合作演《三战吕布》,她的吕布,我的貂蝉,演至《白门楼》我们再换角色。还约定了她演《回荆州》,我接演《周瑜归天》等十场戏。我回到台湾后,贴演了一期《马寡妇开店》,刚演到第三天就听到她逝世的消息。
封杰:《阴阳河》是出已经失传的剧目,你饰演的女主人公踩跷功夫是很有功底的。
戴绮霞:这出神话戏《阴阳河》,我演出时已经做了修改。表演中有个挑水过肩的动作,是边走边绕脖过肩,动作很难,现在已经成了绝技。另外,剧中的踩跷是我从小练就的,而且我演出的每一出戏都踩跷,像我演穆桂英,扎着靠也得踩着跷,这也弥补我身材矮的弱势,即使到了现在的年龄,生活中我也要穿着高跟鞋。
小时候为了练跷,我绑上跷先站在平地上练习,然后站在板凳上,接着站在砖头上。练到一定程度再将砖头立着放,站在上面旁边烧上一炷香,待香燃到一半时就要练“金鸡独立”走探海。可我一次都没有摔下来过,这也许和我从小上房上树好动,以及爱打架有关吧。关于跷,分为硬跷和软跷两种。硬跷是由木跷、绑跷带、硬跷鞋、跷套组成。软跷是由鞋垫、软跷鞋、裹脚布、软跷套组成。“跷步”的花样和各种姿态很多,有常步、跑步、侧步、碾步、碎步等。
《阴阳河》,戴绮霞饰李桂莲
封杰:看来,您的戏都是以南边的为主,并以武戏号召。
戴绮霞:是的。像我演《辛安驿》,按梆子戏路子演出,只是将其改为京剧。
我还有一出《云娘》是南方戏,内容与《木兰从军》有些近似。有段【娃娃调】很好听,但我总觉得《木兰从军》好,故而此剧也就搁置下了。可是我的《木兰从军》除在唱、做方面与梅兰芳先生相同之外,武打方面是我自己的东西。如,“打雁”一场的舞剑,我是金鸡独立、左右探海中打雁,这戏只要一贴出来就满堂。可惜《云娘》由于几十年不再演出,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我演得最好的是《活捉》、《翠屏山》、《双钉记》等泼辣戏。我从三十岁时就开始演这类戏,他们看完后说:“你演得这么凶,以后没人要你。”我不管这些,戏照演。因为我贴出这类戏上座就特别好。我演的这些泼辣女是吸收了外国一位电影明星的演技,她在电影中专演害人的女人。我就利用自己的“鬼才”把她的东西变成我自己的。演戏这么多年来对于她们的泼辣劲从何而来我也不知道,只是通过一次又一次的演出来积累经验。不过这种心理活动极强的戏我是不教的。不是我保守,而是这种戏实在无法口耳相授。
封杰:听说您还拍摄了几部电影,并在国际上获了奖,是吗?
戴绮霞:那时我三十四岁,因为我会讲闽南话,导演就让我自己讲话演出了我的第一部电影《黄帝子孙》。接着,农教电影公司(现中影公司)又找到我拍摄了《军中芳草》,并且电影中还有一场“戏中戏”,反映由我饰演的张竞芳为筹集募捐而演义务戏《木兰从军》。后来,他们把影片中这段讲述木兰从军故事的情节带到罗马参加电影节,而且还获了奖。这是台湾古装戏第一次获奖,他们回来后要把奖品给我,我说:“不要,我是京剧演员,你们拍电影得我不要。”
《辛安驿》,戴绮霞饰周凤英
几年中,我不断接拍了《风尘劫》、《沈常福马戏团》、《麒麟掌》、《满洲人》、《张三丰独闯少林寺》、《一门忠烈》等电影。后来又摄制了《天女散花》、《麻姑献寿》等戏曲片。
封杰:近几年,您又以九十岁高龄“披挂上彩”演出,令人钦佩。
戴绮霞:我在八十九岁时演出了《霸王别姬》中的舞剑,不过已经简化。而我年轻时,演这套舞剑需要琴师拉两遍《夜深沉》才能舞完。是我当年在上海天蟾舞台演出期间,后台一位哑巴教别的女孩子时站在旁边观看学会的。九十岁的时候我还扎上靠演出了《穆桂英挂帅》。
我一生从事京剧艺术,走南闯北历尽磨砺,但也享尽了其中的欢乐。现在我住进了位于台湾文山区的兆如养护中心颐养天年,闲暇仍在琢磨着京剧,希望在我百岁的时候还能演出我钟爱和奋斗了一生的京剧艺术。
封杰:衷心地祝愿您老的心愿能够实现,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