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名宿访谈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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耄耋之岁话“金派”

——京剧名宿赵炳啸访谈录

 

今年是京剧前辈金少山先生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其创立的雄健、畅达的金派艺术至今令戏迷怀念。然其金石之声已然离我们日渐久远。为了解金派艺术真谛,我于2010年5月13日采访了时年九十三岁高龄的赵炳啸先生。

 

封杰:赵老师,您好!您从事京剧艺术至今已有七十多年了,请您先讲讲下海的经历。

赵炳啸:我们家祖籍是江苏淮安,从我祖父才来到北京。我按家里的排名是秉孝,字少澄。由于我祖父业余时间喜欢打鼓,父亲喜唱老生,长此以往就把我熏成了小戏迷。并且经常随父亲到各票房去走票。鉴于唱老生的票友过多,我就决定改学花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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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门寺》,赵炳啸饰刘瑾


这样,我就开始随唱花脸的吴子岩先生学《草桥关》、《探阴山》、《空城计》等戏。他是裘桂仙老先生的大弟子,在唱法上已经开始讲究韵味了。我在上学期间相继看了许多花脸名角的戏,如郝寿臣、侯喜瑞、李春恒、蒋少奎、马连昆等人,所以我看得比较杂,学得也比较宽。直到金少山先生来到北京,在华乐戏院演打炮戏《连环套》,他勾的窦尔墩脸谱与别人有所不同,是接近瓦灰的一种蓝色。他出场的气势与众不同,加之黄钟大吕般唱念更是深深地吸引了我。从此,我开始迷上了金少山,迷上了金派艺术。

封杰:那您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得拜金少山先生为师的呢?

赵炳啸:我在没拜金少山先生为师之前,先跟随桂锡九、张星洲、张焕庭先生学唱花脸戏。尤其是桂锡九先生与金少山先生为师兄弟,戏路子比较接近。有一次,金少山、侯喜瑞、郝寿臣、蒋少奎刚演完花脸大会,我们票友们就照搬他们的戏码演出了《御果园》、《李七长亭》、《清风寨》、《下河东》。这时,我给自己起了个响亮的名字炳啸。演出后,报纸对我们的演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此消息被金先生看到,他看见有人仿照演出他的《御果园》,很惊喜:“呵,这还有人跟我抗衡!”桂锡九先生常到金家做客,就对金少山先生讲道:“哪天我把他带来你看看,不错。”这样,由桂锡九先生引荐我拜见金少山先生,并遵金先生之命唱了一段《御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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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果园》,赵炳啸饰尉迟恭


金先生听完我演唱的“提起了当年投太原”后,说:“行,这孩子有出息。”从此,我每天放学后都到潘家河沿的金府请教受益。1939年11月,我正式拜金少山先生为师。萧长华、马连良、程砚秋、叶盛兰等都应邀参加了我的拜师会,我们师徒还和到场的百余位嘉宾拍了一张大合影留念。后来,金少山先生赐名“松年”。不过,赵松年这个名字我只在“松竹社”演出《草桥关》时使用过一次,之后我又恢复了“炳啸”的名字。自此,金先生从《御果园》开始说起,像尉迟恭“回府”见二位夫人的念白他就比别人多念一番。“可恼,可恼,夫人哪里知道,适才金殿加封,二奸王奏到,想当年扶保刘武周日抢我国三关,夜夺我国八寨,耗过多少兵马钱粮,今乃屑小的功劳,封不得国公之位。”

二位夫人道:“老爷怎样回奏?”

尉迟恭再念:“夫人哪里知道,想当年扶保刘武周日抢我国三关,夜夺我国八寨,乃是各为其主,曾在御果园中救过二主秦王的御驾,二奸王奏到如今将御花园改为御果园,演习当年三跳涧之事,夫人你说恼是不恼?”后面再接唱“提起了当年投太原”的大段唱腔。

每出戏他都给我示范,一般是他唱一遍,我仿效一遍。不对的话,金先生再来一遍,我再重学一遍,直到他认为可以才算合格。

封杰:金派剧目中有些唱词与现今流行的有所不同,请您谈谈有哪些呢?

赵炳啸:的确像你所言,金少山先生的艺术有许多地方与现今流行的有所差别。他演出《刺王僚》的唱词“弑君不啻宰鸡牛”的“不啻”要比“犹如”更准确。《霸王别姬》的霸王对虞姬歌舞献上时说道:“妃子,难为你了!”而不是“有劳妃子”。念法上他重视发挥他大嗓强、弱音加以结合的特点来塑造人物。像《空城计》中司马懿念的“众将官,悄悄地收兵”的弱音要让观众听出人物此时此刻败兴而归的心情。而《牧虎关》中儿媳妇念:“公爹在哪呢?”高旺接念:“我在这儿呢!”这时的金少山先生就采取了小嗓的念法,使观众听出带些诙谐的味道。

他的做派非常精彩。《法门寺》的刘瑾,他演来大方、气派,让你感到完全是这个人物,真实可信。刘瑾出场的引子:“腰横玉带紫罗袍,赤胆忠心保皇朝。”归座念:“四海腾腾庆升平,锦绣江山咱大明,满朝文武尊咱贵,何必西天拜佛成。”金少山先生念得铿锵有力,霸气十足。“大审”一场刘瑾与贾桂的对白:“你说他没罪就没罪了吗?”金先生念出疑问口气的同时,又要带点调侃的韵味。

封杰:您作为金少山先生的弟子,时常出入金府,对他的生活习惯一定很熟悉。

赵炳啸:金少山先生一生中只收了吴松岩师哥和我两个徒弟。他对我这小徒弟比较偏爱,有时还吃点“小灶”。谭富英先生经常到金府来串门,不过极少说戏。陈少霖来家里与金先生对过《二进宫》的唱腔,他们只是说说要紧的地方,见见面而已。他唱戏的服装都“寄存”在当铺里,什么时候有演出了,什么时候再赎回来。所以,他还有一个名字叫“穷不怕”。他家里养了两条狗,一只是供赏玩、抱在怀里的黑狗,一只是看家护院的黄狗。金先生有个习惯,回到家必须先脱掉袜子,光着脚在地面上走动。即使躺在床上抽大烟也是光着脚,一年四季都是如此。

封杰:您正式下海后首站上海演出很受欢迎,被观众送予“小金少山”美誉。

赵炳啸:我拜师就算下海了,可起初家长并不支持我从事京剧。后来通过我不懈的努力,和他们见我对京剧如此痴迷,而且也唱出了一点小名气也就默认了。我第一次唱戏是在长安大戏院演出《连环套》,我饰演窦尔墩,马德成饰演黄天霸,艾世菊饰演朱光祖,效果很好。第二天,经励科就上门来找我到上海搭班唱戏,与白家麟、赵曼云、李多奎合作演出一个多月。我们在更新舞台多演些《逍遥津》、《捉放曹》、《遇后·龙袍》、《徐母骂曹》等戏。由于我演出效果不错,观众又都对金少山先生的演唱艺术非常熟知,故而报纸在宣传上送我“小金少山”赞扬之词以示鼓励。

这次首赴上海演出,我还特意请张焕庭师父随我赴沪把场。不想,他刚到上海就生病了,我只好将师父送回北京。之后,我又随着李砚秀到武汉演出,随言慧珠、王琴生、周维俊、贯盛吉到哈尔滨、长春、沈阳等地演出。由于演出频繁,声望日盛,也使外地戏院老板主动找上门来谈公事。像烟台戏院老板特邀我与当地名角花月兰、马玉良、啸奎童、陈云超演出了《探阴山》、《牧虎关》、《霸王别姬》、《御果园》、《连环套》等戏,时间长达一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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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套》,右起:金少山饰窦尔墩,周瑞安饰黄天霸,王福山饰朱光祖


封杰:我见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有份报纸,将您和裘盛戎、王泉奎、袁世海并称为“四小名净”,是吗?

赵炳啸:这也是上海观众在报纸上捧我们,那时的裘盛戎文武皆能,唱腔韵味浑厚、细腻。像他唱《铡美案》中“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金少山先生唱“包拯打坐在开封府”。他演出《姚期》的做派吸收了周信芳先生的表演风格,而像姚期闻知姚刚压死国丈的消息时低声念的“回府”融入了金派念白的韵味。我就曾看见裘盛戎到三庆戏院戴着口罩躲在二楼的旮旯里看金少山先生演出《白良关》。王泉奎属于私淑金派,他的嗓子比较冲,唱腔平稳。袁世海的架子很好,他演出李逵、鲁智深的戏非常精彩。

封杰:您加入中国京剧院后与多位名家合作演出,您介绍一下当年的情况好吗?

赵炳啸:1950年,我通过李和曾的引荐加入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实验剧团,开始与李宗义合作演出。我们相继演出了传统剧目《斩黄袍》、《逍遥津》、《辕门斩子》、《击鼓骂曹》等。

我与李和曾演出《捉放曹》还发生了一段趣事。我和李和曾、雪艳琴、李盛藻、江世玉、杜近芳到青岛演出,第一天打炮戏是全本《捉放曹》,从“过关”演起至“斩华雄”止。原定曹操由赵文奎演出,可先前他只演过一些配角人物,由于他有嗓子,领导有意提拔他,令他演出大戏。不想,赵文奎紧张得在勾画脸谱时手直颤抖,恰巧当日演出我到后台“闲逛”,曹韵清看见我忙让我临时替演。第二天,赵文奎演出了《秦香莲》中的包拯,李盛藻饰演王延龄,曹韵清饰演陈世美,江新蓉饰演秦香莲。《龙凤呈祥》杜近芳饰演孙尚香,曹韵清饰演刘备,王玉敏饰演吴国太,李盛藻饰演乔玄,王玉让饰演张飞,我饰演孙权。

在我与李宗义、李和曾合作的几年中,不断上演了许多高派剧目。他们虽然所宗的流派和剧目都相同,但各自的表演风格却各不相同。像李宗义的嗓音更正宗、规矩一些。

封杰:1956年,您曾一度傍杨宝森先生到上海等地演出,反响非常强烈。

赵炳啸:后来,我的嗓子出现了第二次倒仓现象,没有从前洪亮高亢了,我改行从事了导演工作,导演了像《兵符记》、《三座山》、《猎虎记》、《五侯宴》等戏,同时接演戏中的丑行人物,如《三不愿意》中的崔华。后来,这出戏我还教给了天津的詹世辅。这时我又跟着杨宝森先生到上海、汉口、石家庄演出。我们仅在上海就演出了二十三天的《失·空·斩》、《击鼓骂曹》、《洪羊洞》、《伍子胥》。我与厉慧良合演了《长坂坡·汉津口》。厉慧良演出的《艳阳楼》中高登后面的开打是一种醉态的打法,快而不乱。

我在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尽量将金少山先生的表演艺术运用、贯穿到我塑造的人物中去。像白脸戏中的曹操、董卓、司马懿、李良要演出他们的内心和人物身份来。《逍遥津》的曹操属于凶狠残暴,而其他戏中的曹操就未必如此了。《空城计》的司马懿要演得平稳。《吕布与貂蝉》中的董卓融入一点小花脸的风格。《大保国》的李良,在即将得到江山时的欣喜,来到文武班画押对待杨波、徐彦昭的不同态度。这些表演都需要演员随着剧情的发展来一点点递进。

封杰:后来,您又是怎样到的北京京剧院的呢?

赵炳啸:1959年,中国京剧院三团的李慧芳、李宗义、王泉奎、徐和才和我奉命调到北京市荀慧生剧团,与荀先生合作了《元宵谜》、《卓文君》等荀派戏。不久,我们又转入了梅兰芳剧团。在梅兰芳先生不演出时,我们这些多年合作者继续演出我们自己的戏。

1964年,全国现代戏汇演中我演出过《洪湖赤卫队》的彭霸天,还演过《古往今来十三陵》的苏伯温。

封杰:对现今京剧舞台上裘派花脸一统天下您持何种看法?

赵炳啸:现在遗憾的是无人继承金派这门艺术,使它无法发展。这也是因为从事这个流派所要求的艺术条件相当高所致。

金派的唱法非常讲究劲头,裘盛戎从中获益不少。戏校如果发现好的花脸幼苗尽量往金派艺术的道路上引导。“十净九裘”现象是现实,但艺术还需要百花齐放。

作为文化主管部门应该加大力度整理、保存一些有价值的艺术遗产,不致我们民族艺术瑰宝失传。

封杰:谢谢您,祝您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