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名宿访谈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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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到老,没学好”

——京剧名宿宋宝罗访谈录

 

2007年10月1日,我在杭州一间典雅的画室内拜访了九十二岁高龄的宋宝罗先生。在两个多小时的交谈中,宋老先生敞开心扉描绘出一幅神奇的艺术画卷,令我肃然起敬。

 

封杰:宋老师,您好!在京剧界提起宋氏家族可谓家喻户晓,从您的双亲到现在,已是四代人从事这个行业。其中,您的艺术生涯更富于神奇色彩。

宋宝罗:我家祖辈以务农为生,因为父亲看戏时,不慎将给人家放的牛丢了,为了免于受责,跟随正在本村演出梆子的戏班跑了。这个戏班就是培养出李永利、程永龙、尚和玉等人,在河北一带享有盛名的永胜和戏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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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秦庭》,宋宝罗饰申包胥


戏班中有位唱旦行的艺人,艺名“瘸狐狸”。他收我父亲为徒弟,赐名宋永珍,艺名“毛毛旦”。从此,我们家族就开始了京剧之路。我母亲出身官宦之家,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她敢于冲破旧观念与我父亲结合是很需要胆识的。婚后,她勤奋向我父亲学戏,很快就享誉菊坛。但由于生活和演出过于劳累,使她原本一条清脆圆润的嗓子不复存在了,为了养家糊口,她只好改演丑行,并将原艺名金翠凤改为宋凤云。

封杰:我听说您的母亲是“坤伶第一名丑”,并将您与兄妹六人都培养成出类拔萃的京剧艺人,使您家成了名副其实的京剧之家。

宋宝罗:我们兄弟中,大哥宋紫君学京胡,二哥宋遇春学文武老生,三哥宋义增学丑行,大妹宋紫萍学青衣,小妹宋紫珊学花旦。那时侯,父母比较偏爱我,觉得我是个唱戏的材料,从六岁开始找师傅开蒙,教我学京剧的老生、花脸、老旦行当。一年后就在北京天桥东边的歌舞台办了三场演出。第一天是《上天台》,第二天是《滑油山》和《游六殿》,第三天是《探阴山》。

当时有个唱梆子的群益社,父亲是董事之一。他们主要是培养梆子演员,二哥在群益社里面排名益俊(后改遇春)。之后,我也加入其中。1924年,冯玉祥将军把宣统皇帝赶下台后,举办了一场庆功堂会,我演出了《击鼓骂曹》、《张松献地图》、《斩颜良》,地点就是现在的南苑机场,原先那里是驻扎军队的地方。其中,演出《斩颜良》时还闹了个笑话。当时只有八岁的我饰演关羽,二哥宋遇春饰演颜良。由于没有带私房大刀,只好使官中的代替。可是官中大刀又重又大,我根本拿不动。谁想我刚出场还没杀呢,颜良就倒地死了,这下台底是哄堂大笑。

九岁起我就在父亲的带领下,跟群益社跑“野台子”。由于多年频繁的演出,导致我过早地倒仓。十五岁时,甚至连说话都一字不出了,只好求救医生。协和医院的几位外国医生诊断后让我静心安养。这时,我才正式学画画。齐白石、张大千、徐悲鸿几位先生见我既懂礼貌又长得俊秀,都非常喜欢我。后来我又到天津美术学院继续学习,生活上主要以刻图章来支付日常开销。当时前清的遗老遗少和国务大臣们居住在英租界的比较多,他们都找我刻图章。那时,我的定价也是相当高的,每个字要一个大洋。

二十岁那年,我的嗓子倒了过来,渐渐地参加一些演出。一次,程砚秋先生到天津演出,班社的一位老生演员病了,程先生很着急。姜妙香先生引荐我在程先生演出《锁麟囊》前面垫场《阳平关》。演出后,程先生非常满意。这样我陆续演出了《搜孤救孤》、《文昭关》、《朱痕记》等戏。不过,那些戏装都是暂借的。二十四岁,我随白玉昆、唐韵笙到东北演出,这些老先生对我们青年人很是提携,像演出全本《三国戏》就让我把诸葛亮的戏全包了。那时的东北地区属日本人管辖,汉奸、地痞仗势欺人,要抓年轻演员当壮丁。为了“避灾”只好花钱,这样每抓一次就要花掉几千块,我挣的包银还不够他们敲诈的。

“满洲国”为了粉饰太平,规定演员不许回到关内。白玉昆、唐韵笙、王芸芳为此在东北困了多年,无法回家。“关外唐”的说法是对唐韵笙先生的一种贬称,说的是唐先生生活最困惑、最悲惨的时期。我年轻,就装成学生模样,箱子里放满画具、画品以备混出去,没想到在山海关遭盘查时,官兵还是扣掉了我所有的私房道具和服饰。

封杰:您在东北演出两年,落个“一贫如洗”。到北京之后,您为了生计,还得继续演出吧?

宋宝罗:是的。刚回到家,上海方面就来邀我们去演出。起初,天蟾舞台对我们很冷淡,直到十天后才有人找我们商量演出事宜。由于我们是“轻装”而来的,只好向老板借钱置办了一些行头。打炮戏《四郎探母》成功后,老板又和我们商定演出全部《岳飞》和《哭秦庭》、《出师表》、《吞吴恨》等戏码。这段时间我还参与了三次募捐义演活动,第一场是由刘汉臣、林树森、周信芳、高雪樵、金少山、赵松樵和我演出的《战马超》、《取成都》、《单刀会》、《逍遥津》;第二场与第三场剧目相同,是由俞振飞、周信芳、林树森、刘斌昆、金少山和我演出的《群·借·华》。能够和众位名家合作,年轻的我感觉非常荣幸。

我能在上海这个看惯了麒派戏的码头唱红,主要原因是我演的多是汪(桂芬)派、高(庆奎)派戏,戏迷觉得新鲜。基于在上海演出的盛况,我和母亲、兄妹们商量成立了一个小班社。

封杰:以家族名义组成班社的很多,那么以谁为主呢?

宋宝罗:我是主演,自然就以我为主,班社的名字就叫“宋宝罗京剧团”,我自任团长。我们班社是以当地演员为班底的,所演剧目一般都是大家熟悉的,这样便于台上见,彼此只需将关键的地方相互交代一下就行了。

封杰:在利益分配上您和戏院老板是怎样一个分成比例?

宋宝罗:一般是四六分账,我们得四成,戏院得六成;有时是三七分账,或者是不分成,采取加票的形式。就是我不参加演出时,戏票卖三角,我演出了再加价两角。另外,还有一种采取共同承担市场风险的方法,也就是我不拿包银,只获取票房收入的四成,剧团获利四成,剩余的两成归剧场,这里面剧场还要支付广告费和水电费。至于路费是大家公摊,这种分配方式大家都比较合算。

这样,我带着二十多人到全国各地巡演,一直坚持了十几年,直到抗战胜利。不料半年后,国民党没能稳定局势,给市面上带来了很多不利于京剧生存的问题。例如,美国电影充斥剧场,使我们民族的艺术无法在大城市生存,只好四处飘荡。加之物价飞涨,内战爆发,交通堵塞,使京剧艺人的生活和演出陷入严重困境。这种局面直到1949年才有所缓解。

封杰:解放后,您从一个“流动”艺人转变成了固定演员,您的演出和生活中一定发生了许多“乐趣”吧?

宋宝罗:1958年,有文件规定主要演员不许随便流动,要找地方落户。我不想在上海挂二牌,而浙江的领导又非常欢迎我过去,并且工资又高,每月五百九十元(制度规定最高不许超过六百元),所以我就选择来了杭州。在国营剧团演出不用自己张罗了,但没多久就遇到了很多过去未曾经历过的“麻烦”。

那时的“戏改”很令人头疼,主要是一些管理者不懂艺术。有一次,我们到长沙演出《失·空·斩》带《七星灯》,之中有场“胭粉计”。领导通知不许演出,原因是怀疑这里面有色情。我们解释剧中没有旦角,但他们不听,我们只好从新华书店买来《三国演义》给领导看。甚至把老生戴员外巾说成是歌颂地主,做梦说成是迷信等,这种事情真让人哭笑不得。当时有位麒派演员陈大穆演出《盗魂铃》时对妖精说了句“同志”,这下可犯了罪,不仅被轰出杭州,还永世不许登台。

我很早就靠边站了。1964年,我被定为“杭州市帝王将相的代表”。1968年,红卫兵找来一张1945年国民党庆祝“双十节”,我在南京总统府演出堂会时,蒋介石、宋美龄等人与演员们合影的报纸,照片上蒋介石正与我握手。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被定为“历史反革命”。抄家时,我的字画、剧本、服装和收藏的文物被烧了三天三夜。扫地出门后我被看管起来,有两个月没吃着粮食。当时一斤粮票可以换八斤番芋(白薯),他们就用三个月的粮票换来一堆番芋,我是顿顿吃,而且是生吃,直到它们都长了毛也没有吃完。

“林彪事件”前夕,毛主席到杭州视察,在给他演出的人群中没有见到我,问明原委后说道:“当时是蒋介石的天下,他是演员能不演吗?他还给我唱过几十次呢,真是乱弹琴!”正是他老人家的这句话,才把我这“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罪犯解救出来。之后的六七年无人理我,我利用这段时间刻了五百多块图章,把毛主席的三十九首诗词全刻了出来。平反之后,我又演出了几年,直到七十七岁时才退休。

封杰:您的经历真是坎坷,九死一生。一个演员的成才需要“明”师的传授,您有哪些老师呢?

宋宝罗:我的几位好老师是黄少山、雷喜福、高庆奎等先生。其中的黄少山老师是武生前辈黄菊仙先生的儿子,他还是汪桂芬先生的徒弟。由于他会戏很多,教戏又不同于其他教师,所以我非常愿意和他学戏。他在选定剧目后先将剧情简介、人物身份讲述清楚,这样有利于学生对戏的理解。我向黄老师学习了《斩黄袍》、《斩红袍》(即《打窦瑶》)、《文昭关》、《取成都》、《击鼓骂曹》、《辕门斩子》等戏。可惜这位老师英年早逝,但他为我打下了扎实的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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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教子》,宋宝罗饰薛保,宋紫珊饰王春娥


之后,父亲又先后给我请了多位生、旦、净行的老师,他是迫切希望我能够早日“全面开花”。一次,在贴演《草桥关》时,因没有油彩而使用了黑烟锅,导致我的右眼中毒,无法正常演出。在休养期间我跟从雷喜福先生学艺,他喜好养狗、鸟、蛐蛐和金鱼,而且每年都要到天津天祥市场六楼的小广寒剧场演出一个夏天,我也同行,便于跟他学戏,同时在他演出前面垫个小戏。雷先生为我传授了四五十出戏,既拓宽了我的戏路,又使我得到了锻炼。

由于多年演出汪(桂芬)派、刘(鸿声)派戏,尤其是高庆奎先生的新老剧目更是经常观摩、学习,所以我对高先生非常崇拜,一心想拜其为师。但高先生很谦虚,在李洪春先生引荐后,高先生说道:“你是雷喜福先生的徒弟,我也跟他学过戏,按说我们应是师兄弟,我怎敢收你做徒弟呢?”不过,高先生还是给我说了几出戏,我一直以师礼待之。

封杰:深厚的功底和大家的传授使您的艺术不断攀上新的高峰,在继承传统戏、整理老戏和创演新剧中都显露出您的才华,使您多有建树。

宋宝罗:在我演出过的戏中包括青衣、老旦、花脸行当,当然我最喜欢的是饰演儒雅的老生戏,尤其对诸葛亮的戏更是情有独钟。我演诸葛亮时,不仅对剧中不合理的地方进行修改,而且在处理人物形象上也动了一番脑筋,仅诸葛亮穿的八卦衣我就有十多件。另外,我将一些老戏串联起来演出,如全本的《汉献帝》(含《逍遥津》和《受禅台》);全本的《岳飞》,在岳飞死后加演“疯僧扫秦”、“胡迪骂阎”两场;增益首尾的剧目如《审刺客》,是从连台本戏《九莲灯》中节选出来的。同时,在新剧目建设上我也有一些创编。

“三辞朝”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戏。第一出讲的是刘邦老后,将军国大事交予吕后掌管,张良见事态不妙告老还乡的故事,剧名《张良辞朝》。在装扮上我采用挂黑髯、戴软巾、穿深灰色道袍、披宝蓝色坎肩的儒生扮相。《刘基辞朝》是根据大鼓艺人刘宝全的段子《游武庙》改编而成的。此剧只有“金殿”、“游庙”、“辞朝”三场戏,前两场唱【西皮】,第三场唱【二黄】。我饰演刘基,亲自设计了剧中成套唱腔。第三出戏是《抗婚辞朝》,我饰演的佘太君有文有武,很受观众欢迎。

我编写过的新戏还有《圯桥进履》、《徐达反徐州》、《郑成功》、《望娘滩》等。京剧的剧目中有许多宣扬忠孝的戏,我创作、改编了十出反映贤母故事的剧目,它们是《徐母骂曹》、《岳母刺字》、《漂母饭信》、《纪母骂殿》、《洪母骂畴》、《孟母择邻》、《姚母助汉》、《专诸别母》、《贤母殉城》、《掘地见母》。这十出戏中只有《掘地见母》未上演。“文革”中这些剧本都被付之一炬,实在可惜。

总结八十多年从艺道路,我写下了“学到老,没学好”这几个字。这不仅是表明我的谦虚态度,更主要的是,面对京剧这座博大精深的艺术宝库,我感到个人的渺小。即使我穷尽一生,而且在别人眼里还算取得一些成就,我也深深感到所学之少,更没学好。

封杰:作为京剧界的一个世纪老人,您认为京剧久振不兴的原因是什么呢?

宋宝罗:我认为,京剧久振不兴的原因主要是脱离了群众。“文革”前,人们的平均工资五十元左右,日常消费较低,而我们的票价只卖五角,在增加阵容后也顶多卖到六角。梅兰芳先生到杭州演出,票卖到两元,大家都觉得很贵,但是为了看场“梅兰芳”又觉得值,咬咬牙也就坚持了。现在,退休工资只有八百元左右,而演出票价就要两百元至八百元。京剧的基本观众是老人,他们怎么可能花掉自己日常生活的费用去买如此昂贵的戏票呢?剧场门口有很多戏迷等退票,不是他们不想买票进场,而是太贵实在买不起。当年,活着的梅兰芳先生只卖两元,现在复活的“梅大师”却卖一千二百八十元。你说,戏迷怎能承受得起?

我们那时响应毛主席“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号召,只用一辆车子就完全解决了交通和演出问题。现在演戏需要利用灯光、布景、道具、音响来充实舞台,这些东西又怎能“随行”到各处巡演呢?再者,剧情真的能感染观众吗?

青年演员为了得奖只练习一段戏或一套打,去应付十五分钟的赛事,之后就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剧院也是为了奖项而大张旗鼓地排演新戏,不惜花费几百万的资金投入,不论得奖与否,大量的道具、服装往库房一堆完事,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轮回着。有的戏设计了几十层的高台,演员需从上面走下来,他要注意台阶以防摔倒,根本无暇顾及表演,这是咱们京剧吗?还有,目前的晚会搞平均主义,四个包拯,五个乔玄,六个薛湘灵,每人唱一句,这是京剧艺术吗?

另外,剧场的场租过高,也是导致剧团无法演出的重要因素。过去,我们实行“场团分账”的形式,而现在风险都压给了剧团,剧场只坐收渔利。

京剧界有三十多个流派都是过去产生的,而近六十年我们未见到有一个流派出现。对了,现在有一个新流派正在青年演员中流传,那就是录(音像)派!这是为什么?原因在哪里?作为京剧人,真该好好反思了。一句话,我们不能断了自己的后路,砸了子孙的饭碗。

封杰:您的话真是振聋发聩,谢谢您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