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汀论自然语言
奥斯汀最广为人知的工作是他关于以言行事类话语的研究,不过,这项研究跟我们眼下这本书关系不大。这里只简要介绍一下他对日常语言的一些论说。 [2]
人们把奥斯汀的工作方式称作“日常语言分析”。奥斯汀的确一向注重日常语言分析,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只重语言,不重世界。奥斯汀说,我们的确是要检查在这样那样的场合我们会说什么,会怎么说,但这时我们重新审视的却不只是语词,我们同时也重新审视我们用语词来描述的实际情境。我们通过对语词的更敏锐的感觉来更敏锐地把握现实。“日常语言分析”、“日常语言学派”这些名称都容易引起误解,他偏向于“语言现象学”这个名称,只是这个名称也够绕口的。
我们为什么特别着重分析日常语言呢?我们现在使用的语词是前人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不知经过了多少锻炼修正,凝结着无数世代承传下来的经验与才智,体现着我们对世界的基本理解。哪里须得加以区别?哪里须得保持联系?我们区分“事实”和“事情”,我们说“事情发生了”却不说“事实发生了”,这个区别里面多半包含着值得深思的道理。适者生存,概念在这里分野而在那里交叉,这种说法成立而那种说法不成立,总有一定的道理。那些见微知著的区别,那些盘根错节的联系,非经一代人一代人的言说,不会凝聚到语词的分合之中。哲学家也能想出一些重要的区别和联系,但这些通常有赖语词中已经体现出来的更基层的分合,要用我们一下午躺在摇椅里想出来的东西取代万千年千万人经验的结晶,不啻妄诞。
常有人批评日常语言不够精确。我说我儿子成绩差,你问到底多少分,60分。也许我说得更精确了,但也许我说岔了,因为60分可能并不差。我们首先不是需要精确,而是需要拢集多个线头的、最富含意义的表达,“成绩差”连同我儿子的得分、连同我的判断和忧虑一起说出来。也常有人批评日常语言含混、模糊。含混、模糊和混乱接壤,但两者并非一事。没有梳理过的感觉是含混的,但不一定混乱。感觉混乱指的是另一类情况:混乱是理应清楚的地方不清楚,已经露出了自相矛盾的苗头。
日常语言的用武之地是日常生活。比较起科学上使用的语言,日常语言常常不是那么精确严格。锤子、斧头、撬棍可以应付多种多样的工作,但在流水线上拧一个特定尺寸的螺丝,一把特制的螺丝刀就会更加合用。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会碰到意想不到的情况,事先都定义得毫厘不爽的概念经常派不上用场。此外,生活在流动,我们有了新的知识、新的爱好,这些新知识、新爱好又和旧知识、旧爱好藕断丝连。一个语词在不同语境中的意义变迁是自然概念的本质而不是偶然具有的一个缺陷。日常生活可不是个小领域,而且其中荆棘丛生,要把这些棘手的情形讲个明白可得有了不起的能耐。然而,日常语言有自己的限度,到了另一些领域,我们就必须求助于更为精密的语言,例如数学语言。我们得发明出新的语汇才能自如地谈论显微镜底下发现的新事物。
所以,奥斯汀并无意主张日常语言十全十美。我们的身体经多少百万年的进化长成现在这样,其构造的精妙让人赞叹,但它当然不是完美的,它不能像猴子一样跳到树枝上,不能像老鹰一样飞上云端,不能像骆驼一样耐热耐饥。但在这里说“完美”是什么意思呢?我们不意抓了烙铁立时烫起个大泡疼得嗷嗷直叫,但若我们的手指敏感到能摩挲出红木桌面和橡木桌面的区别,它就不太可能摩挲着烙铁不烫起泡来。我们在“快乐”这个词里用了个“快”字,就把快乐和畅行无阻和海阔天空联系起来了,可同时生出了“不快”的歧义。英语和汉语各有千秋,大致能够应付各种情境,但各有难应付的事情。碰上这些不如人意之处,有人一下子走得太远,希望全盘克服一切不便,发明出一种理想语言,把思考和说话变成一种全自动过程。其实,唯有不完美的世界才是有意思的世界,我们才有机会因改善因创新而感惊喜,因绕过陷阱因克服障碍而感庆幸。
日常语言既然不是十全十美,我们自然不可用它来对事事作出最终裁判。但又有什么能到处充当最后的裁判者?有些疑问要由科学来裁决,有些则靠大家同意,有些干脆没有答案。无论谁来裁决,到另一个时候,另一个场合,出于另一个考虑,已经裁决好的都可能需要重新斟酌。日常语言确实不是一锤定音的最后之言,原则上我们处处都可以补充它、改善它、胜过它。但请记取:它确是我们由之出发的最初之言。哲学困惑最后也许会把我们引向充满术语的讨论,但它最初总是用日常语言表述出来的。
但是在日常生活中,这人这么说,那人那么说,以谁为准?语言事实尚不能确定,自难进一步对语言进行分析。不过这个困难被大大夸张了,我们以为同一种情境下人们会有种种不同的说法,往往只因为我们设想的情境大而化之,待我们增添几许细节,把情境设想得十分具体,我们会发现人们在这种特定情境下会采用的说法相当一致,而一开始那些不同的说法提示出所设想的情境其实各有一些差别。有人主张冷热之类只是主观感觉,与此互为表里,似乎凡可以说“屋里冷”的场合,我们也都可以说“我觉得屋里冷”。但若我已经向你表明暖气烧得好好的,气温计指着25度,屋里其他人都不觉得冷,这时候你大概只会说“我还是觉得(屋里)冷”而不会说“屋里还是冷”。前一个说法让人猜测你也许外感了风寒,后一个说法却让人猜测你内感了偏执狂。什么时候我觉得屋里冷等于屋里冷,什么时候不等于,这对于澄清有关感觉的哲学讨论大有干系,而这种讨论占了哲学论著差不多一半。
一模一样的情境而常见两三种说法,也许由于说话邋遢,那我们可以研究一下怎样把话说得更加准确切实。但若出现了认真的分歧呢?这会提示我们,这里出现了两个略有差别的概念体系,我们须得通过对这两个概念体系的进一步了解来解决分歧。澄清这一类分歧,通常最富启发。物理学家碰上一个转“错”了的电子,如获至宝;我们碰上一个说话怪异而又怪异得有道理的人,也不要轻易放过。
日常语言分析并不一定只是零打碎敲。我们可以对某个领域中的主要概念进行系统研究。例如,为自己的行为提供辩解的种种说法构成了一个自然的问题域。我们现在既已准备好通过日常语言分析来进行探讨,那么我们肯定希望,这个领域中的日常用语既丰富又精细。我们选择来加以分析的用语,最好还不曾被人们分析得太滥。道路上走过的人太多,路走得秃秃的,踩上去容易打滑。一提到“美”这个词,就会有几十上百个关于美的定义涌上前来,接下去就是一排排哲学家自己编出来的包含“美”这个词的例句,乃至我们记不清人们实际上是怎样使用“美”这个字的,甚至记不清人们到底用不用这个字。
通过对某个领域中的主要概念进行系统的研究,我们就可能把平时的零星意见发展为具有一定普遍性的理解,把平时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东西转变为清晰的理解。人们现在常说,仅仅清晰是不够的。不过我们也不该满足于聪明过人地指出天下之事莫不幽隐难测。碰上能够获得清朗见识的机会,我们也该试上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