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古灯长夜论天下

天藏城于江湖来说如神都羲和于庙堂，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是江湖人心中的一座圣城，自神帝轩辕时期起容纳了流离失所的难民，容纳了漂泊四方的游侠，更容纳了各种族部落的不同形态生灵。

这座古老而又恢弘的圣城坐落于东海畔，茕茕孑立、临风望海。它不属于任何诸侯甚至人皇管辖，它是一座自由平等的城。在这里王侯将相和走卒贩夫称兄道弟，仙人高士和凡夫俗子把酒言欢。

古卷上有云：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姬原枫还达不到这种高深境界，他在暮色下才入了天藏城。

这是姬原枫第二次来天藏城，当年游历江湖时已经来过了一次。第一次来他有几分走马看江山的悠闲，也是那次在城中白衣战仙名扬天下。这次是为救人而来，就没了当初那份闲庭信步。

天藏城能在禹皇巡守后诸侯分割的神州独善其身依旧保持独立自由有很多原因。其中主要的一点是这里聚集了五湖四海的生灵。这座圣城最初建立的意义就在于让无家可归的人有个庇护。有人受战火摧残而来，有人因厌倦漂泊而来，有人想守护这座圣城而来。天藏城聚集了神州最繁杂的势力，但这也是神州最有情义味的江湖地。

姬原枫轻车熟路地走到一间偏僻的院子前。天色昏暗，四下也寂寥无人。

他笑了笑，抬手敲门。

一道诡异的青光在他后方斜刺来，悄无声息又速度极快。姬原枫连忙侧身一躲。青光削断他几缕黑发，后颈又一记诡异的手刀砍来。凉风削颈，姬原枫反手抓住这记手刀然后向前一甩。

只听“哎呀”一声，一个娇小的身影向地面扑去，但这个身影几个跳跃最后还是稳住了身形。青光倒飞化作一根竹竿。眼前是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姬原枫看了看她手中的竹竿，赞道：“你的剑挺快的。”

小姑娘皱了皱秀气的眉头，“这是竹竿。我不会用剑。”

姬原枫笑了笑，“你的竹竿也很快。”

小姑娘翻了个白眼，“你还不是躲过去了。”

“运气好运气好。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姑娘扭头犹豫了会儿，道：“地瓜。”

姬原枫愕然，转头向院子里看了一眼，道：“你不揍死他去？”

小姑娘双脸微红，“名字不是他取的。你来找他干嘛？”

姬原枫转身推门进去，“我有急事，告诉你也怕是没用。你拦不住我，我进去找他了。”

姬原枫刚跨进院子，一阵狂风扑面来。他站稳身形，见风流动时气息回转形成了一个旋涡。姬原枫伸出手指向旋涡中心一点，顿时狂风溃散，气流吹涌。

一个高大魁梧的少年上前还想出手，后面的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元毅，让他进来吧。”

闻言，那少年并不停手一拳轰出，他健壮的手臂上暗金色光芒闪烁，还带着一些奇异的纹路。这一拳寂静无声，拳路上的空气扭曲可见。姬原枫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左手朝拳背一拍。少年拳势被带向一边，整个人也跟着向旁边扑去。他趔趄几步才站稳。

姬原枫道：“你的拳法很有意思。”

少年不再攻击也不答话，转身走了。姬原枫笑笑，向屋里走去。

屋中古灯长明，烛火摇曳。

进屋便见一老人盘腿坐在蒲团上。他一身青兰色道袍，束发盘髻，胡须雪白鹤发童颜，有几分飘逸出尘的气息。

姬原枫直接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下，道：“见你不容易啊，还要过五关斩六将。”

老道捻着一缕雪白的胡须，笑眯眯地道；“知道你要来才让他们出手的。”

姬原枫一怔，“公孙甲你这老家伙，想拦我这两个好像还不够吧。”

公孙甲还是笑眯眯，道：“这两个人当然拦不住白衣战仙，而且也不是要拦你。只不过正好有个高手来，试试他们的水平。我两个徒弟，怎么样？”

姬原枫皱了皱眉，道：“公孙甲，你只是擅长奇门遁甲和推算演化，若还要说谋略天下，也算是一代无双国士。但这两个孩子不适合你，你不要误人子弟。”

公孙甲哈哈一笑，“姬原枫啊姬原枫，明明你也只有二十来岁正值风华，有时候却偏偏比我这不知活了多久的老家伙还死板愚钝。修行之道从来都只能靠自己，别人指导反而容易揠苗助长。前代的方永剑道天赋是那五百年来最杰出的，想想何等惊艳才能冠绝上下五百年啊。他也不正如愿拜入当时的剑道宗师门下，得宗师指点剑道修行一日千里。但之后呢？方永止步半圣，终其一生也不曾突破天地桎梏将天下的剑道带向一个更高的巅峰。他只是以他的天赋在走一条别人开辟好的康庄大道，别人的路终有尽头啊。”

姬原枫叹了口气，道：“得到高人的指导总更容易去走出自己的路吧。修行不易，生灵更是可贵，天下不必枉死许多人啊。”

公孙甲捻了捻胡须，道：“我说什么来着？姬原枫你看你，二十来岁比我更像个老家伙，操这么多心不累吗？”

姬原枫开口想说话，公孙甲抢断没好气道：“是是是。我知道你想这个江湖人人能超凡入圣。别人都羡慕你这个白衣战仙，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羡慕的，还以为你活得很潇洒？”

公孙甲嗤笑一声。姬原枫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

公孙甲看着他叹了口气，然后笑道：“我两个徒弟怎么样？很不错吧？”

姬原枫点点头道：“很不错。虽然那小姑娘剑道走得诡异，但难保日后不会超过我。”

“啧啧啧，没想到你的评价这么高。你认识她吗？”

“除了知道她叫地瓜外，不认识。一个小姑娘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公孙甲嘿嘿一笑,道：“那你想认识她吗？”

姬原枫皱起眉头刚要说话，公孙甲立马道：“开玩笑的，我知道你不会让一个小姑娘为你去江湖争斗厮杀。”

姬原枫缓缓道：“那少年就更有意思了。”

“哦？”公孙甲一脸好奇。

姬原枫盯着他，“他走的是外修之路。人族历来在内修一路上都更有天赋，所以多是修行内法。但修行外法之人也不是没有。这少年修外法本不足为奇，但他外修天赋却实在是太惊人了。”

公孙甲笑出一口白牙，道：“是不是好到不像人族？”

姬原枫点头，道：“而且他的拳法是自成一派，十分新颖。可谓古往今来于拳上独创一道。虽然这拳道尚未成熟，但他出拳沉稳有宗师风范。实在是江湖百年不遇啊。也许终究是人族走外修之路的人太少了。真想不到你会收一个外修弟子，貌似修外法的人继承不了你的衣钵。”

公孙甲哈哈一笑，道：“一身修为本就是自空而来，不奢求长存世间。而且元毅的天赋实在是太过惊人，甚至不下你大哥姬原山。”

姬原枫一怔，低头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画着一个圈，“难道这世间万事万物都逃不过这个圆？”

公孙甲道：“你太过心慈手软，这个天下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下了。”

姬原枫笑道：“你难道会让我杀你徒弟？你就是知道我不会乱杀无辜才敢这么说。往上推几千年，当年那个天下，庙堂之上有三破有扈氏的夏启，有修正历法并肩三皇的四圣皋陶，有倡导百家齐鸣的伯益，还有太康、中康、武观等千古名臣，那是何等壮观。”

公孙甲若有深意地笑道：“你为何只提庙堂不提江湖？”

姬原枫道：“当年那个江湖，有誓不成佛的安道生，有昆吾悟道的李长夜，有一剑万里的顾荒城，有入圣界而返的越青。而如今这个江湖也有释图澄、徐天狼、王子珩，还有你公孙甲等人。两座江湖都有说不尽的风流，又岂止我点的这些人。江湖鼎盛如昨日。”

姬原枫朝内城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何况还有这座江湖圣城。”

公孙甲捋了捋胡须，道：“你也算个江湖人，可你好像不喜欢现在这个江湖啊。”

姬原枫道：“凡人喜欢说一个人的运气，而我们修士何尝不是，我们只不过是叫气运。盛衰交替循环往复不正是天下气运平衡的缘由？对于我们修士来说，占的气运越多则天赋越高。天下分裂气运溃散，江湖占的气运太多所以人才辈出鼎盛不衰。但此消彼长，江湖的气运多了，庙堂之上气运就少了。这是涸泽而渔。况且支撑江湖的从来都是情义侠骨。”

公孙仪道：“庙堂和江湖从来没分清过。如果要你用情义侠骨去支撑庙堂会怎样？这些年来诸侯国间的战事越来越频繁，其中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江湖影子。北齐、大秦、西晋、云初等诸侯国雄踞一方，你姬家也难以动摇。而以后江湖人只会剩两条路走。要么做诸侯手中的剑，但飞鸟尽良弓藏。要么就是逃入天藏城。”

顿了顿，公孙甲看了眼姬原枫道：“但后面这条路日后未必会有。”

姬原枫道：“天藏城是为了容纳难民而建。当年神帝轩辕划出这座孤城时就决定了天藏是全天下的，甚至是更属于江湖而非庙堂。而且还有一个不败的传说坐镇，天下谁又有气魄为敌？”

公孙甲笑道：“流亡天下十年的齐恒公有；号称千古一君的秦王有；坐西东望中原的晋悼公有；前些年刚吞并熊国气焰正盛的云初公也有。当然，我想你姬家也有这气魄。”

姬原枫道：“你倒是坐知天下事。”

公孙甲道：“这些诸侯各自为政也不是一两天了。他们不断侵略周围的部落族群，地盘资源是越来越多。六年前云初国更是兵灭熊国。当初你不还大发雷霆把云初公的世子打了一顿吗？”

姬原枫皱眉，道：“不过是一时意气罢了。不能如心中所愿但总要出一口气才舒坦。”

公孙甲揶揄道：“不久就是天下修行大会，而且这次还是云初国举办的。要还是不解气，再去大会上把他几个儿子都打一顿。其实你上次把那个什么狗屁云初世子打了一顿我看着也是很痛快的。这些纨绔仗着祖辈的功业吃喝玩乐调戏良家妇女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姬原枫淡淡道：“要是觉得痛快你可以自己去揍他一顿，甚至把云初王室都揍个遍。大不了之后你来羲和神都，我以姬家保你。”

公孙甲尴尬地笑了笑，道：“那还是算了。云初国的那位怕是跻身半圣了，就算是你出手也不敢说稳胜吧。”

姬原枫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云初公确实是个天才。常人一心一意混江湖也难跻身半圣之境，可他还身在庙堂心有挂碍。呵，不愧是有气魄吞并熊国的人。我逊他一筹。”

公孙甲道：“你还是释怀不了云初灭熊国啊。你不也是心有挂碍，哪怕做白衣战仙也放不下庙堂。不说你，当年的顾荒城牵挂于剑，越青牵挂于情。如今的释图澄牵挂于佛，徐天狼牵挂于刀。你们不都是心有挂碍之人？”

姬原枫道：“如此说来倒是你公孙甲一把年纪最为轻松了？”

公孙甲一笑置之。

姬原枫用食指轻轻敲打着膝盖，问道：“你公孙甲奇门遁甲独步江湖，谋略也能算遍天下。到底是为何隐居天藏城呢？就说你两个徒弟地瓜和元毅，不让他们见识下城外的江湖吗？”

公孙甲道：“还不是放心不下他们。”

姬原枫皱眉，道：“你若是担心他俩天赋异禀怀璧其罪，那也太过小觑天下群雄了。”

公孙甲冷笑，道：“混江湖得讲情义，可不混江湖的人表面也讲情义。”

姬原枫突然道：“你的少年徒弟元毅，可是昔日天下四大名将之一元长云的那个元。”

公孙甲轻声道：“正是。”

屋外，天渐渐夜了。古灯安静地燃烧，烛火时而跳跃，影子摇摇晃晃。

姬原枫仰头，脸上露出回忆之色，语气飘忽，道：“当年云初国十万兵甲渡天河，舳舻千里旌旗蔽空。熊国自恃满境重甲兵不屑一顾。樊阳城一战，二十万熊人战死。守将元长云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仍是以一人之力守住城门一刻时间，为数万樊阳百姓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阻挡千军万马啊。元长云最后双手抡刀，劈开了一条直指云初大军腹地的血路。他反复抬手又落手，我想那一刻他一刀就是千万刀，亦是千万条命。樊阳城是元长云的死地，也是熊国的死地。樊阳城一战后，熊国没了天下四大名将之一的元长云，也没了一座占据地利镇守国门的城。樊阳城后，云初铁骑一马平川。”

公孙甲点头，道：“同为四大名将，但经樊阳城一战元长云就高了其他三人一筹。不说他一人双刀硬生生挡下了云初大军一刻时间。就最后他杀人如麻，竟还在杀中突破触碰到了圣境。”

姬原枫缓缓道：“确实不可思议。他以杀人刀悟道，悟出的却是力之一道，走上了外修一路。可惜人力终究有穷时，拼了这么久他没气力再突破了。如果他能继续突破成圣或许就有可能真的挡下云初大军。”

公孙甲微笑，道：“入圣境而不成，抵挡云初大军力竭而死，死后体魄一分为三赠天下人。这份气魄际遇可谓空前绝后。若元长云真成圣抵挡住了云初大军就不会有如今这么令人神往了。后人翻过帝禹历史元长云这一页时必然是反复咀嚼，心潮澎湃要饮酒一醉。”

姬原枫挑眉，道：“元长云有一子，但樊阳城一战后就不见踪影。元长云自知无力成圣，死前选择将体魄一分为三赠天下人，我想有一份是给了他儿子。他作为一个将领为国所为后世将难以超越，但他作为一个父亲却亏欠了自己的孩子。”

姬原枫眼神瞬间凌厉直逼公孙甲，道：“元毅就是元长云的儿子。”

公孙甲和姬原枫对视，旋即败下阵来，轻声道：“没错。樊阳城一战后熊国败局已定，根本护不了这个孩子。”

姬原枫环视四周一圈，道：“难为你在这躲了六年。”

公孙甲低头，道：“区区六年而已，还是被你发现了。”

两人突然同时不再说话，四周一片寂静。古灯烛火将一老一少两张脸庞照得明暗参半。小屋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姬原枫低头轻笑一声，道：“你擅长布阵，一个布了六年的阵对付我想必绰绰有余。”

公孙甲轻声道：“你白衣战仙纵横江湖，少有敌手。而我公孙甲只是一介书生，读书修行。”

姬原枫抬头，道：“元长云在成圣之际将体魄一分为三赠天下人等于将无上玄妙的圣力送给了天下。他将缥缈的圣境拉近了人间，从此我辈修士修行成圣之路将更加宽广。这是对修行之道一次无与伦比的拔高，天下人都将感恩。”

公孙甲笑道：“不愧是白衣战仙，就这份气度也少有人及。”

姬原枫笑了笑，道：“我这次也不是为元毅而来。我想请你帮忙。”

公孙甲没好气地道：“论修为斗法我不如你。而你又能从我只言片语中猜测出元毅是元长云之子，论谋略也与我相差不远。有什么事还能让你找我帮忙？我肯定也解决不了。”

姬原枫道：“有一个凡人村子，村民昏迷不醒但全身气血运转如常气息平稳。如果不是他们昏迷不醒，就如常人一样。你读书修行入道，见识广博，可知有什么毒能有这种效果？”

公孙甲道：“既然肉体无损，那就是针对灵魂精神的毒了。毒术在许多人眼中本就是旁门左道一直平淡不兴，世人了解很少，这类残害灵魂精神的毒更是罕见。下毒之人想必精通毒术，在此道沉浸多年。江湖上不曾听说有什么用毒高手，我突然很好奇一个默默钻研毒术的人为什么对一个凡人村落下毒，难道是为了试毒研究？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人气运可就不太好了，恰好被你碰上了。”

姬原枫脸色一变，迅速起身。

面前这个隐居天藏城六年的老人，当年哪怕是在这个英才辈出的江湖也是声名赫赫，光彩不输他人。他以推算演化独步江湖。他曾说过这世间没有什么巧合，所谓巧合其实是早已命中注定。

既然没有巧合，为什么姬原枫找到盘古村，村民偏偏遭难？

江湖难免恩怨，白衣战仙闯江湖当然有仇敌。姬原枫不知道这场盘古村的阴谋是针对他，还是直指禹皇，直指天下。

烛光下，一老一少，一坐一站，两位江湖英杰。

公孙甲将一张黄纸甩向姬原枫，道：“我不擅长毒之一道。此物对你有用，我不留你了，快赶回去吧。说不定能捉住下毒之人取到解药。”

姬原枫点头抱拳，转身离开了。

公孙甲依旧盘膝而坐，古灯依旧燃烧。他看着烛火出神。他在天藏城隐居了六年，好久没和人像今天这样谈论天下古今，也好久没和人说这么多话了。

一人一灯，屋中空荡荡。

过了良久，公孙甲突然道：“元毅，你出天藏城向西行闯荡江湖。地瓜，”

顿了顿，他接着道：“你自由选择去路。”

公孙甲说了出去，却没说留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