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宣威中兴:屈原错过的时代
身体里流淌着楚人的血液,从一出生开始,就被一个战国争雄的时代赋予了远大使命。注定不甘平凡的他,带着自豪与自信,勾画着自己和楚国美好的未来。
光环背后的责任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离骚》)
屈原在最著名的《离骚》中第一句就说:“我是古帝高阳氏的子孙,我已去世的父亲字伯庸。”
屈原和他的楚国,故事可以久远到三皇五帝。
屈原所说的先祖高阳,是黄帝的孙子颛顼帝。用现在的话说,颛顼帝高阳是古代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他对天文学的贡献,是建立了“星与日辰之位”。颛顼帝高阳的后代们,将观测天象的伟大职业传承下来,重黎、昆吾、彭咸、鬻熊,一代代地坚守在“火正”这个重要岗位上。火正也叫火官,掌管祭祀火星之事,并根据观测到的火星运行规律指导生产生活。一直到了浪漫主义爱国诗人屈原,还是受家族遗传影响,对神秘星空总是充满想象。
其实屈原不只是“帝二代”,他的另一个高贵身份是“王二代”,他和楚国历代姓熊的国君是血脉同源的同姓一家。他们共同的正根,在颛顼帝高阳的曾孙季连那里。季连从母姓,姓“芈”,就是形状像羊、读音也像羊叫的这个“芈”。当时姓与氏是分开的,姓代表着共同的血缘关系,氏则是从姓中衍生出来的分支,屈原为芈姓屈氏,楚国国君为芈姓熊氏。
如此强调自己的高贵出身,屈原背后的意思是想说,楚国是根正苗红的,是比秦国更适合、更有资格成为替代周王朝的新王朝建立者的。
说楚国根正苗红,不得不再提一下楚人的始祖鬻熊。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但提起周文王、姜太公,没人不知道。这位鬻熊,就曾经被周文王以老师之礼相待,所受礼遇不亚于姜太公。虽然,周文王的孙子周成王在后来分封有功之臣的时候,分给鬻熊后代的楚国国土面积只有五十里,但在同属于西周正式承认的领土这方面,当年小小的楚国,其政治地位是丝毫不亚于齐、鲁、卫等国的。比起东周时才受封的秦国,楚国更是资格老得多。
屈原和他的家族,一直以来都带着自豪的光环,尤其是到了屈原这一代,正值战国中后期,已经到了楚国发展最辉煌、最关键的时刻,刚刚出生的屈原,冥冥中就已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离骚》)
生于特殊日子,注定了屈原生为楚人的特殊品格。
大凡有着突出才能的人,其出生时都带着神秘色彩,屈原也不例外。他是这么描述自己出生之吉的:“当摄提岁星的祥光降临在正月,当这个月最吉祥的初七庚寅日,我降临在世间。”
在以星岁纪年的时空里,庚寅日很特别,发生了几件与楚国有关的大事,屈原降生是其中之一。
高阳之孙重黎,在帝喾时任火正,因功绩显耀被赐予祝融称号。共工氏发动内乱,帝喾派重黎诛杀作乱者,重黎未杀尽,就在庚寅这一天被赐死。也是在重黎死后的庚寅这一天,他的弟弟吴回接替他的职务,任火正之职,仍被称为祝融。
另一颗在庚寅日降落的星,是楚国的一位中兴之主楚昭王熊壬,被孔子赞为“知大道”。幼年楚昭王登上王位的时候,正值吴国国力强盛,楚国时刻面临被吴国夺土争地的威胁,楚昭王在位的每一天,都在为捍卫国土而战斗。强势的吴国,在孙武、伍子胥这些名将能臣的加持下,一举攻破楚都郢。后来,楚昭王在秦师帮助下大败吴国,收复国都。经历灭国之痛的楚昭王,愈加励精图治,安定民心。在短暂修整后,就一鼓作气地接连灭了顿国、胡国,大败蔡国并收其版图,攻下夷虎,雄心万丈地准备向北扩张。然而,戎马一生的楚昭王不会想到,上天留给他复兴楚国的时间那么短——这是公元前489年的庚寅日,楚昭王还是在战场上,这是一场援助陈国抵抗吴国的战争,他带着遗憾离开了楚国阔步前进的道路;就在他病重时,红色云霞像赤鸟般围绕太阳飞翔。
庚寅日是一种轮回,先辈未竟的遗志,似乎就这样落在了屈原的身上。屈原在承担着非同一般的使命的同时,也拥有着非同一般的才能和品格。
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离骚》)
屈原是靠想象复原父亲屈伯庸当年的激动心情的:
这位父亲感觉到了这个孩子的非同一般,不只是降临的日子属于大吉,这个孩子简直生得太有气度了!端详了又端详,越看越觉得孩子是个能成就大业的奇才。
起什么名字好呢?应该是想了很长时间,才有了“屈原”这个寓意无比美好又相当大气的名字。“原”是字,寓意安居乐业的阔平原野;“平”才是屈原的名,寓意公正而有法则。屈伯庸给儿子起的名字,包含着太大的宏伟理想了!起这么大气的名字,说明他不但寄希望于儿子,希望儿子做出一番大事;还寄希望于楚国,希望楚国以更快的速度拥有四海之内的辽阔土地,一统大业。
这当然不是屈伯庸的异想天开,随便翻翻屈氏家谱,就知道这个家族在楚国历史上有多么重要。
屈氏家谱第一位,是楚武王之子屈瑕,也就是屈氏先祖。屈瑕的职位非常高,每次出兵打仗,屈瑕都是作战总指挥,他的一举一动,绝对影响着整个楚国的运势。有记载的两次著名战役,一次是打郧国,一次是打罗国。打郧国,对于屈瑕来说轻松拿下;而打罗国,则让兵败以死谢罪的屈瑕,为后世楚国文臣武将做出了表率。
还有楚成王时不辱使命的屈完。齐国前来攻打楚国,楚成王派屈完前去谈判。面对齐桓公咄咄逼人的威势,屈完临危不惧,有理有据地回击,维护了国家尊严,代表楚国与诸侯国订立盟约。
还有楚庄王时的屈荡,在攻打晋国时生擒对方大将赵旃,为楚国立下了赫赫战功。
还有屈重、屈到、屈建等,不可胜数的屈氏名人,无不是在楚国身居要职,无不是在楚国发展强大的漫漫征途上留下光辉足迹。
看完这些人的名字,再回过头看看屈原这个名字,就不难想象,屈原的父亲,对屈原的期望值有多高;长大后的屈原,对于这个名字,也是相当满意的,并将这个名字作为最高目标。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离骚》)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橘颂》)
高贵的血统,显赫的家族,生在特殊日子,无比大气的名字,当然,卓然出奇的相貌更是没得说,因为优点太多了,连屈原自己都夸得自己不好意思了,只好以一个“纷”字来代替。
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以响亮高远的一声啼哭告诉楚国、告诉战国:我屈原来了,这个舞台将要留下我的传说,我要创造楚国的辉煌!我要改写战国的历史!
此时,七雄争霸的战国沙场上,百家争鸣的政治天空下,会听见来自南国的一声清啼吗?
有着浪漫文学情怀的屈原,生得好像不是时候。尽管他在先天条件如此占优势的情况下,还不放弃“重之以修能”,但现在战国的争霸,只相信武力,已经撕下了春秋争斗的礼仪外衣,“文化人”屈原,似乎失去了用武之地。
春秋时,两国打仗还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比如挂上周天子的名义。打仗的目的,就是要对方服软,基本上没有大规模流血事件,甚至到了战场上动动嘴皮子就结束了。战国时可就不是这一套打法了,不管有没有理由,两国想要争土地,直接就战场上刀枪相见,刀刀见血,直接就把对方的城池占领,纳入自己的版图。
先挑起战国时代灭国之战的,反倒是不起眼的魏国。魏国瞅了瞅周围被它欺负过的邻居,齐、楚、秦、赵四国中,赵国最弱,就先拿它下手吧。一路打下去,竟然把赵国的邯郸给攻下来了,差点儿让赵国的灭亡提前了一百多年。
论起拼命式的“狼性”打法,秦国算是“吃螃蟹”最多的。风水轮流转,魏国从称雄宝座上跌落后,到了秦国出手的时候了。看看秦国的杀人纪录,都是一次次被自己刷新:公元前354年,与魏战元里,斩首七千;公元前331年,与魏战,斩首八万;公元前317年,与韩、赵战,斩首八万;公元前312年,与楚战,斩首八万。崇尚以武力取得军功的秦国将士,一时间战无不胜。
论起国土面积来,楚国绝对很牛气。这个曾经被周王朝称为“蛮荆”的部族,谁也不会想到,日后会成为“中原争霸赛”中与秦国并列的夺冠热门选手。号称“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的泱泱楚国,已经把周王朝设在楚国周围的姬姓小国们一扫而空,顺带着把当过“春秋五霸”的越国给吞并了,基本上长江中下游就是楚国说了算。从山美水秀地沃的南土走来,楚国开始与其他六国正面接触,它的出场口号是:横则秦帝,纵则楚王。
身为三皇五帝后人的屈原,当然希望楚国在这场战国大混战中胜出。他视自己为可以影响楚国命运的关键人物。他为自己生在楚国而自豪,有了这种使命感,哪怕别的国家有再大的“就业空间”,他也不会从楚国故乡“跳槽”到别处。
看看战国中期的“就业”形势,就知道屈原说出“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这样的话,背后要经受多少诱惑。秦、魏、齐等国,先后发动了面向各国的“大型人才招聘会”,纷纷以官位、金钱等优势,向安邦强国的贤才们发出了邀请;而对于“应聘者”本身来说,不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到待遇好的国家发展,在当时来说再正常不过。比方说阴阳家代表人物、大名士邹衍,本是齐国人,就参加了三个国家的应聘大会;卫国人公孙鞅,也有两次应聘经历;就连鼎鼎大名的孟子、荀子,都有多国游说任职的经历。
面对这些诱惑,小小的屈原从记事那天起,就抱定了不离开楚国的决心,因为他相信,是上天对楚国冥冥中的眷顾,让他这个胸藏锦玉、才气超人的神人来到世间,他是为了拯救楚国而生。他是一棵沐浴着天地灵气而生的橘树,誓要长成为覆庇楚国苍生的巨伞绿篷。
给屈原假设一个出场时间
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离骚》)
想想楚国从当初丹阳五十里的小城,混到七国称雄的地位,是多么不容易;尤其是想当年力量弱小被邻居们欺负、又不受周王室待见的日子,当个楚国的带头人更是不容易。
一直到了屈原出生的年代,在祖辈相传的祭祀名人录里,听到次数最多的三个名字,依旧是被称为“三后”的熊绎、若敖、蚡冒三位楚国国君。他们的功劳,倒不是打了多少场胜仗,而是一个赛一个地能吃苦、能受累,简直低调得太不像一国之君了。
先介绍一下最初受封立国的熊绎的创业之路。这位被封为子爵爵位的楚国先君,坐着拉木柴的大板车,身上穿的衣服被树枝荆条划出了一道道长口子,看起来像个难民。他要带领楚国的臣民,走出五十里的狭小地界,走向林深地广的荆山,他要与臣民一起,让楚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国”。
身为楚国当家人的熊绎,为了楚国兴旺很努力;身为西周臣子的“熊长官”,在周天子那里很受伤。他带着精心准备的桃木弓、枣木箭,赶着他那辆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破车,一路颠簸地赶到周王室进贡,却没有得到与姬姓诸侯们相同的待遇——没有资格参加周天子的祭祀仪式,被当作下人一般给安排了一个看守火堆的工作。临走时,别的诸侯都得到了赏赐,独独缺了他那一份儿。
不得不说,楚国第一任国君熊绎的进贡经历,成为楚人自强自励的另一种推动力。将熊绎这种吃苦耐劳、艰苦创业的精神原原本本地继承下来的,应当首推第十四任国君若敖、第十六任国君蚡冒,这祖孙两人,沿袭了先君熊绎的标配:破柴车、破衣服。一国之君都这样了,臣民们哪个能不卖力,哪个能不争先?
屈原想起这些时,所怀念的是一种心无杂念、众志成城的社会氛围;他所奢求的,是能够遇到如“三后”般心底无私、全心为民的明君。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橘颂》)
楚威王出现了。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幼年屈原所期待的那一款。在这位国君的经营下,楚国如一棵愈加茂盛的绿树,强韧的枝叶向四外铺展开来。
楚威王从登上王位那一天起,就没有停止过开拓国土的步伐。往西南方向,用了十年时间,让土地肥沃的广阔巴国变成了楚国的一个郡,疆域已经到了如今的云南,一下子多了数千里的肥沃土地。往北方向,在上任第七年,取得了大败齐军的辉煌战绩,创造了楚齐战斗史上的新纪录,让楚国武力值排名一跃而上。战事的起因,是楚国不满于齐国与魏国的称王,加之齐相田婴欺骗楚国。往东,把前来挑衅的越国主力一举歼灭,杀死越王无疆,尽取越人所占吴地,楚国东境到了如今的浙江。越国本来是想打齐国的,结果被齐国忽悠得掉过头来打楚国,没想到被楚威王轻松搞定。
在楚威王时期,楚国已成为东方第一大国、世界第二大国,用了七百多年的时间,从南方偏僻的丹阳走到中原争霸的舞台中央,与秦、韩、魏、齐等国开始接壤,而且成为“合纵连横”大棋盘上的主导力量之一。
那时的楚国,面对秦国很硬气——楚威王没多费话,就把秦惠文公派来的使者骂了回去,也怪秦惠文公欲统一全国的想法来得太早了些。秦惠文公上任后,做了两件事:先把得罪过自己的商鞅处死,然后就是称王。称王就称王吧,他还想着借此机会立立威、捞捞好处,派使者到各诸侯国传达通告:大家不光要嘴上对我表示祝贺,还得像魏国那样,拿出一部分土地来献给秦国。这就相当于成了其他六国的管理者了。战斗力直线上升的楚国,又怎么可能买它的账?
这棵大树,在屈原的眼中,是前途一片大好的楚国,小风小雨已经挡不住它的迅猛生长;这棵大树也是屈原自己的未来,虽然他现在只是小小的幼苗,但他迫切地想让自己快些长大,他要长成楚国大树的一部分,甚至,想成为树身上的一根主干。
他总是对自己那么有自信,对他的楚国更自信。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橘颂》)
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橘颂》)
屈原这个自我感觉特别好的孩子,被雄心壮志的楚威王注意到了吗?
这个孩子的志向,的确与当时人们所理解的“成功人士”大不相同。战国时代最流行的职业是纵横家,这个行业里最出名的两个人苏秦、张仪,被后世演绎得神乎其神。但这样的“成功”,不是屈原想要的。
谁也想不到,屈原从小就树立的终生榜样,却是历史上最著名的“死心眼儿”伯夷。这位伯夷,明知道不能挽回故国消亡的结局,却选择了“耻食周粟”这种忠君报国的方式,将自己活活饿死。身在战国混战泥潭里的屈原,谁也不选,单单选了这样一位对礼仪道德有着至高至洁追求的古人作为标杆,不能不说,这是冥冥中的命运安排。
屈原的忠心,放在战国“人才大流动”的背景下,注定会让自己的人生之路变得曲折,却也显得异常珍贵。
屈原的“死心眼儿”,是认准了不离开楚国,是不为身边的“成功”例子所动。比如,张仪的“翻身之路”,就是从屈原所在的楚国开始的;或许,从那时起,到处求职的张仪,就已经成为屈原心中的反面典型。
其实在游走于各国间的纵横家、名家、阴阳家们看来,张仪的择木而栖,再正常不过——大多数人,首先考虑的是如何生活得更好;再者,在残酷的战争中,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小国还能存在多久,也就无所谓家国。正如魏国人张仪,在看到自己的魏国岌岌可危时,并不是想着如何拯救国家,而是带着老婆孩子跑到楚国发展,投在了楚相国昭阳门下;在楚国混不下去了,又去投奔老同学苏秦,后来又转投秦国。像张仪所选择的这种生存之道,在纵横家眼里就是一种成功法则,但在屈原看来,却是背叛自己家国的行为;但他也不能改变别人,只能坚持他自己。
给屈原一个假设,如果他能如张仪般善于变通,如果他不是把自己的一生才华都押在了楚国,而是接受齐国、赵国或者秦国的邀请,他今后的为官之路,肯定不会那么艰难曲折,他肯定不会在怀才不遇中郁郁而终。
这样的假设,同样适用于张仪。如果张仪能有屈原般的“异志”,能够从一而终地忠于自己的魏国,或者在楚国能得到重用,那么魏国或者楚国,或许在历史发展走向上会有着某些细节的不同吧。
张仪这样的人,注定永远不会成为屈原的朋友,更别说成为偶像。
万民之生,各有所错兮。(《怀沙》)
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离骚》)
楚威王加快扩张的步伐,向着楚国的称霸梦靠近,人算不如天算,上天却只给了他十年时间。
看看楚威王的任职时间,有人说是公元前338年至公元前329年;再看看屈原的出生时间,有人说是公元前339年。志比天高的屈原,与雄心万丈的楚威王,是如此遗憾地错过了相遇。
学习努力、天天向上的小屈原,发出长长的叹息:老天太不公平了!怎么能让我这个天赋异禀的治世奇才,与楚国历史上的君王奋斗典型擦身而过呢?只要我们联手,楚国统一全国、问鼎华夏那还不是迟早的事?
让屈原为之叹息,不仅因为楚威王熊商能打仗,而且这人还特别谦虚低调,有忧患意识,并且特别爱才。怎么低调呢?当苏秦夸赞楚国兵强马壮、疆域辽阔时,熊商并未被“帝王之资”的溢美之词冲昏头脑,他是这么回答的:“楚国与秦国这样的虎狼之国相邻,天天要防备着秦国打巴蜀、汉中的主意,永远与其成不了朋友;再说魏国和韩国,在秦国和楚国之间摇摆,更是指望不上。对外,楚国打秦国没有胜算;内部,想找几个顶事的大臣也没有。我这每天愁得吃不下睡不着。”怎么爱才呢?熊商听说了“行为艺术家”“思辨大师”庄子的贤名,专门派人先送去一笔巨资,并许给庄子一个全国最大的官——相国;只是庄子已经对所处的社会完全绝望,靠自己一己之力已无法改变世道人心,所以就一口回绝了楚王的好意。熊商只能不时地感叹:“贤臣虽然那么多,只能存在于古代啊!”
只可惜,楚威王熊商没有获得另一个十年的奋斗时间。不难想象,再给他十年用来治理国家、开疆拓土,楚国的范围,可就不单单是长江中下游了。
当然,屈原感叹着“万民之生,各有所错兮”时,他所错过的,不只是楚威王,或者他心里还想起了楚悼王,还想起了楚悼王聘用的“外来人才”吴起。
屈原想的是,既然上天安排了楚悼王熊疑与卫人吴起的强国组合,为什么不让他早生几十年?那样的话,他也能赶在公元前381年楚悼王逝世之前,为楚国的大改革贡献光和热。只是,他刻意不去想改革先锋吴起的结局:有楚悼王作为坚强后盾,吴起的改革很顺利,楚国的发展很顺利;无奈明君依旧短命,楚悼王也是死得那么早,失去支持的吴起马上被守旧派们射死,倒在了尸骨未寒的楚悼王身上。
吴起虽然身死,但他所带来的楚国制度变革,影响力不是那么容易就消失的。至少,这个南方大国的强势崛起,有了他的一份助力。
屈原一边高唱着“我怕来不及,我要快长大”,一边深深迷恋着自己祖国的一段段辉煌历史,一边对着悠悠流逝的江水感到焦急万分——无情的命运啊,不要像对待熊商和熊疑那样无情,留给他们的激情岁月那么短暂,就再多给我几年、十几年的时间,让我把更多的生命,献给像他们那样的明君,献给蒸蒸日上的楚国!
楚国内变,把机会让给了对手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离骚》)
经过又一轮洗牌,楚、秦、齐,这三个大国都在为了“当老大”而赛跑,赵、魏、韩、燕实力稍弱,但并不意味着没有威胁力。
在几个国家的分分合合中,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令屈原眼花缭乱,他感叹着时光飞快流转的同时,深深为楚国的未来担忧。
楚威王刚死,就发生了好几个重要事件。第一件事,就是“做事不地道”的魏国,趁着楚国办丧事,出兵伐楚,夺走了陉山。第二件事,秦国帮着魏国打楚国,在旁边捞好处,得到了魏国献出的西河之外大片土地;后又把秦国太子作为人质送到魏国,连哄带吓唬,让魏国把上郡献给秦国。第三件事,就是张仪当上了秦相,由他主导的“连横大阴谋”,正式拉开序幕。
“老大”轮流当,连处在赵国境内的“国中国”中山国,也不再沉默,因为,不反击,就意味着被吞并。别看中山国国家小,战斗力之强却是超乎想象的:面对赵、燕两国军队,中山国不但没落下风,反而大获全胜,还杀死了燕国大将。
齐国继续在魏国、赵国和韩国之间捞取好处,今天刚打完魏国,明天又和魏国联合打别的国家。地盘同样不小的齐国,经过一番折腾后,已经成为与秦国、楚国有着同样影响力的“三巨头”之一,人才优势尤其明显。
秦国稳定了后方的义渠国后,胃口更大了。震慑拉拢着身边的魏、韩,一口口地咬掉赵国的土地。憋气的赵肃侯,不光受中山国的气,还被秦国夺去了蔺、离石,过了一年多赵肃侯就死了,估计是憋屈死的。好在,他的儿子赵武灵王争气,将赵国生生从“经常挨打”变成了“经常打人”。
楚国新君继位的第四年,所有的诸侯都已称王。也就是说,人人都拿到了竞选天子的资格;或者说,真正你死我活的拼命式、不要脸打法,正式开始。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涉江》)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离骚》)
不会练剑的读书人,不是好模特。
先别说穿的衣服有多另类,单看腰上悬着的“加长版”宝剑,还有头上戴的“超高版”礼帽,就知道怀着宏大抱负的屈原,从小显示出的气质有多么特别。没办法,生在那个年代,就必须文武双修,做好两手准备。
拿楚国的“二把手”昭阳来说,就是“上马打仗,下马议政”的身边例子。屈、景、昭,是楚国贵族三大姓,从楚威王时期就立下赫赫战功的昭阳,应该在屈原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为了表彰昭阳对楚国的贡献,楚王把王宫的三代“传家宝”和氏璧,都赐给了昭令尹,可见其在王室的地位。
昭阳靠两大胜仗吹了一辈子牛。一场大仗是攻打越国,杀死越国国君,使越土并入楚国。另一场大仗是攻打魏国,打下了魏国襄陵八邑,顺便打到了齐国家门口,吓得齐国赶紧求和。这场胜仗也震惊了各大诸侯,为楚国之后的“合纵带头人”地位,增加了筹码。
但比起别国的武力装备,楚国现在光凭一个能打的昭阳恐怕是不行的;而且,昭阳已经有了功高自专的苗头,这一点让屈原愈加揪心。对比一下周围环伺欲动的齐、秦等国的武将配备,就知道屈原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齐国在孙膑之后,还出过“智慧型”大将匡章,此人战胜过虎狼之师秦军,在伐燕之战中大获全胜,在后来的攻楚之战中不仅攻破方城,竟然杀楚相唐昧;再说秦国,商鞅不但“摇笔杆子”搞改革是一把好手,打起仗来也是常胜将军,曾把魏国打得节节败退,就连秦王的亲兄弟疾,也不搞“特权主义”,亲自上战场打仗,疾从基层的“排长”“连长”干起,靠自己的实力打拼到了中央高层。
屈原用这样的一身装束,来表明自己的理想:有一天,自己也要率领一支军队;虽然还是少年时也曾组织过村里的年轻人,在抵抗秦军侵扰的小战斗中取得过胜利,但是,他要在更大的战场上驰骋,为了自己的更高理想而战,为了楚国的生存与荣耀而战。
少年君臣的最初相知
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离骚》)
青黄杂糅,文章烂兮。(《橘颂》)
学生时代的屈原,一直都很努力,努力到忘记了白天黑夜,除了学习,他的眼里只剩下江边的草木。那些木兰花的香气、宿莽草的深绿,让他拥有了一片纯净的天地。
虽然别人看不懂他的真实内心世界,但他自己很享受自己描绘的图画。邻居们就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着个子高高的男孩子天天守着江边的花啊草啊念念有词。
他的努力还是很有效果的,当然,这也离不开他所引以为傲的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作诗小状元”“盖世小神童”这些名号,就传遍了十里八村。再后来,楚国高层也有所耳闻。
屈原最值得自豪的,是卓然超群的文学才能,这也是那个年代出去混社会的必备技能,到了正式场合,见面打招呼不引用几句《诗经》、不顺嘴转两句孔子等名人说的话,就会被视为没文化、没品位。正因有此文化特长,屈原才与楚国新国君有了最初的交集。
屈原遇到的楚国新国君,是“文艺青年”熊槐,也就是后来的楚怀王。喜欢文学采风的熊槐,与文采斐然的屈原,在最初相识时,应该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熊槐的最大爱好,就是文学和音乐。他在洞庭山专设了“文化活动站”,建了几百间金碧辉煌的“文化活动室”,选派了大量美女演奏家、歌唱家入驻。一年四季,熊槐时不时召集亲自选拔的文学精英,到活动站举办大型文艺联欢,才子们现场赋诗吟咏,旁边伴着优美的乐曲、绰约的舞姿;在一场场才艺大展示中,总是少不了屈原珠玉铮鸣的诗篇,还有那令人过目不忘的“草木复古型”装束。
楚怀王带着这一帮文学同道,在洞庭山玩得兴起,常常还会现场命题。看见春风吹绿大地,就让大家来个《轻风》同题作文;看见微霜覆于韧草,就现场一起谱个《秋霜》乐曲。屈原就在这样的文学活动中,一次次地绽放着异彩,成为最璀璨的一颗明星。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橘颂》)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离骚》)
屈原与楚怀王熊槐,算是同龄人,但屈原显得更早熟,据说,还当过熊槐同学的老师。
熊槐应该算是好学生,属于听话、好学的那一种,要不然,不会对文学那么痴迷、对文学家们那么看重。屈原老师也算是名副其实的神童了,刚刚达到成年人的年龄、举行了成人礼,就考取了“教师资格证”,而且还是全国最高级别的。有人说,《橘颂》是屈原在举行成人礼仪式时的主持词,这些褒扬之词,不只寄托了长辈们的希望,更是屈原的总结书与保证书。
熊槐同学的身份成为国君楚怀王后,“一对一”辅导老师屈原的身份也要转变。楚怀王给老师安排的职务相当高,虽然还是教师老本行,但管的学生不是一般地多,而且直接管辖着国家直属的贵族子弟学校,这些学生将来毕业后,都是当官的后备人才。由此,屈原从“一对一”的教师转变为“专业大学”的“教授”兼“校长”,同时兼公族事务部部长。
年纪轻轻的屈原,对三闾大夫这个搞教育、搞公族事务管理的职务很满意。他知道年轻国君让他担任这个特殊职务的深远意义;或者,这是他自己很早就提出的任职申请。别人可能以为这只是个闲职,可是楚王和屈原知道,干好这个岗位,对于楚国的未来多么重要。
说起昭、屈、景这楚国三大公族,屈原是再了解不过的,都是与楚怀王熊槐同姓的分支。现在最有势力的应是昭氏家族,“二把手”昭阳的地位在那里摆着,功劳是挺大,但身为公族,自高自大,特权思想严重的弊端也表现得尤其明显。公族权贵的子孙们,一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不管学习行不行,工作努力不努力,都可以弄个官当当,照这么下去,年轻一代缺乏人才必然成为楚国的最大软肋。
面对这种情况,屈原能不着急吗?所以干起校长的工作来特别卖力气。这位辛勤的园丁,不仅仅悉心呵护名贵的兰草和蕙草,谆谆教导着当朝权贵的子孙们,还耐心守护嫩弱的留夷草与揭车草,对有潜力的少年重点培育,虽然他们的父母不是大官重臣;另外也时刻关注着一棵棵不太起眼的杜衡与芳芷,从来不会歧视一般家庭的孩子。在他眼里,每一株幼苗,都值得投入全身心的精力;看到这些与他同姓同脉的公族子弟们,就看到了楚国的未来。
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离骚》)
屈原这么尽职尽责地干教育,是盼着有一天,手底下这帮学生里,能出几个拿得出手的文臣武将。于私,是自己这个当老师的脸上有光,楚王到时候说起来,总不会忘了屈原的荐才之功;于公,楚国也会有更足的说话底气,不管是搞政治攻关,还是搞实战对抗,都不至于“矬子里面拔将军”。
屈老师在对学生们说这句话时,把身边的文臣武将们打量了一圈,不禁露出苦笑——在多国对抗赛上,现在楚国的“明星级”选手还是太少,远远不能支撑楚国这个幅员辽阔的大摊子。
楚国“缺人”这事,跟楚人“本土人才”的主观因素有很大关系。在楚怀王和屈原的潜意识里,培养选拔楚国人,要远比重用外人可靠得多。这样的观念,同时也或多或少地根植于楚国官场政要的为人处世中。下面看看几个“国相”级“人才流失”的例子:
昭阳打跑了张仪。张仪投递简历、进入官场的第一站,就是楚国。楚相昭阳给张仪安排了一个门客的职务,如果中间没什么意外,爱表现的张仪,很可能就一步步地在楚国升官发财,给楚国做贡献。偏赶上昭阳在一次大聚会中,把自己珍贵的和氏璧弄丢了,怀疑来怀疑去,就怀疑到这个穷酸外地人张仪身上。昭阳没二话,抓来张仪一通猛打,本来就没偷东西的张仪,被打得半死还是不承认。昭阳一看打不出来,放了半死的张仪,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张仪一路辗转当上了秦相,刚上任的楚怀王才知道张仪原来有这么大的能耐,回过头来找昭阳的后账:张仪原来是你的下属,他有这么大的能耐,你当初怎么不向我推荐?昭阳一听这话,回到家连羞愧带郁闷,不久就死了。
还有直接被楚怀王无视的两个“国相”级人才。
先是当过魏国“二把手”的惠施来投奔楚国,这位惠施不是别人,正是与庄子在濠上搞哲学辩论大赛的“金牌配角”。惠施在庄子心中的地位高到什么程度呢?妻子死了都鼓盆而歌的庄子,在听说惠施死了的消息后,怅然若失,如同伯牙之失子期。魏国夹在各大强国之间能一次次化解危机,与这位惠施有直接关系。惠施因在魏国受到排挤而跑到楚国,本以为在这里怎么着也能混个“二把手”“三把手”,结果,楚怀王没给他任何机会,让他提前退休,把他打发回老家去了。
下一个投奔楚怀王的,是齐国的“二把手”田忌。这位田忌,与当年靠装疯实现逆袭,进而反击绝杀的孙膑是“黄金搭档”。这位也是因为与惠施差不多的原因,来到了楚国,在楚国受到的待遇,也不比惠施好到哪里去。楚怀王在江南找了个地方,让田忌去那里当官,等于是把田忌软禁起来了。
楚国上下对外地人的“不感冒”,加上楚国贵族多年来的官僚主义思想严重,让屈原感觉到培养本土年轻人才是当务之急;他也有信心,用不了几年,他所培育的学生里,必然会出现支撑楚国实现称霸大业的栋梁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