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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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当我休假结束回到前线时,我们的部队依然驻扎在这个镇上。周围的乡村装备了更多的炮力,春天来了。田野翠绿,葡萄藤上冒出绿色的小叶芽,大路两旁的大树也吐出小嫩叶,海上吹来一阵微风。我看见镇子和大山脚下的小山丘,高山环绕着小山丘就像一只杯子,丘顶上是一座古堡,高山呈棕褐色,山坡上带着点青翠。镇子里也部署了许多炮,还有几家新医院,走在大街上,你能碰见英国军人,有时还能见到女军人,被炮火击中的房子也多了些。天气暖和,正是春意盎然,我走在树荫小巷里,被墙壁反射回来的阳光照得暖洋洋的,我发现我们依然住在同一个房子里,而且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房门敞开着,一个士兵坐在外面的长凳上晒太阳,侧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我刚一跨进门,就闻到大理石地板和医院的气味儿。一切照旧,只不过现在是春天了。我朝着大房间的门里张望了一下,看见少校正坐在办公桌前工作,窗户敞着,阳光洒进房间。他没有看见我,而我不知道是现在就进去报到呢,还是先上楼清洗一下。我决定先上楼。

我和雷纳迪中尉合住一间卧室,房间有窗户俯视庭院。窗户敞开着,我的床上整洁地叠放着毛毯,个人物品都挂在墙上,防毒面具放在一个长椭圆形白铁盒子里,钢盔还挂在老地方。床脚放着我的扁皮箱和我的冬靴,靴子用油擦得皮光铮亮,安放在皮箱上。我的那支奥军狙击兵步枪,依然挂在两床之间,八角形枪管湛蓝,深色核桃木的枪托非常可爱,还雕刻出让下巴颏贴放的弧线,德国制造。跟那支枪配套的望远镜,我记得是锁在箱子里的。中尉雷纳迪正躺在他的床上睡觉。当他听见我进屋里时,便醒了,他坐起来。

“好哇!”他说,“玩得怎么样?”

“棒极了。”

我们握手,他用胳膊搂住我的脖子,亲吻了我。

“哎呀!”我不满地叫了一声。

“你脏兮兮的,”他说,“你快洗洗。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赶快统统地交代出来。”

“我什么地方都去过。米兰、佛罗伦萨、罗马、那不勒斯、维拉·圣·乔凡娜、墨西拿、塔奥米那……”

“你好像在背诵火车时刻表。有没有什么精彩的艳遇?”

“有。”

“在哪儿?”

“Milano、Firenze、Roma、Napoli[1]”

“打住。告诉我真正的、最精彩的。”

“在米兰。”

“因为那是你的第一站。你在哪里遇见她的?在客娃咖啡厅[2]?你们去哪里了?你感觉怎么样?赶快统统交代出来。你们睡了一整夜吗?”

“是的。”

“那不算啥。现在我们这里也有漂亮的姐儿了。新来的姐儿,从来没有上过前线的。”

“好极了。”

“你不相信我?我们今天下午就去看看,眼见为实。镇子上还来了漂亮的英国姑娘。我现在正在热恋巴克利小姐。我会带你去看她。我可能会娶巴克利小姐哩。”

“我得洗洗,去报到。难道现在没有人干活了吗?”

“自从你走了以后,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些冻伤、冻疮、黄疸、淋病、自残的伤、肺炎、梅毒造成的硬性和软性下疳。每个星期都有人被飞石砸伤。当然也有几个真正的伤员。下个星期,战斗就要打响了。也许真的又要打仗了。人们都这么说。你觉得我娶巴克利小姐这事儿靠谱吗?——当然是停战以后才结婚。”

“绝对没问题。”我说,把脸盆倒满了洗脸水。

“今晚,你得告诉我一切,”雷纳迪说,“现在,我必须接着睡觉,养精蓄锐,漂漂亮亮地去见巴克利小姐。”

我脱下军装制服和衬衣,用脸盆里的凉水洗漱。当我用毛巾搓洗身子时,我环视房间,看窗外,看见雷纳迪闭着眼睛在床上睡觉。他相貌英俊,跟我年龄差不多,是阿马尔菲人。他喜欢做外科医生这一行,我们是好朋友。我正在看他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你身上有钱吗?”

“有。”

“借我五十里拉[3]。”

我擦干手,从挂在墙上的制服口袋里掏出皮夹子。雷纳迪接过钞票,折好后塞进他的马裤口袋里,人始终躺在床上。他笑了,“我必须给巴克利小姐一个阔佬的印象。你是我棒尖的好朋友,财神爷。”

“你下地狱吧。”我说。

那天晚上,在食堂里吃饭时,我坐在神父的旁边。因为我没有去阿布鲁佐,他感到失望,好像突然伤了感情和心。他已经给他的父亲写信,说我会去的,他们家人都做好了接待我的准备。我自己也像他那样感到很难过,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去。我的确打算去的,我努力给他解释,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耽误了,他终于明白我的确是打算去过,他几乎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我喝了很多葡萄酒,接着喝咖啡,然后又喝“女巫”烈酒[4],我酒意十足地解释道,我们本想做的,却阴差阳错地没有做;我们从来没有做成自己想做的事情[5]。

我们俩在谈话的时候,别人都在争吵。我真的打算去阿布鲁佐的。我从来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路都被冻得硬邦邦的,像是钢铁的一样,空气清新,寒冷而干燥,雪干如粉,兔子跑的脚印都留在雪地上,农民见到你都会礼貌地脱帽,叫你尊敬的先生[6],那是打猎的好去处。可惜我没有去成这样的地方,反而都去了些烟味呛人的咖啡馆,夜里喝得天旋地转,必须盯着墙壁看,才能让旋转的房间和四周停下来,喝醉了,上床,以为人生的一切就是这些,醒来时有一种奇怪的兴奋,不知道究竟是谁跟你睡了觉,黑暗中,世界都是如此不真实,非常令人激动,所以你必须接着你的角色演下去,在夜里什么都不明白,也不在乎,这肯定就是所谓的人生如戏吧,儿戏人生,一切的一切,都不在乎。有时,会突然非常在意,睡觉前和醒来时都带着一种警醒,曾经拥有的一切都不见了,一切都变得尖锐、苛刻、清晰,甚至有讨价还价的时候。有时,第二天依然感觉愉快、欢心、温暖,便一同吃早饭和午饭。有时,快感刚消失殆尽,就迫不及待地逃到街上,但是,总有新的一天开始,然后又是夜晚的到来。我试图告诉神父夜里的事情,夜里和白天的差别,夜是如何更好些的,除非白天非常干净、寒冷,但是我无法表达我的意思;就像我现在这样说不清道不白一般。但是,如果你也有过这种经历的话,你就明白啦。神父没有这样的经历,但是他的确明白了一点,就是我真的打算去阿布鲁佐的,只是没有去成罢了,我们依然是好朋友,很多地方气味相投,虽然存在分歧。他一直就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我有时学会了,又总是即刻忘记掉。但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明白的。晚餐结束了,大家依然在食堂里坐着,继续争论。我们两人刚停下谈话,上尉就大声喊道:“神父不高兴了。神父没有姐儿不高兴了。”

“我高兴。”神父说。

“神父不高兴。神父要奥地利人打胜仗。”上尉说。其他人都听着。神父摇了摇头。

“不对。”他说。

“神父要我们永远放弃进攻。难道不是你让我们永远不进攻的吗?”

“没有。既然有战争,我想我们必须进攻吧。”

“必须进攻。一定进攻!”

神父点了点头。

“别烦他,”少校说,“他是好人。”

“他也毫无办法,无论怎么说。”上尉说。我们全部站起来,散席了。

注释:

[1]亨利用意大利语重复上述地点。

[2]客娃(Cova)咖啡厅于1817年开业,位于米兰斯卡拉歌剧院附近,是演员名流逗留的地方。意大利语Cova的意思是休闲地。

[3]里拉是意大利货币。当时的1里拉相当于1美元的1/5。

[4]Strega是意大利语“女巫”的意思,这里是指一种烈性药酒(40%酒精),产于意大利的贝内文托省,约由70种香料与草药配制成,因为含藏红花,所以呈金黄色,有助消化,是饭后酒。

[5]因为亨利是跟神父解释,所以引用了《圣经·罗马书》第7章第15节,无奈酒后颠三倒四。原文是这样的:“因为我所做的,我自己不明白;我所愿意的,我却没做;我所厌恶的,我倒去做。”

[6]“don”意思是尊敬的先生,放在姓氏前,为尊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