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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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年,胜仗频频。越过峡谷后的那座高山,还有板栗树林生长的山坡,都完全被意大利军队占领,南部平原外的高原也获得了胜利。八月,我们得以渡河,驻扎在哥里察[1]的一幢房子里,砌有院墙的庭院里有一个喷水池,院子里栽养着许多茂盛多荫的树木,房子旁边还有一棵紫藤,紫色的花串正繁花似锦呢。现在的战斗是在过了几道山的地方进行,离这里不到一英里远。这个镇子非常秀美,我们的房子也很漂亮。那条河从我们的房子后面流过,镇子的占领战打得非常漂亮,但是镇子外的高山依然没有攻克下来,奥地利人似乎还抱着有朝一日重返小镇的希望,假如战争还有结束的那一天的话,因为他们没有用狂轰滥炸来破坏它,而只是一点点军事战略上的骚扰,这让我感到非常高兴。镇上的人照常住在这里,有数家医院和咖啡馆,炮兵部队驻扎在小街旁,这里有两家妓院:一家招待士兵,一家招待军官。夏季刚结束,夜凉爽人,战斗只是在镇外的山里进行。镇上有一座弹痕累累的铁路桥,河边的隧道在打仗时被炸毁了,广场四周都是树木,通向广场的长长大路两旁也都是排排树木;而且镇子上有姐儿,国王乘车路过时,有时还可以看到他的脸庞,他那长脖子的小身架,灰色的胡子就像是山羊下巴上的那一簇;虽然有些房子因为轰炸时弹片的破坏而失去一堵墙壁,将房子的内部突然暴露,倒塌下来的泥灰碎石都堆积在花园里,有时也倒塌在街上,但是喀斯特高原[2]的整个战场都战事顺利,这一切,与去年秋天我们被困乡下比较起来,都使得今年的秋天不同凡响。战争的局面变化了。

镇子外高山上的橡树林已经没有了。夏天,当我们刚入镇子的时候,那片树林还绿叶繁茂,但是现在只剩下断木残根,地皮都被炮弹炸得四分五裂。秋末的一天,我来到这片橡树林遗址,看见一片乌云从山顶上扑下来。乌云凶猛快速,太阳立刻变成晦暗的黄色,然后一切都变成灰色,天空完全被乌云罩住,接着乌云就把山笼罩起来,突然间,我们都被它包裹住,原来这就是雪。风呼啸,雪横飞,赤裸的大地立刻被白雪覆盖,只有残树桩支棱出来。大炮上也盖满了雪,战壕后面通向厕所的小径上,已经有人踩出脚印。

后来,我回到山脚下的镇子里,坐在妓院里,就是招待军官的那个,看着窗外纷纷飘落的大雪;我跟一位朋友坐在一起,各自拿着一只酒杯,喝一瓶阿斯蒂酒[3],大雪从容不迫地昏沉猛下,我们都知道今年的战事结束了。河上游的大山区还没有被攻克下来;河对面的连绵山脉,也没有一座被拿下的山头。所有这些都得等到明年再说了。我的朋友看见神父在街上朝我们的方向走着,他与我们共用一个食堂,现在他正小心翼翼地走在半融化的雪地上,我的朋友敲打窗户,吸引他的注意力。神父抬起头。他看见我们,笑了。我的朋友示意他进来。神父摇了摇头,接着走他的路。那天晚上,食堂供应意大利面[4],每个人都吃得又快又认真,用叉子把面条叉起来,高高地举起,当面条都干净地裹在叉子上,离开碟子后,再把面放进嘴里;有人干脆把面连续地往嘴里扒,呼噜噜地吸进去。一加仑[5]的大酒罐摇摆着卧在金属架子上,酒罐子上面盖着草垫子,恭候大家自助,只需用食指把罐子开关按下,清亮、彤红、带鞣酸味儿、可爱的红葡萄酒就哗哗地流出,淌入同一只手端着的玻璃杯里;吃完面,上尉便开始拿神父寻开心。

神父年纪轻轻,容易脸红,穿戴得跟我们一样,只是他的灰色制服左胸口袋上,佩戴了一个深红色天鹅绒缝制的十字架。上尉用夹杂着英文的意大利语说话,目的是为了让我完全听明白,以免丢失精彩的内容,我怀疑他只是炫耀他的英语罢了,哪里是为我考虑。

“神父今天玩姐儿。”上尉说,他的眼睛看着神父和我。神父笑了笑,脸红了,摇了摇头。这个上尉经常拿折腾神父来取乐。

“不是真的?”上尉问,“我今天亲眼看见神父玩姐儿。”

“不对。”神父说。其他军官都觉得这么闹很有趣。

“神父不要姐儿,”上尉接着说,“神父从来没有碰过姐儿。”他跟我解释。他拿过去我的酒杯,给我满上酒,他做这一切时,一直看着我的眼睛,同时也一直看着神父。

“神父每夜一对五。”餐桌旁的每个人都大笑起来,“你明白吗?神父每夜一对五。”他做了一个动作,粗声大笑。神父全当它是笑话。

“教皇希望奥军打胜仗,”少校说,“他热爱弗朗兹·约瑟夫[6]。那是来钱的地方。我是无神主义者。”

“你读过《黑猪》[7]这本书吗?”中尉问,“我哪天给你弄一本。正是这本书动摇了我的信仰。”

“那是一本肮脏、邪恶的书,”神父说,“你不会真正喜欢的。”

“那是非常有价值的书,”中尉说,“它告诉你关于神父的一切内幕。你会喜欢的。”他对我说。我冲着神父笑,烛光下,我也看见他对我笑。“千万别读它。”神父说。

“我会给你弄一本的。”中尉说。

“有思想的人都是无神主义者,”少校说,“不过,我不相信共济会[8]。”

“我相信共济会,”中尉说,“那是个高尚的组织。”又有人进来,门开着时,我能够看见外面在下雪。

“一下雪,就不会再有进攻了。”我说。

“当然不会啦,”少校说,“你应该休假去。你去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

“他应该去阿马尔菲[9],”中尉说,“我的家人住在那里,我给你写好介绍卡片。他们会把你当成亲儿子一样来爱。”

“他应该去巴勒莫[10]。”

“他必须去卡普里岛[11]。”

“我希望你能够到阿布鲁佐[12]观光,欢迎你到卡普拉可达村找我的家人。”神父说。

“听他呢,还好意思提阿布鲁佐。那里的雪比这儿还大。人家不想看农民。让他到文化和文明的中心去见识一下吧。”

“应该好好地泡姐儿。我会给你开一些那不勒斯的地址。好多漂亮年轻的姐儿——还有她们的妈妈陪伴着。哈!哈!哈!”上尉张开手掌,拇指向上,四指伸展,烛光将手的影子投在墙上,好像在演手影戏。他又用夹杂英文的意大利语说话了。“你走的时候,这样,”他掰着拇指说,“回来的时候,这样。”他摸着小指说。每个人都放声大笑。

“看。”上尉说。他又伸开手。烛光再次把他的手影投到墙上。他从朝上的拇指数起,挨个朝小手指方向数,“soto-tenente(他摸着大拇指),tenente(摸着食指),capitano(中指),maggiore(无名指),tenente-colonello(小手指)。你走的时候是soto-tenente!回来的时候是soto-colonello![13]”他们都哄堂大笑。上尉的手指影戏非常成功。他看着神父,大声喊:“每天夜里,神父一对五!”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你必须立刻休假。”少校说。

“我倒是希望陪你一起去,教你怎么开窍。”中尉说。

“回来的时候,带一台留声机。”

“带些好的歌剧唱片。”

“要卡鲁索[14]。”

“不要卡鲁索。他扯着嗓子瞎吼。”

“难道你不是巴不得自己的嗓子也能扯成那样?”

“他扯着嗓子瞎吼。我说了,他那是瞎吼!”

“我希望你能够去阿布鲁佐。”神父说。其他人还在大声争吵。“那是打猎的好地方。你会喜欢那里的人,虽然天气寒冷,但是空气清新,又干燥。你可以和我的家人住在一起。我的父亲是个出了名的好猎手。”

“赶紧吧,”上尉说,“我们上妓院去,要不人家关门啦。”

“晚安。”我对神父说。

“晚安。”他说。

注释:

[1]哥里察(Gorizia)位于伊松佐河的东岸,是意大利和奥地利边境上的镇子,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两国以河为边界,那时的哥里察属于奥匈帝国,1916年8月被意军攻克。

[2]喀斯特高原(Carso)位于意大利的东北部,沿亚得里亚海岸,从的里亚斯特到鹰山,哥里察就在这里,第一次世界大战在这里发生了多次重大战役。

[3]阿斯蒂(Asti)是意大利西北部的古镇,用当地特产麝香白葡萄制作的阿斯蒂酒属于起泡白葡萄酒,是一种带甜味的低度甜点酒。

[4]意大利面(spaghetti):由小麦中最硬的品种杜兰小麦面粉制成的实心长面条。

[5]1加仑大约是4升,加仑在这里是虚数,表示酒罐容量很大。

[6]弗朗兹·约瑟夫(Franz Joseph)一世(1830—1916)是奥匈帝国的开国皇帝。当时奥匈帝国的贵族多信奉天主教。

[7]《黑猪》(The Black Pig)这本书可能完全出自海明威的想象,查无出处,书名本身可能是讽刺神父的黑色长袍,也有极小的可能的确有过这本书,因为反基督教的内容而被销毁,但是,近代一本书能够这样销声匿迹,已经是不大令人信服的事情了。

[8]共济会(Free Masons),最初可能起源于中世纪石匠互助组织,近代正式成立于18世纪的英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秘密宗教结社,宣扬博爱和精神美德,追寻人类生存意义,建立和平理性生存的国家和秩序。会员遍布全世界,许多世界著名人士都是共济会成员。

[9]阿马尔菲(Amalfi),意大利萨莱诺湾畔的一个古镇。

[10]巴勒莫(Palermo),意大利西北部西西里岛的首府。

[11]卡普里岛(Capri),意大利那不勒斯海湾南部,索伦托半岛的一个小岛,历来是风光俊美的旅游胜地。

[12]阿布鲁佐(Abruzzi),意大利中部的一个区。

[13]上尉用意大利语依次数说军衔:soto-tenente是少尉,tenente是中尉,capitano是上尉,maggiore是少校,tenente-colonello是中校。上尉在这里说,当军官逛了一圈妓院以后,就升了官,鼓吹名正言顺地逛妓院。

[14]恩里科·卡鲁索(Erico Caruso,1873—1921),意大利男高音歌剧歌唱家,被认为拥有最杰出的歌喉,不仅多处巡回演出,而且还是当年的录音先锋,被誉为“一代歌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