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界对西方诗画关系的认识
朱光潜说:“诗和画的关系在西方是一个老问题。”[23]诚然。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老问题,就是说,西方文艺学史上对诗画关系的看法怎样呢?由前述可知,艺术类别的划分而不是混同、不同艺术门类间的地位相争而非和平共处是西方文艺学的传统。同理,建立在这个传统之上的西方文艺学史上的诗画关系也不是一致说,而是有别论;不是融合说,而是相分论。
然而,中国学界在讨论这一问题时,却多认为西方诗画关系论中占主导的是诗画一致说。就目力所及,讨论这一问题并得出这一结论的主要依据,就是朱光潜、钱锺书这两段文章中引及的几条材料:
希腊诗人西摩尼德斯所说的“画是一种无声的诗,诗是一种有声的画”,已替诗画一致说奠定了基础。接着拉丁诗人贺拉斯在《诗艺》里所提出的“画如此,诗亦然”,在后来长时期里成为文艺理论家们一句习用的口头禅。在十七、十八世纪新古典主义的影响之下,诗画一致说几乎变成一种天经地义[24]。
嫁名于西塞罗的一部修词学里,论“互换句法”的第四例就是:“正如诗是说话的画,画该是静穆的诗。”(西塞罗《修词学》第四卷二十八章,罗勃本326页)达文齐干脆说画是“嘴巴哑的诗”,而诗是“眼睛瞎的画”。(达文齐《画论》16章,米拉奈西编本,12页)[25]
殊不知将西摩尼德斯、贺拉斯、西塞罗、达文齐诸语理解为主张诗画一致是大有问题的,下面逐条予以辨析。
朱氏所引希腊抒情诗人西摩尼德斯(约公元前556—前467)语,所据为莱辛的《拉奥孔·前言》,但莱辛并未交代此语的来历。钱锺书的《中国诗与中国画》亦曾引及,译作“画为不语诗,诗是能言画”[26],又加注云:“艾德门茨《希腊抒情诗》,罗勃本第2册258页。参看哈格斯特勒姆《姐妹艺术》(1958)10又58页。”但这两书显非西氏的原著,也未必是所引语的最早出处,我们一时无法获知此语的上下文,故不能确切理解它的具体含义。罗马统治时期的希腊散文家普鲁塔克(约46—126)曾这样引及西氏此语:“诗的艺术是模拟的艺术,和绘画相类。常言道:‘诗是有声的画,画是无声的诗。’”[27]普氏所说当然也未必就是西氏的原意,但至少这位时代相对接近的作家的理解是,所谓诗画相类,不过是指二者都是模拟的艺术。
更要紧的是,能否据此认定普氏自己就是诗画相合论者呢?完全不能。他是明确主张诗画相分的人,连莱辛都要借之以壮声势,在“拉奥孔”的书名下赫然引上他的一句话:“它们(诗画——引者)在题材和模仿方式上都有区别。”普氏还说过另一段话:“绘画绝对与诗歌无涉,诗歌亦与绘画无关,两者之间绝不相得益彰。”[28]这至少说明,讲“诗是有声画,画是无声诗”的人不一定就是诗画一致论者,他完全可能只是站在某个特定的角度将诗画做类比,而不是着眼于诗画作为两种艺术门类的品质的相同或相似。
不止于此,这两句话甚至还可以在表达诗画差异的观点时使用,如普氏在另一文中说的那样:“西摩尼得斯把绘画称为无声的诗,把诗称为有声的画,因为绘画把事情当时的状况描画出来,文学在这事情完成之后,把这事描叙出来。”[29]一瞬间,一历时,和上举同时人克吕索斯托姆所说的一个姿态和诸多姿态一样,俨然已是一千八百年后莱辛论诗画之别的大辂椎轮。
再看罗马帝国初期诗人贺拉斯(前65—8)那句话所在的一段:“诗歌就像图画:有的要近看才看出它的美,有的要远看;有的放在暗处看最好,有的应放在明处看,不怕鉴赏家锐敏的挑剔;有的只能看一遍,有的百看不厌。”[30]很显然,同普鲁塔克所说的“诗画相类”一样,贺拉斯所说的“诗歌就像图画”(即朱氏所译的“画如此,诗亦然”,又有人译作“诗如画”),也完全是从一个特别角度出发的。硬要说他指的是诗画间的某种一致,那就只能如塔达基维奇所说的意味深长的隽语:“贺拉斯在绘画与诗之间所看到的,是一种相当悬殊的近似。”[31]
古罗马共和制末期理论家西塞罗(前106—前44)的那句话亦大致如是。相关的一段文字是:“以互换的形式来表达两个有差异的思想,后者追随前者,尽管在意思上与前者不同,这种手法称作互置,例如:‘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又如:‘我不写诗,因为我不能写我希望写的东西,也不希望写我能写的东西。’……又如:‘一首诗必须是一幅能说话的画,一幅画必须是一首沉默的诗。’……不能否认,把这些对立的观念并列,并且变换位置,效果是很好的。”[32]可知这里讨论的完全不是诗画关系,而是修辞问题。是否可以说从西塞罗的举例中看见其诗画一律思想的存在呢?从以上两例推之是不能的,从达文齐例来看,同样不能。
达文齐就是达·芬奇,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大画家也是一位画论家,包括其《画论》在内的相关画学著作早有中译本传世,即前文多所引及的《芬奇论绘画》。“嘴巴哑的诗”、“眼睛瞎的画”这两句在全书中不止一见:“诗画之区别:——‘画是哑巴诗,诗是盲人画’。”“如果你称绘画为哑巴诗,那么诗也可以叫作瞎子画。试想哪一种创伤更重,是瞎眼还是哑巴?”原来,达·芬奇表面酷似中国古人张舜民、牟的两句话[33],其含义却与之正相反对,不仅表达的是诗画的“区别”而不是一律,还龂龂争辩于诗画的高下:画比诗更优越!
上面的辨析说明,仅据寻章摘句的字面,便认为诗画一致是西方传统的文艺观,是不一定靠得住的。这些只言片语表达的诗画一致,即所谓都是模拟的艺术、远近明暗看都可以,不仅与中国古人基于审美趣味和艺术功能的同一性而发生的“诗画一律”说是两回事,甚至也与文艺学意义上的“诗画关系”邈不相干!
带着这样的认识,再来看朱光潜下面的一段话,就会发现是有问题的。他说:
关于诗和画的关系问题,历来美学家们和文艺批评家们较多地着重诗画的共同点。莱辛在序言中所引的希腊诗人西蒙尼德斯的“画是无声的诗,而诗则是有声的画”一句话,我国宋朝画论家赵孟溁也说过,几乎一字不差。苏东坡称赞王维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是诗画同源说的一个常引用的例证[34]。
按赵孟溁有“画谓之无声诗,乃贤哲寄兴”[35]云云,朱氏所指当即此语。苏东坡那几句说的是诗画一律,与诗画同源无涉,这里姑且不论。这段话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仅仅因为字面的相似,便将实质上差异很大的中西两种诗画观混同为一了。“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36],中国古人循名责实的劝诫值得记取。
近见日人浅见洋二《关于“诗中有画”——中国的诗歌与绘画》一文,开篇即说:“将诗歌与绘画进行比较,力图肯定二者有某种同质性、相似性的论述,西方似乎很早就有了,如西蒙尼底斯的‘画是无声诗,诗为有声画’以及贺拉斯的‘诗如画’等说法就极具代表性。”[37]日本学者是受了中国学者的影响,还是英雄所见略同,就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