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莫里斯的猜疑
有些外行读者阅读仅供消遣。他们在家休闲阅读时,又怎能体会作者的劳累与艰辛?当他们嘴角带着微笑,目光在小说的书页上浅浅地扫过时,又怎会料想作者创作时呕心沥血的艰难时刻?要知道,作者必须对权威著作进行反复查阅,在牛津大学的博德利图书馆中久日钻研,还要与博学的德国大儒通信,阅读他们潦草又难以辨别的字迹——一言以蔽之,这些研究就像盖房子时搭建的庞大脚手架,得先搭起来,等房子盖好了再乒呤乓啷地拆掉,作者劳累至此,就为了让读者消磨掉一个小时的火车时光!因此,我或许得用唐提的生平事迹来为这则故事开个头,讲一讲他的出身,门第,还有或许是源自他母亲的禀赋,异于常人的少年天才,诸如此类——随后将详尽论述以其名字命名的联合保险金制度。这些资料都在我的手边,草草地分了类,不过要我因此就自吹自擂,我是不屑的。唐提已经过世,而我甚至都没见过一个人为他装模作样地哀悼一回;至于唐氏联保体系这样未事雕琢的构造,仅需一言就足以概括他的所有意图。
这种保险金制度如何实行呢?首先,由一群生龙活虎的青年(越多越好)积攒起一笔钱,在受托人的看管下成立一笔共同储金。一个世纪以后,这笔钱就将归这群人中最后还活着的那位所有。然而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有人拿着这笔钱在他面前晃荡——像鸟的翅膀一样扑扇,扑扇——他可能已经连自己长寿的胜利果实都听不见,因为他也许已经聋了,而且肯定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之际,所以这笔钱对他毫无意义。在我们现在看来,这种规划带有一种诡异的诗性,甚至可以说是黑色幽默,因为压根儿没人觉得自己能得到这笔钱。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祖父辈对它的偏爱,毕竟这种制度很好地诠释了运动员一样公平竞争的风范。
当约瑟夫·芬斯伯里和他的哥哥马斯特曼还是穿着白色折边裤的小男孩时,他们的父亲——一个住在齐普赛街、生活优渥的商贾——要他们加入一个由七加三十条生命组成的唐提氏联合养老保险计划,这个保险计划的规模很小,但参保人都家境优渥。初始投保费是1000镑。时至今日,约瑟夫·芬斯伯里依然记得他们去见律师那天的场景。加入唐氏联保的孩子们都跟他差不多,有大人指导他们聚在一起,轮流坐在大办公椅上签字,过程中,一个温和有礼的老先生在一旁指导,他戴眼镜,穿惠灵顿靴。约瑟夫还记得在签完字后,孩子们一同在律师事务所后面的草坪上玩耍。他和一个同为参保人的小哥哥玩起了皇家大战,小腿还被踢了一脚。当时,那律师正在办公室里招待家长们喝酒吃点心,他被战斗的吵嚷声吸引了来,如此,战斗的双方才被分开。穿惠灵顿靴的老先生还表扬了约瑟夫的斗志(因为他是年纪较小的那个),并庄重地表示自己这么大时也是这个模样。约瑟夫于是在脑海中构想那位老先生小时候的样子,估计他那个时候穿着一双小小的惠灵顿靴,还有点儿秃顶。后来,每到晚上临睡时,约瑟夫就一遍一遍地给自己讲海战的故事,直到厌了烦了,就把自己也打扮成那个老先生的模样,端着酒品和糕点,招待小男孩、小女孩们。
1840年的时候,当时参保的三十七名成员还都在世。1850年,人数减少了六人。1856和1857年,人数骤减得更厉害——克里米亚战争和印度兵变夺去了至少九个人的生命。1870年,最初的成员只余五人尚在人世,而到我讲述这故事的时候,加上芬斯伯里兄弟,也只剩三人了。
当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马斯特曼已经七十三岁了,多年来他年长体衰,也没少为此抱怨。他也已退休多时,病居在儿子迈克尔家中,从不与外人打交道。迈克尔是个有名的律师。约瑟夫的状况则比马斯特曼好得多,他依然可以下床四处活动,也依然在街上闲逛,给人的感觉姑且算是个德高望重的人吧。但要是你知道马斯特曼也曾过着一种(最平平无奇的)模范英式生活,那他的此番现状就更令你悲叹了。他曾经工作勤奋,作息规律,生活讲究,爱好投资——这些都是勉强维持体面晚年生活的基础——此前,他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令人称道,而七十三岁高龄的他已经无法延续这样的生活方式了。约瑟夫只比他哥哥小两岁,然而在他最健康无虞的年纪,也无所事事,性格怪异。他本来经手做些皮革小生意,但早就已经厌倦了,别人也早就道他在此领域成不了大事。他还喜欢粗泛地阅读过了时的新闻,除了时而做些公共演讲之外,大概没有什么比这种粗糙的涉猎更能逐渐消磨他的意志,损耗他的头脑了。这两种消遣方式使得约瑟夫每况愈下,而他在这双重“沉疴”的困扰下依然不厌其烦、连篇累牍地发表他的演说。很快,他的“病情”急转直下,几年前他甚至跑到三十英里之外的幼儿园里去做演讲。他不是个做学问的人,阅读也仅限于小学课本和日报,甚至连百科全书都没看过。我阅读的是生活,他说。我的演讲不是给大学教授们听的,相反,它们“直击人心”,人的心灵肯定比头脑更健康,他说,因为人们都爱听他殚精竭虑的创作。比如,他的作品《如何用四十镑安居乐业》总能令失业人群精神振奋;同样,《谈谈教育:目的、对象、目标和价值》这样的文章总能让他获得平庸之辈的尊重。他在伦敦东区工人互助会面前讲的那篇《从与大众之间关系的角度谈谈人寿保险》好评如潮,获得了一群愚钝男女的鼓掌欢呼,还使他在翌年当选了互助会的荣誉会长——说这个职位一点薪水都没有,那实在是高估了它,因为人们是指望会长来捐款的——尽管如此,当上会长还是极大程度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
如此,约瑟夫就在稍有文化的无知大众群体里建立起了他的威望。可此时,他的家庭生活却被两个孤儿扰乱了。弟弟雅各布去世后,留下两个侄子莫里斯和约翰给他抚养,他也不得不承担起这个责任来。就在那一年,还有一个小女孩来到了他们家,家里人就更多了。她是约翰·亨利·黑兹尔坦先生的女儿。黑兹尔坦资产稀薄,朋友寥寥,只在霍洛韦的讲厅里见过约瑟夫一次,而这一面之缘却使他的观念大有改观,回家之后,他就做出了新的决定,将他的女儿和财产都托付给这个演讲者。约瑟夫虽然人很和善,但在接受这个新责任之前还是不无犹疑的,他为这个小女孩登报招聘了一个保姆,买了一只二手童车。他对莫里斯和约翰的到来就更加欢迎了,与其说是因为血缘关系,还不如说是因为他俩能对他经手的皮革生意有所裨益——生意那时莫名呈现出一股颓靡之势,于是手续一办妥,约瑟夫便急不可耐地把他们兄弟二人带来的共三万镑财产投进了生意里。约瑟夫挑了一个年轻能干的苏格兰人当这项伟大投资的经理,此后他自己就再也没有为它的事劳心费神过。他把事务都交给了这个可靠的年轻人(他已婚),自己就去欧洲大陆和小亚细亚恣意漫游了起来。
于是,约瑟夫就一手拿着本多语种版本的《圣经》,一手拿着常用语手册,在说着十一种不同欧洲语言的人们的帮助下开始了他的漫游。多语种版本的《圣经》在旅游过程的哲学探索中并不大能用得上。而常用语手册呢,它直接而浅白,更适合纯粹旅行的人使用,但并不适合约瑟夫这位人生哲学大师。不过他倒是可以硬催别人帮他做翻译——只要不花钱,他什么厚脸皮的事都做得出来——他尽其所能了解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并记在小本本上。
他游历了几年,直到他的被监护人慢慢长大,需要他亲自关照时候,才不得不回到英格兰。两个侄子都被送进了教学不错但学费低廉的学校,接受了良好的商科教育。这就有点尴尬了,因为约瑟夫的皮革生意根本经不住法院的质询。约瑟夫在解除委托关系之前查看了他的账户,发现他弟弟的钱财在那个年轻人的照看下并没有增加。他大为咋舌。就算把他在世上的每一分钱都转给他的两个养子,他还负债七千八百镑。约瑟夫于是当着律师的面把这个情况告诉了莫里斯和约翰兄弟,莫里斯要拿法律的制裁对约瑟夫百般逼威,幸亏有律师向他提议:
“他身上放不了血,他就是块石头”。
否则莫里斯搞不好会做出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情来。
于是律师这一语点醒了莫里斯。他找到约瑟夫。这个伯伯放弃了他的所有财产,也承诺莫里斯,如果自己能获得唐氏联保中的共同积蓄,将全部转让给他——那个时候,他对这笔钱眼看已经胜利在望了。莫里斯于是答应不将他伯伯和黑兹尔坦小姐告上法庭(她当时也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陷入了悲痛),此外,每个月还给他们一镑的零用钱。这笔津贴对约瑟夫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可黑兹尔坦小姐却完全无法用它穿衣打扮。但她却不知怎的还能买得起衣服,而且从没抱怨过一声。她对这个并不称职的监护人还真建立起了真挚的感情。他一直年高望重,对她有礼可亲;他对知识追求的全神投入令她微微感动,哪怕别人对他只表现出一丝尊崇,他都会感到单纯的欣喜。虽然律师已经警告说,她只是这次破产中的牺牲品,但她也不愿意再让这位老伯伯的境况雪上加霜。
于是,这四个人就在布卢姆斯伯里约翰街上的一座大而枯寂的宅子里住了下来。他们表面上是一个大家庭,实质上各人之间只剩金钱关系。朱莉娅和约瑟夫伯伯好比囚奴,毫无疑问。约翰倒是个彬彬有礼的斯文人,喜欢听班卓琴,去音乐厅,逛生趣勃勃的酒吧,看体育新闻,所以在哪都只能当个副手,为这座宅子操碎了心但又从中获得管理之乐的当然只有莫里斯一个人。这种喜忧参半的生活状况就好比有些乏善可陈的散文作品那样,可以用来宽慰碌碌无为之辈的平庸生活。但对莫里斯来说,其中肯定是忧大于喜的。碰到了难事他一定亲力亲为,绝不麻烦旁人。他唯独早上起床时会叫佣人,在这之后,他就亲自打理店面,问询人们雪莉酒是否可口,并且把吃剩下的饼干一个个标好序号。每周账单寄到的时候,他都愁眉苦脸,自己的厨子没少挨骂,而且还老有生意人找上门来,在后厅里拿几厘钱的小事情威吓他。肤浅之辈大概会觉得他是个守财奴,可在他眼里,自己可是一个被讹了财的受害者,这个世界欠他七千八百镑,他于是下定决心让它付出代价。
但在约瑟夫的事情上,莫里斯的本性可以说是暴露无遗了。他在他伯伯身上赌了一把,而且下了重注,所以不厌其烦地保障伯伯的生命安全。约瑟夫已经是个老人了。他每月不管病没病都会去看一次医生。他的饮食、着装以及准许他偶尔出门去布莱顿或伯恩茅斯逛逛的许可,都像给婴儿的吃的米糊一样,掌握在莫里斯手里按期发放。遇上坏天气,他必须在屋里呆着,天气好时,他也必须在晚上九点半前回到家里的大堂。莫里斯在那里等他,检查他是否还好好地戴着手套,穿着鞋,然后二人便携手忙活起皮革生意来。他们的相处模式相当死气沉沉,连友好的样子都懒得装。莫里斯不停地责备他的监护人伯伯挪用公款,哀叹黑兹尔坦小姐是个赔钱的包袱。如此,即使约瑟夫秉性温和,也难免几乎要对他侄子因厌生恨。但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毕竟,只要看看皮革生意的惨淡经营,还有每一笔交易的明细,就足以让芬斯伯里家的每个人觉得生无可恋。
家门口的名牌上写的还是约瑟夫的名字。账单到了也依然是他签。但这只不过是莫里斯想出来的策略之一罢了,他想让唐提联保的其他会员看到约瑟夫还活得好好的,从而对那笔保险金不抱希望。实际上,皮革生意大权依然掌握在他自己手里,而且他觉得从伯伯那里继承过来的这个生意简直就是悲伤之源。他试图把这笔生意给卖了,但买家开的价简直就是个笑话。他也尝试把生意做大,但债务却先涨了起来,可如果要缩小生意规模,盈利却先跌了下去。唯一从中获利的就是那个年轻有为的苏格兰人。他在解约之后就退了休,用自己从生意中挣的钱在加拿大的著名休假胜地班夫[1]盖了一座城堡。每当莫里斯坐在他的私人办公室里拆开来信、老约瑟夫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疯狂地在他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单子上盖名章时,莫里斯就会开始用古拉丁语咒骂这个不靠谱的苏格兰人。来自苏格兰这个盛产石楠之地的人为了笑话约瑟夫,把他的二婚声明寄了过来(新娘是黛维达,亚历山大·迈克尔劳牧师的大女儿),这个时候莫里斯可真是要发作了。
芬斯伯里家族皮革生意的营业时间大大缩短了,显得无以为继。就算莫里斯对他自己有着强烈的责任感,在破产阴云的笼罩下,他也难以继续在办公室里浪费时间了。这种时候,经理和店员们就会大松一口气,因为他们又可以在拖拖拉拉中度过一天了。丁尼生勋爵[2]有言,“瞎忙活”是“拖拉拉”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俩的伯伯则是“做生意的坏习惯”。这时候,大权在握的皮革商人莫里斯就会把他的潜在摇钱树伯伯像牵狗一样领回约翰街,确保他被禁闭在大堂之后,就自己出门去卖印章戒指的地方消磨时光,这大概是他活着唯一的乐趣了。约瑟夫的虚荣心比常人更强烈。要知道他可是个讲师呢。他承认自己有错,自己坑了侄子,但他被那个年轻有为的苏格兰人坑得要比那惨多了。而即便他罪孽深重,双手沾满鲜血,也不该受到这个年轻人的如此对待,他感觉自己仿佛古代战败的士兵一样,被绑在胜者驰骋的战车上耀武扬威地拖过战场,像俘虏一样囚禁在自己皮革生意的大堂内,听着别人对自己的职业生涯评头品足,冷嘲热讽——就连自己的穿着也要受人监控,领子拉一拉,手套拽一拽,只能被人领出去透气,再领回来,活像个受人看护的婴儿。一想起这些,他的内心就充满了恶毒的想法,这令他一下子拽掉自己的帽子、大衣还有他百般憎恨的连指手套,溜到楼上去找朱莉娅和他的笔记本,那间起居室至少还没沦陷在莫里斯的铁蹄之下,它是属于老人和年轻少女的神圣场所。在那里,她可以缝纫裙子,他也可以拿墨水涂染自己的眼镜,而不是只能沉沦在生意中一些零零散散的事情和无关紧要的数据计算中。
在这间起居室里,他不时为作为唐氏联保的一员而悲叹。“要不是因为这个,”一天下午他大喊道,“他才懒得管我死活!我也自由了,朱莉娅,靠讲演,我可以轻而易举养活自己。”
“毫无疑问!”她说,“他剥夺了您的乐趣,不让您去讲演,这真是太鄙薄了,伦敦西区(不是吗?)的人们那么礼貌友好地写信请您去为他们演说,我觉得他应该允许您去伦敦西区做讲演的!”
“他没有一点脑子,”约瑟夫大喊道,“只对那些形形色色的东西感兴趣,那些东西除了能把他提前送进棺材,别的好处一点都没有。看看他眼前的机会!大把的年轻人要是能够经手这种生意都会燃起雄心壮志吧!我告诉你,我现在想说的话太多太多,简直不知从何说起,当然,前提是他还愿意听。”
“无论如何,亲爱的伯伯,您一定不能过于激动,”朱莉娅说,“如果您看起来不舒服,他会叫医生的。”
“确实如此,”老人谦逊地说,“我要做做研究冷静冷静。”他拿大拇指拨弄了一遍笔记本,“请问,”他说,“(因为你正在缝衣服)请问你想不想听我读一段——”
“当然好啦!”朱莉娅也大声说,“给我读一段您的故事吧,这真是太好了。”约瑟夫马上放下了手中的书,架上了眼镜,好像怕她反悔似的,说:“我要读给你听的,”他浏览着纸页,“是我和一个荷兰信使的对话,他叫戴维·阿巴斯,‘阿巴斯’就是拉丁语中修道院院长的意思。我和他的对话完全对得起我花的钱,因为一开始,阿巴斯显得有些不耐烦,于是我就请他喝了酒,听起来有点奇怪吧。这段笔记只有二十五页,啊,找到了。”他清了清嗓,开始读起来。
他念的是两人的对话,但其中的百分之九十九点八都是他自己的话,阿巴斯说的几乎没有。这可不是朱莉娅主动要听的,她无聊极了;至于这个荷兰信使,他当时除了听,还不得不回答老约瑟夫提出的问题,这对他来说大概是个完美的噩梦吧。为了舒缓自己,他似乎频频喝起酒来,最终不再依赖约瑟夫的微薄施舍,自己叫了一瓶来喝。后来,记录中都开始弥漫着一股醇厚的酒香气——他的话匣子突然就打开了,开始自愿为约瑟夫讲述他想知道的事情;朱莉娅正缝着衣服,抬头看了约瑟夫一眼,脸上似笑非笑。就在此时,莫里斯撞门进了宅子,大吼大叫地找他伯父,没过一秒就闯进了房间来,手里挥舞着一张晚报。
他如此大张旗鼓地进来,确实是带来了一个重大的消息。中尉、印度某著名指挥官、二等高级圣迈克尔和乔治勋爵士格拉斯哥·比格死了,已经发出了讣告。至此,唐氏奖金就落到了约瑟夫和马斯特曼这芬斯伯里两兄弟头上。莫里斯的机会终于要到了。两兄弟从不要好,当年约瑟夫周游小亚细亚的时候,马斯特曼就曾怨气地说:“这简直不像个样子。”他还说:“信不信由你,下次他没准就跑到北极去了。”约瑟夫回来后,这些话都传到了他耳朵里。而且,约瑟夫曾邀请马斯特曼去听他的演讲《谈谈教育:目的、对象、目标和价值》,可他拒不前往,自打那起,他们俩就再也没见过面。可他们也从不公开争吵,在莫里斯令下,约瑟夫准备不再理睬那些尊重长辈的鬼话,而是做好跟哥哥死磕的打算;马斯特曼一辈子的名声都是公正清廉的。现在,所有妥协的条件都万事具备,莫里斯也仿佛看到自己的七千八百镑完璧归赵,到时候再也不用去打理皮革生意的浮沉了,于是第二天一早,他急急忙忙找到了堂兄迈克尔的办公室里。
迈克尔也算是个公众人物。他年纪轻轻就踏足了法律行业,那个时候,他上面也没个人,只能在一些类似下九流的案子中做个小贩子。那些没希望胜诉的案子找他准没错。他既能从石头中挤出证词来,也能从金矿中榨出油水来。因此,来自社会各界的人把他的事务所挤得水泄不通;有的是那种在社会上稍微有点名声的人,来求迈克尔让他为自己在这声名扫地的当口儿想想办法;还有一些是结识了麻烦人的,败坏名声的信件发错了人的,或者被自己的管家给勒索了的等等。私下里,迈克尔是个喜好寻欢作乐的人,但大家都觉得他事务所处理的那些糟糕案子能让他冷静下来。在投资的方面,他只问获利多少,却不问手段是否高明。更值得一提的是,他这辈子对芬斯伯里兄弟所参与的唐氏联保就没说过一句好话。
莫里斯走到他堂兄面前时对结局几乎没有丝毫防备。他眉飞色舞地讲起了自己的主意。这位堂兄律师并没有打断他,而是慢慢听他分析这个计划显而易见的油水,忍受了足足快十五分钟。然后他站起身来,摇铃叫了仆人,丢下了一句话:“我不会听你的,莫里斯。”
莫里斯这个皮革商人只得试图苦口婆心地说服他,然而都是白费,第二天,他还继续去苦口婆心。无论他说事成之后给他一千镑的分红,或者两千镑、三千镑,都没用;他还以约瑟夫的名义提出只要唐氏保险基金的三分之一,还没用。任凭他再怎么打舌战,迈克尔都是一句话应付:“不行。”
“我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最后说,“我的问题你一个都没有回答,你词穷了。我个人认为这是个阴谋。”
律师堂哥给他了一个客套的微笑。“你最好知道,”他说,“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满足你的好奇心的。我今天话比以前多了那么一丁点,因为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论这个话题了。”
“什么!最后一次!”莫里斯大叫说。
“来来来,干了这杯告别酒,小孩儿。我的工作时间不能被你这么折腾。而且你自己闲着没事儿干?皮革生意一点动静都没有?”
“还‘认为这是个阴谋’,”莫里斯不甘心,“自打我是个小孩儿起,你就恨我、鄙视我。”
“不,不——我并没有恨过你,”迈克尔用他温和而讽刺的声音说,“我喜欢你还来不及呢。你简直随时可以带来惊喜,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大概会觉得你充满了浪漫的情趣?——她们管那种人叫作,有故事的人?而且据我所知,你们皮革生意的发迹充满了各种变数吧。”
“没错儿,”莫里斯说,并没有理会迈克尔的讽刺,“找你说根本没用,我要见你爸。”
“哦,那可不行,”迈克尔说,“谁都不能见我爸。”
“那你也得告诉我为什么!”莫里斯大叫道。
“他病得太严重了,”迈克尔回答说,“我从没想隐瞒。”
“他要是真的病得这么严重,”莫里斯大喊道,“那你就更应该让我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你能吗?”迈克尔说,他起身摇铃叫助理进来。
根据法拉第·邦德先生所说(这位主研医学准男爵的名字频频出现在新闻消息里),就是在这个时候,约瑟夫这只可怜的招财猫终于可以被放养到伯恩茅斯村子里去居住了,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朱莉娅也十分高兴,因为在那儿她时不时能遇上熟人。约翰却十分绝望,因为他喜欢过城里人的生活。至于约瑟夫本人嘛,只要还有钢笔、墨水和报纸,能够躲开灾难一般的办公室时光,他住在哪儿都成。莫里斯也很乐意远离城市,在乡下享受静思的时光。他已经作好了作出任何牺牲的准备,他只想拿回属于自己的钱财,尽快从这个皮革生意中脱手。很奇怪,他的野心就只有这么点点大。唐氏联保的共同储金现如今已高达十一万六千镑——就这样都打动不了迈克尔,这真是太奇怪了。
“如果我能猜到这是为什么就好了,”他绞尽脑汁,简直不能自已,白天他在兰心阁的树丛间徘徊,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吃饭的时候,他几乎要忘食,就连在海边的更衣室里,他都忘了脱衣服!这个问题时刻纠缠着他:为什么迈克尔会拒绝我!
终于有一天,他闯进了他弟弟的房间,摇醒了他。
“干嘛呢?”约翰问。
“明天让朱莉娅离开这儿,”莫里斯回答说,“她得去一趟城里,把房子准备好,找几个仆佣,我们三天后就动身去那里。”
“哇!那太好啦!”约翰兴奋地叫起来,“可我们为什么要去?”
“我想明白了,约翰。”他哥哥轻声道。
“啥?你想到了什么?”约翰问道。
“为什么迈克尔不肯妥协,”莫里斯说。“那是因为他不能妥协。因为马斯特曼已经死了,而他想把这个消息压下去。”
“天哪!”约翰显然三言两语就被莫里斯给说服,他大叫道,“可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如此欺瞒,就是为了让我们拿不到唐提储蓄金。”
“他不会吧,那得有医生开的证明才能说明他已经死了。”约翰反对道。
“医生也可以和他们同流合污,你没听说过?”莫里斯说。“这种医生就像路边的黑莓一样,到处都是。你只用花一点点钱,像三四镑,就能收买他们。”
“换我是那个大夫,低于五十镑我是不干的。”约翰突然来一句。
“这样一来,”莫里斯继续揣测道,“迈克尔可就有的忙活了。他所有的客户肯定都吃了亏,他的生意马上就会成为一盘散沙。要是说有谁能想到这个主意,那肯定就是他了,听我的没错,他这么聪明,肯定已经规划得一清二楚,而且毫无错漏,可他妈的!我明明也很机智,却如此绝望!我这个孤儿还在上学时就已经被夺走了七千八百镑!”
“噢,别再重复你的经典台词了,”约翰打断他说,“你在盘算着把钱要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失去比它多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