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与贫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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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序言:当前的问题

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纪,是一个财富创造能力急速增长的世纪。蒸汽和电力的运用,更优化的工艺和更省力的机械的引入,更详细的分工和更大规模的生产,以及令人赞叹的对贸易的促进,都让人类的劳动效率有了成倍地提升。

在这个美妙的时代刚开始的时候,人们很自然地会期待,实际上也的确期待过:这些提升劳动效率的发明,将会减轻人类劳动的沉重负担,改善劳工的生存环境;在财富迅猛增长的冲击下,贫困将成为一个只存在于旧时空的老古董。毕竟,对于一个上个世纪的人来说,就算他是富兰克林,抑或是普里斯特利[7],恐怕也不曾想见:蒸汽船取代了帆船;火车取代了马车;收割机取代了镰刀;脱粒机取代了连枷[8]。他恐怕也不能听到:发动机在人类的驱使下轰鸣,施展出远超地球上所有人力与畜力之和的磅礴力量;森林里的参天大树不经人手即可变成整齐的木材,然后又变成门、窗、箱、桶;大作坊用比老式鞋匠更少的人力,却生产出更多的靴子和鞋子;棉花在工厂里能够更快地变成布料,却只需要一个女工照看,就算是数百个最强壮的手摇机织工合力都望尘莫及;大到巨轮所用的轴柄和船锚,小到精致怀表上的机巧零件,都在蒸汽驱动的敲打中成型;金刚石钻头穿越岩心而过,开采出煤炭石油取代了鲸油[9]。他恐怕也难以理解:由于物流和通讯的极度发达,家住伦敦的银行家,早晨在家一边享用澳大利亚宰杀的新鲜羊肉,一边向下属机构发出指令,当天下午他的命令就在大洋彼岸的旧金山被执行。如果来自上个世纪的人真的能设想到如今的种种进步,那么,他将会对人文环境的变化做出何种推测呢?

恐怕当他想象到如今这些场景的时候,他将再也不能保持推理时的沉着与冷静。当这些场景浮现在他脑海时,他必将心潮澎湃,激动得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宛如一个口干舌燥的商队看到了前方绿洲里的树影婆娑和流水潺潺;当这些场景浮现在他脑海时,他会看到这些新生的磅礴生产力,将带动整个社会升腾而起,让最贫困的人都能够轻松实现他们最基本的需要,免除饥寒之虞;当这些场景浮现在他脑海时,他将会看到这些知识之光照耀下的机械奴仆接过了人类身上的传统诅咒,钢铁身躯代替人类承担了大量的劳动,即使最穷困的劳工也每天都像在过节,让每一个美妙高尚的灵感都有成长的空间。

在物质极大丰富的想象下,接下来必然会发生的,则是人类一直梦寐以求的道德黄金时代。年轻人不再因为饥饿而营养不良,年长者不必因为贪婪而锱铢必较,孩子们和老虎一同玩耍[10],拿着粪耙的人们在星空下开怀畅饮![11]肮脏褪去,凶猛蛰伏,天下大同!贪婪如何存活于需求皆被满足的世界?暴力、罪恶、愚昧、残忍,这些从贫穷里和对贫穷的畏惧中生长出来的东西,又如何存活于贫穷已被消灭的世界?人人自由平等,谁还需要屈膝,谁还向人低头?

物质的进步仿佛给这个世纪鎏上了金边,人们沉醉其中,做着这些或含糊或清晰的美梦。这些幻境是如此的深入人心,以至于人们的思潮随之起舞,信仰和理念在浪潮的拍打下变形、重塑。前进,前进,向着更高级的社会前进!这个念头盘旋在人们的脑海里,不仅展现出炫彩夺目的前景,更是深刻地改变了人们思考的方向——人们不再去回顾日落的余晖,而是欣喜于破晓的荣光。

随着时间的大步向前,崭新发现接踵而至,创意发明目不暇接。然而,亟待休息的劳动人民,肩上重负可曾减少分毫?身无分文的贫苦百姓,兜中财富又可曾增长寸许?尽管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就算到了现在,人们总还是能找到新的借口,告诉自己,这是前进路上必将遇到的困难,终将在时代的浪潮中雨打风吹去,然后整顿信心,再次前行。

不幸的是,最初的梦想与残酷的现实最终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工业萧条的消息从文明世界的四面八方传来,工人被迫下岗的新闻在人们口中流转,资本大量集中和浪费引起了各种非议,商人抱怨银根紧缩无处贷款,工人抱怨物质匮乏带来的焦虑和苦难。麻木者在苦闷中窒息,敏锐者在痛苦中疯狂,广大人民群众均已陷入水深火热的境地,整个世界至今饱受折磨。这种状态蔓延到世界各地,无论政治体制、财金制度、人口密度、社会形态有多大的差异,无论常备军多寡,无论关税高低,无论政府独裁或民主,无论货币形态是债券还是实物,不同的人群有着相同的痛苦。显而易见地,我们无法用局限于某一地的理由来解释现状,在这些事情背后,必定存在一个共有的原因,有待我们去寻找。

这个共有的原因,就是我们称之为物质进步或者与物质进步紧密相连的某种事物。我们注意到:前述我们归为工业萧条的现象,只不过是伴随着物质进步出现的现象的加强版;并且随着物质愈加进步,这些现象愈加清晰和强烈。在物质最进步的地方,这种现象最明显。我们往往能在人口最密集、财富最充盈的地方发现最绝望的失业和贫困,在生产最发达、贸易最便利的地方发现最尖锐的挣扎和斗争。因此,这个共有的原因,不再仅仅是一个推论了。

经过努力奋斗之后,这样的社会达到了所有文明社会所向往的物质进步的境地:人口更加稠密,与世界各地的联系更加频繁,并能更好地利用省力的机器,使生产和贸易产生更大的效用,财富总量和人均财富随之增长——而贫穷,也被更深沉的黑暗所淹没。部分人生活无忧无虑,部分人生活难以为继;火车头不仅拉来了财富,也拉来了流浪者;救济院和监狱,辉煌的豪宅、满仓的货物和宏伟的教堂,皆是“物质进步”的印记。灯火通明、警察逡巡的街道上,乞讨者向路人乞求怜悯;大学、图书馆、博物馆的阴影下,麦考利[12]所预言的野蛮恶徒正在聚集。

随着物质的进步,贫困及其衍生物在社会中滋长。这样的事实,证明了物质进步之后所出现的社会困境并不是局部环境所致;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恰恰是是进步本身所带来的后果。

尽管人们不愿承认,但是这样的事实所展现的是:本世纪标志性的生产力大进步(甚至还在以更大的加速度发展)并没有走向消灭贫困的道路,也没有减轻劳动人民肩上的负担;反而增加了财主和穷人之间的隔阂,加重了人们为生存所做的挣扎。层出不穷的创造与发明赋予了人类无与伦比的力量,超越了本世纪以前的人们最狂野的想象。但是,节省劳力的机器在工厂里得到了充足的运用,却是由童工在操作;新的生产能力得到了充分的利用,却让人数众多的底层群众生活在依靠救济的边缘,甚至乞讨为生;财富充盈的社会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们贪婪索取,崇拜财富,折射出无所不在的对匮乏的恐惧。曾经的天赐之地如海市蜃楼一般消散;知识之树的果实被我们转化成索多姆的苹果[13],一触即碎。

诚然,整个社会的财富已经有了极大的增长,平均来说,人们能过上更加舒适、闲暇、精致的生活。但是问题就在于这个“平均”。实际上,生活的进步并不平均,最底层的群众并没有享受到财富增长所带来的福利[14]。我并不是说底层群众的生活没有得到哪怕一丝的改善,但是,这些改善不能归功于生产力的进步。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是,物质进步的趋势并没有给底层群众带来生活必需品,没能让他们过上健康、快乐的生活。不仅如此,物质进步甚至在压低底层人民的生活质量。这股喷薄向上的力量,并没有像大家一直期待的那样,把整个社会结构一并托起;而是像一把巨大的楔子一样,嵌入了社会结构的一个中间点,将之拦腰截断。在分离点之上的人,扶摇直上九万里;在分离点之下的人,零落成泥碾作尘。

在很多地方,底层群众一直处在勉强维持的生活状态,因此这种压低生活质量的效应很难为大众所察觉。比如欧洲很多地方长期存在的状况那样,底层群众度日维艰,他们的生活本身已经烂无可烂了,因此难以分辨到底是物质进步压抑了他们生活质量的提升,还是底层群众所处的环境拖累了他们。但是,我们可以从新殖民地演化到成熟社区的发展过程之中看出端倪;物质进步不仅没有解脱贫困,它甚至成为了贫困的来源。比如美国,这种效果就显而易见,随着乡村变成了城市,生产手段的改善和贸易的便利带来了发展,也带来了卑鄙、罪恶和苦难。正是在成熟而富裕的地区,工人阶级的贫穷和不幸最为触目惊心。如果说现在的旧金山没有纽约那样的深度贫困人口,这难道不是因为旧金山在各方面都落后于纽约吗?如果我们把纽约的发展程度设为10分的话,当旧金山同样达到10分的时候,谁都不会怀疑,届时这座城市的街上也将游荡着衣不蔽体的孩童。

这种进步与贫困之间不可思议的联系,是我们这个世纪最令人费解的谜题。它是产生各种工业上、社会上、政治上的困惑难题的核心事实,也解释了为什么政治家、慈善家、教育家的抗争对此都无能为力。它是笼罩在所有进步而自强的国家头顶上的阴霾。它是我们这个文明命中注定的斯芬克斯之谜,若是回答错误,文明将会沉沦。如果财富增长只为个人积累巨大财产,只为少数人的生活更加奢华,只能让富裕之家和贫困之家的差距更加悬殊,那么进步就不是真正的进步,这种进步也不会持久。审判终将降临。文明之塔从根基开始歪斜,每增加一层都加速了末日的到来。让注定贫穷的人了解这些信息,只会让他们骚动不安;在已经极度不平等的社会现实上搭建的人人平等的政治制度,已经像金字塔倒悬一样危如累卵。

这个问题是如此的重要,迫使社会各个阶层的人们不得不重视起来,但是目前依然没有一个针对所有事实与要点的简单明了的补救对策。这个结论,可以从人们为了拯救工业萧条所采用的广泛而多样的尝试中看出来。这些尝试,不仅表明了通俗观念和科学理论之间存在分歧;而且暴露了那些号称遵循相同的一般性理论的乌合之众,他们之间本应该存在着共识,但是却在现实问题的面前乱作一团。从一些经济学权威的口中,我们得知现正流行的萧条是由于过度消费;从另一些经济学权威的口中,我们又被告知是过度生产导致了萧条;从各位振振有辞的著名作家笔下,我们还可以看到诸如战争的余威、铁路的扩张、工人为了提高工资的斗争、货币的去实物化、省力机械的运用、短途贸易的开辟等理由,来解释萧条产生的原因。

在各位专家学者众说纷纭的时候,广大人民群众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利益受损,并且也清楚地意识到了分配的不公正。因此,群众之中开始出现各种猜想:资本和劳动之间必然存在矛盾;机器就是魔鬼;商业竞争必须被限制,资本利息必须被消灭;发行纸币就可以带来财富;政府有责任提供就业岗位和资本援助。这些胡思乱想,让作为最终政治权力宝库[15]的人们,甘愿接受江湖骗子和煽风点火者的领导,将整个社会置于危险之中;只有当政治经济学对这个重大问题给出某种答案,并且这个答案必须逻辑自洽,才能将人民从骗子手中抢回来,政治经济学才能重新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理解和接受。

这样的答案,必须在政治经济学的范畴内取得。它并不只是一套教条,而是对相互关联的现象的解释说明。就像自然科学对于其领域内特定现象的研究一样,政治经济学在一连串特定现象中找出它们之间的联系,并识别其原因、预测其结果,同样是一门科学。政治经济学的研究需要坚实的基础。其结论的前提,必须建立在最多群众认可的事实、大家都同意的公理之上;在这样的事实和公理之上,我们才可以安全地进行日常生活的推演和行动。而这公理,我们可以借助抽象的物理定律来表达:运动寻求最小阻抗的路径——即,人们总是寻求以最少的劳动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从这种广泛承认的基础出发,政治经济学的识别和分类就具备了确定性和可重复性。从这个角度来说,政治经济学跟几何学非常相似,从与空间相关的事实出发,同样需要推演以获得结论,并且当这个结论有效时,其正确性应该是不言自明的。尽管在政治经济学领域,我们难以像很多自然科学一样,借助人为模拟实验来验证我们的结论,但是我们可以对不同条件下的多个社会进行比较研究,也可以合理设想对已知趋势的因素和力量的区分、合并、添加和删减,以验证我们的结论。

在后面的正文中,我将建议大家尝试使用政治经济学的方法来解决上述进步与贫困之间的重大问题;我将试图探寻进步与贫困、财富增长与匮乏蔓延之间的关联。并且我坚信,尽管工商业萧条反复出现的现象令人费解,但是我们将在进步与贫困的联系中找到他们反复发生的合理解释。从恰当地公理出发,经过小心地求索,这样得到的结论必将经得起所有考验,并且将成为一个真理,然后与其他已知的真理交织在一起,成为真理之网的一部分。毕竟,当一系列现象接连出现的时候,不会仅仅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因素;所有的结果必事出有因,所有的事物均环环相扣。

贫困长期存在于财富增长之中。对此,目前教授的政治经济学给出的解释并不符合人们已有的认知;而其中仅有的少数真理,却又相互孤立且支离破碎。蕴含在进步与贫困之中的真相必将使人们的思想有所进步,即使这真相可能会让人一时无法接受;然而现有的政治经济学没能做到这一点。正相反,尽管政治经济学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成长,也吸引到了思维敏锐和身居高位的智者的关注,但是它却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也看不到问题被解决的可能性。因此它被很多受过学术训练的人贬低为伪科学,被政客所唾弃,被人民所嘲笑。在我看来,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结果,并不是说政治经济学所使用的方法不行,而在于其前提中的某步错误,或者是估计的时候忽视了某个因素所造成的。由于这种失误往往被人们对权威的尊敬所掩盖,因此我在此建议,暂且抛弃所有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看法;就算是已经广为人知的理论也要拉来检视其是否符合基本原理,并且一旦经不起推敲,立即盘究事实,以求努力发现其中的规律。

在这个过程中,请各位读者不要绕过任何疑问,不要畏惧任何结论,只管让真理指引我们前行。我们肩负追求规律的责任,因为虚弱的妇女、呻吟的儿童至今仍存在于我们文明的中心。但是这个规律最终是什么模样,这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如果最终结论与我们预先想见的不一致,我们不可退缩不前;如果最终结论挑战了人们一直以来都相信的贤明而自然的制度,我们不可徘徊却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