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辛苦的冷战
早晨。清晨的薄雾,淡淡地笼罩在海泊河上。台东镇集市开始喧嚣起来,忙碌的商贩们支起篷布,一个个摊位上摆出各种各样的商品,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丁国毓刚刚离开章家,丁永一就来了。我就知道,你是早晚要来的!章老先生心中暗笑,脸上却依然是不理不睬的样子。丁永一进门之后,既不说话也不落座,直奔章老先生面前,伸出手来。
“老茶梗子啥时变成要饭的了?”章老先生故意一脸茫然不解地打哈哈,他道:“找你孙子?回了,脚前脚后的事!”
“装什么糊涂!赶紧还给我!”丁永一不想和亲家绕弯子。
章老先生装了一袋烟,不紧不慢地道:“你倒是说说清楚,我老药渣子是欠你钱财,还是欠你人情!”
丁永一没办法,只好把话挑明。“老药渣子!你若再不给,我可自己找了!”
“你找呗!”章老先生乐了,自顾在椅子上坐下,“老药渣子穷得叮当乱响,你爱拿啥拿啥!”他回身在椅子后面取出手杖来,悠然自得地道:“别拿我的棍棍就行!老药渣子进山采药,探个坑挑个蛇,累了拄着,用来还真挺顺手!”
丁永一刚要转身自己去找,见了手杖,瞪眼道:“快些还我!那是我儿给我的寿礼!”
章老先生却把手杖藏在身后。那天争孙子,章老先生在丁家狠狠地吃了个瘪,他是一个字也没忘。章老先生学着丁永一的口吻,不紧不慢地争讲道:“亲家莫非糊涂了?这棍棍是你儿子给你的寿礼,确实不假!可是廷武给你,是你自己不要,还给扔了!恰好扔在我老药渣子眼巴前儿!我老药渣子捡了,这棍棍儿自然就是我老药渣子的……”
“我那是迫不得已!”丁永一看出亲家有意为难,自己又是有求于人,只好抱拳软语解释说:“当时境遇尴尬,亲家也见了!廷武抗德,虽未被通缉,但咱们几家离台东镇警署这么近,怎敢让他回家过寿?我是假意把他打出门。台东镇集市上那么多围观之人,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我是故意扔给您的!”
这话立刻被章老先生当成了把柄。“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你是故意扔给我的!这么一扔,我这么一拾,不就是我的了么!”
“怎么成了你的?”丁永一急了,道:“我是怕被别人捡走,希望你老药渣子代为保管!”
见亲家着急,章老先生笑得更厉害了。他又学着丁永一那天的口气,频频摇头道:“已定之事,无需再论!孙儿跟你姓丁,这棍棍儿却没跟你姓丁!”
丁永一气坏了,指着亲家道:“你这老药渣子跟谁学得如此蛮不讲理!别以为我不知道,打老茶梗子让国毓当丁家掌事那天起,你就成心与我作对!任凭这边赔尽小心,你却得寸进尺,原来那些仁义厚道都是装的!那是我儿给我的寿礼,你是还也得还,不还也得还……”
亲家二人争来抢去,互不相让。章老先生可算找到了出气的机会,边躲边提议,要么轮流用,要么把棍棍撅断了一人一半。章老先生明知丁永一不会同意,他不急不恼地笑,明言想要棍棍就得拿孙子来换。只把丁永一气得七窍生烟。最后,章老先生手里的棍棍,被硬生生地夺了回去。
手杖握在手里,丁永一感觉心里踏实多了,心绪也平和起来。这只崂山棍,比大拇指略粗,紫红色的表面光洁滑亮,温润如竹。它柔韧而有弹性。把手部位非鹿非鹤,化繁为简地修成了龙头龙嘴的形状,刀削之后用粗布精心打磨。手握上去,光而不滑,手感非常舒适。
物之珍,定是来自奇。
此物生长极其缓慢。平地沃土是长不出好崂山棍儿的,只能去石崮上、石头缝中寻找。若想完整地把杖材挖出来也不容易,有时光有锄镐还不行,得用上攀绳撬棍,有时甚至得爬上崖壁,用铁錾子一点一点地把石隙凿宽。
丁永一哼了亲家一声,把儿子的寿礼掖在自己的衣服里,扬长而去。他悄悄回到丁家,关上房门,在屋里拄着手杖来回走动。细闻那手杖,入鼻是一种驱蚊退蛇的特殊樟香味。
试过之后,手杖被丁永一藏了起来。
***
那日争执之后,国毓就像忘了招娣夺刀之事。两个孩子又一次陷入持续多日的冷战。
二人的关系,开始变得奇怪。招娣知道国毓耿耿于怀,国毓也知道招娣绝不会认错,双方都没有闷闷不乐,也没有再次因为这把刀发生争吵,更没有表现出爱理不理的样子。一起吃饭,一起玩耍。两个孩子在家人面前依旧显得友好亲密,在小伙伴面前也有说有笑,但只要一剩下两个人就立刻互不理睬。
这种结果显然不符合招娣的意愿,国毓的冷漠,让她有一种疏离感。为此,她夜里把头藏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不过,她不打算认输。她认为,如果自己一次冷战认输,那么之后所有的冷战自己就都要让步。她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所以,哪怕心中再煎熬,也要装出云淡风轻、谈笑自如,目的就是逼国毓认输。
招娣倔强地命令自己,再难捱也要忍着。她不争吵,不喧闹,更不愿意首先挑起事端,去引来国毓的注意。招娣暗中观察,静静隐忍,把所有冷战的酸楚苦涩,都就着委屈的眼泪吞了下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招娣的各种小情绪不断累积。她觉得自己就要爆炸了。
姐姐念娣发现了危险的端倪,不断弥合,拼命创造各种机会,努力让弟妹和解。她发现在自己面前,国毓与招娣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自己一离开就又恢复冷战,谁也不打算息鼓偃旗。这一次冷战,似乎非常严重,她这个姐姐也显得无能为力。念娣只好尽量抽出时间,尽可能地多陪在弟弟妹妹身边。只要其中一个出门,念娣就请求带上自己,之后她再拉上另一个。
这一天,小国毓又去礼贤书院,念娣拉着招娣一起跟着去了。
礼贤书院在东南院划出一处校舍,用一堵墙分割后,增加了女学部。那是一所只有几名学生的小型女子学校,开始叫礼贤女学,后来改为美懿书院,由卫礼贤的妻子卫美懿负责。她的妹妹欣德帮助管理,并担任体育教师。看上去,她就是校长。念娣经常向怀孕的卫美懿请教德语,偶尔也会教这里的老师学习中国传统缝纫和刺绣,或是参加女校里惊险的“捉迷藏”游戏。
胶澳地区的女孩子,“裹小脚”的陋习普遍存在。新来女学生大多金莲小脚,在散步和体育课的时候非常不方便。欣德会拉出念娣和招娣,要求女校的学生向她们学习,鼓励并帮助女学生们放足。每到这时,招娣会在新女生面前得意翻个跟头,或是大大方方地脱下鞋袜展示自己的脚丫。念娣则会从心里暗暗感激国毓。若当年不是小国毓把她扑倒在地,强行扯下裹脚布条,只怕她也和这些可怜的女孩儿一样。有的女生的爹娘,总是尽可能地将女儿的脚缠回去。今天又遇这种情况,欣德只好把这名女生临时藏起来。姐弟三人暗中相助,掩护女孩儿跳过墙,躲到男生部,与她固执的母亲玩儿上一会儿“捉迷藏”。
在三人回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台东镇警署对面聚集了一群人,又传来阵阵敲锣声,“咣!咣!咣……”
“不怕累死累活,就怕警察敲锣。”这句话在台东镇,人尽皆知。台东镇未建立之前,是个“穷汉市”。修鞋摊、杂货摊、旧书摊、理发摊、小吃摊……这个自发兴起的集市,卫生状况极差。台东镇建立之后,青岛村、会前村及大鲍岛被拆迁的那些村民、小商贩、劳工全部迁居来此。台东镇以“棋盘街”为地域中心,迅速蔓延放大。在这里居住的,大多是穷苦人,或是游商小贩,一年到头仅能勉强维持温饱。他们累死累活,也算有条活命。但是,台东镇警察只要一敲锣,就肯定有人要没命。
德国占领青岛之初,发布了严禁华人携带和保有武器的法令,之后又先后颁布了一百多条法规条例,严厉防范中国居民和镇压反抗者。一些不甘殖民统治的抗德义士,秘密组织抗德队伍,在城市周边以猎枪、短刀为武器,杀死为非作歹的德国兵和到村庄敲诈勒索的汉奸。他们也在台东镇发动人力车夫、劳工苦役,在晚上发动袭击,把侵略者拉到僻静处杀掉,为被害的中国同胞报仇。
前几天,听说又有一个德国兵被打死。尸体被塞进毛奇兵营附近的井里,枪支马匹也不见了。
锣声一响,定是又有人要被处决。小国毓的心狂跳起来!是哪位抗德义士被警察抓住了?会不会是三爹?会不会是丁廷武的兄弟?
丁国毓一路狂奔,拼命挤进人群。断头台的利刃已经落下,那人身首异处,躺在血泊之中。小国毓顾不得害怕,仔细辨认。不是三爹,也不是丁廷武的兄弟,是他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有人摇头叹息,也有人指责刑罚制度太过野蛮残忍。有中国人上前提出要给同胞收尸,德国警长傲慢地摇头不允。
丁国毓目睹残暴蛮横,义愤填膺。他挺身而出与德国警长理辩,要求同意中国人为自己的同胞收尸,并大声怒斥用断头机残杀中国人,“这就是你们西方所谓的‘文明’吗?”
德国警长一挥手,立刻有几个警察向小国毓冲过来。就在这时,一只强健有力的手从身后伸出。小国毓不防,正欲反抗,却发觉对方身手极好,他的手臂被擒拿锁死。小国毓被人夹在腋下,退出人群。
招娣让姐姐先行回家。她赶到时,只见许多人围着,也不知国毓人在何处。突然,招娣见一个戴破斗笠的壮汉夹着小国毓走出人群。她心道不妙,立即去救。只见招娣右手藏入衣中,暗中倒提刀柄,像一只带毒刺的蝎子一样悄悄地靠了过去。她绕到壮汉身后,刚拔出刀,那人却像身后长眼一样,用被制住的小国毓当成盾牌去抵挡。招娣担心伤到国毓,被撞了一下,不得不退后一步。不过,她不打算就此罢休,闪身又上。
壮汉却挟持人质,一手像铁钳一样锁着小国毓的臂膀,一手如鹰爪般扼在咽喉。他整个人都躲在国毓的身后。招娣投鼠忌器,只好收身止步。
“我是炮锤的兄弟!”壮汉提着丁国毓,机警地走到一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这不是你们小孩子应该管的事,快回家去!放心,我会替那位兄弟料理身后之事!”
被放开后,丁国毓面带疑虑,既不肯离开,也不敢相信对方。他会不会是警署的暗探?但是,他说要去为死者料理后事,若此人真是三爹的兄弟怎么办?
“等等!”见那人欲走,小国毓叫住他道:“既然你是我三爹的兄弟,就麻烦你带个话儿!我爷爷寿辰要到了,也不知三爹的兔皮护膝寿礼准备好了没!若他身子紧,就托人捎回来!”
壮汉听出心存试探,低声道:“大侄子,炮锤爷经常夸你机灵警醒,果然不假!你爷爷的寿辰已经过了,是前天。你三爹也已经回过家了,不过还没进家门,就被你爷爷打了出去。寿礼也不是兔皮护膝,而是一根崂山棍,是我和炮锤兄一起挖的!”壮汉怕小国毓认不出自己,摘下蒙着嘴脸的破巾,破斗笠下露出的半张脸上嘴角带着些许笑意,他道:“我是傅初二!火烧马房子那天晚上,我受了枪伤,和炮锤一起逃回台东镇,藏在你家附近的柴草下!你为了救我,滋了我一脸尿,之后你和炮锤被抓进了但泽街华人监狱。前几日,你去斩山,炮锤送你一把刀,就在那小嫚身上!刚才若我不用你去挡,只怕那刀便扎在我身上了!对吧!”
“原来是傅初二傅大叔!我想起来了,斩山那天您也在,也是戴着这破面巾。”丁国毓不再疑虑,立即急切地道:“被杀的也是咱们的兄弟么?告诉三爹,任何人都绝不能前去收尸!不允许中国人为自己的同胞收尸,是一个陷阱。警署在用尸体诱抗德义士前去,之后一网打尽。这是圈套,晚上绝不能来!”
傅初二倒吸一口冷气,“此计果然歹毒!若不是遇上你,只怕今晚我便死在这儿了!这人看着面熟,应该在章高元军中做过营役。即便我和炮锤这路人马不为义士料理后事,也要有人落入圈套。我得赶紧把消息送出去!”
他抬手一指,指着马路对面一个正在哭的孩子道:“那是我家老大,叫傅重九!他在那儿一直哭,警察以为他与死者有关,已经被盯上了!树下吸烟的那人,便是警署密探!你想办法告诉我儿,赶紧甩掉尾巴,自己先回家!”
“好!交给我!”丁国毓再次叮嘱:“记着,台东镇义地更不能去!人犯死后,无人收尸,便会暂时送到台东镇义地,那里晚上有更多的警察在埋伏。”
傅初二道:“这位义士虽然与我素不相识,但也决不能让他曝尸荒野。无论如何也要尽力找到他的家人,好生安葬!”
“不必急于一时!若无人认领,华人公会就以薄木棺材埋葬无主尸骸。此时也绝不可将遗体悄悄运走。华人公会执事会将死者姓名年庚、亡故原因、坟墓号码详细备案,每月抄呈辅政司查核。所以,若找到他妻儿族裔,务必告诫含悲等待,免得祸及家人。前不久,胶澳总督府公布了《义地章程》,规定所有埋在台东义地灵柩坟冢,都要迁湖岛子义地。欧洲人墓地事宜统由德国卫戍监理部掌理,湖岛子义地则由中华事宜辅政司督理,转交华人公会承办,由商务公局管理。湖岛子不像台东镇,远离市区,德军和警察部署较为薄弱,又是咱们华人管理,到时见机行事便是。安葬之事绝不可急于一时!若贸然现身,被抓之后酷刑之下,难保不会牵连其他人!”
“好!知道了!”
傅初二离去,小国毓来到马路对面。招娣见二人嘀咕,心知有事,赶紧跟了过来。小国毓却不理她,直奔傅重九。
这傅家老大穿得破破烂烂的,哭得极为伤心。小国毓几次问他原因,均不理会,气得招娣一脚踢了过去。终于,傅重九开口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得极为费力,但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傅重九说,他家在李村种菜,他爹挑着菜进市区,希望得个好价钱。他从没来过街里,想看看光景,就悄悄跟地在后面跟着。傅家养了一条狗,极通人性,与傅重九形影不离。一人一狗跟进青岛市区,遇上打狗队,他爹发现已经晚了。一群凶神恶煞的混混冲上来,棍棒齐下,父子二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从小养大的狗,被活活打死。
显然,傅重九并不知道傅初二是抗德义士,更不知道他爹挑着菜筐进青岛市区,是为了掩护身份。
丁国毓见傅重九爱犬死后如此伤心,不禁想起可爱的小黑子,心中恻然。他见警察探子依然盯着,遂大声道:“青岛市区之内,早有告示,严禁不戴笼头的狗到处乱跑!巡警有权将不带笼头的狗打死,你的狗被打死了,哭也没用!”
探子偷听了原因,这才知道与已死人犯无关,便丢了烟头走开了。丁国毓这才小声告诉傅重九,他爹有事先走,要他自己赶紧回李村。
招娣所有心思都在国毓身上。她并未发现警察探子,也不知刚才的话是说给别人听的。狗被打死,哭也没用!这话听上去十分刺耳。若小黑子被打死,岂不也是活该?她脸色微变,没有吭声。刚才见国毓被陌生壮汉挟持,招娣担心至极。小国毓没有解释刚才是怎么回事,不仅无视她的关切,还像对待陌生人一样丢下她,去与别人说话。招娣一张俏丽的小脸,变得非常难看。
当听到丁国毓安慰那孩子,说要把小黑子送给他时,招娣积郁已久的情绪登时爆发。
“小黑子是我救的!”她脸色煞白,像被引燃的爆竹一样,尖声叫道:“那是我的狗,你凭什么送人?”
“青岛狗税太高,咱们普通百姓根本养不起!总督府一年的狗税收入,甚至高于窑厂税!你又不肯给小黑子戴狗笼嘴!若不送给他,小黑子迟早也会被打死!”
招娣大声哭道:“就不戴!谁敢打我的小黑子,我便和谁拼命!”
“你怎么如此不懂道理?狗笼嘴应该戴!青岛曾发生多起狂犬病,这种病章老先生也治不了!总督府管理流浪狗,是为了青岛城市卫生,也是为了居民安全。若不把小黑子给他,迟早会被当成无主的流浪狗打死,哭的便是你了!”
招娣声嘶力竭地哭道:“我现在哭也不关你的事!他的狗被打死了,你不帮忙;我的小黑子被打死了,想必你也不会帮我!”
“怎么帮?去找打狗队打架,还是去法院告状?法院审理的非中国人犯法案件,至少有一半是通过处罚决定结案的,案由要么是没有给狗戴笼嘴,要么是没有缴纳狗税!胶州帝国法院是第一审,二审和终审是在上海的德国总领事馆!你去好好看看《征收课税章程》第六款。我们养狗没有报知巡捕总局,没有准养牌,没有交狗税,就算到了法院,我们也根本赢不了!”
招娣才不管国毓说了些什么,她的眼泪一泄千里。
这些天,持续的冷战几乎要把招娣逼疯了。她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连姐姐也不肯说,整天因为一些细碎的小细节而胡思乱想。招娣也想过主动和解,却不知应该如何开口。冷战这段时间,她经常独自一人跑去与小狗玩,把毛绒绒的“嘎古蛋儿”当成小国毓,把它抱在怀里边哭边诉说心底的悄悄话。
现在要把狗送人!招娣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我不看!我不管!你只管说风凉话!”她不顾一切地喊着,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被释放出来。嘴巴也越发恶毒,“德国人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是对的!建铁路是对的,打狗也是对的!你这崇洋媚外的东西,你就是一个只知奉承巴结洋人的西崽!”
小国毓气得脸色铁青,不过他不打算让事情雪上加霜。他知道招娣自尊心很强又很倔强,一生气便毒舌伤人。现在,他只能克制自己的脾气避免争吵。
见招娣哭得凄楚可怜,他抬手帮她抹去眼泪,柔声安慰道:“眼看小黑子长大了,定是藏不住的!他家在李村,不在管辖范围之内!把狗给他,不仅不用戴狗笼嘴,也不用怕遇上打狗队!若是你想小黑子了,我一定陪你去李村!”
拭泪,这一简单的动作,对招娣来说却是巨大的安抚。主动戳这一下,又温言来哄,立刻让她熄灭了所有怒火。
招娣从未想过一定要丁国毓向自己妥协认错,只希望他能低一下头,或者给她一个台阶。现在,对于招娣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和好,别说把狗送人,便是小国毓开口要回那把刀,她也会双手奉上。只要停止冷战,一切都不再重要。
招娣立刻不哭了,抹去眼泪点头应道:“好吧!你说送便送!”
“嗯!”小国毓也轻轻点了点头。
丁国毓沉着脸,丢下招娣,转身挽起袖子,直奔路边几个正在玩黄泥的孩子。招娣这一哭,傅重九反而不哭了,像小嫚儿一样流眼泪,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傅重九早忘了刚才被招娣踢了一脚,惊喜地上前问道:“真的有狗送我么?他怎么知道我家在李村?”招娣懒得搭理他,抬脚紧跟国毓去了。
来到黄泥边,见有姜顺子,小国毓一把将他提开。他抬手把袍角掖在腰中,俯身身操起姜顺子做好的泥碗,向招娣使了个眼色。招娣顺着国毓的视线一看,立即心领神会。
原来,路对面有一辆停靠的汽车,洋人司机倚在车边,他的嘴里叼着雪茄,一个金色卷曲头发的外国小女孩儿坐在汽车里。刚才这两个外国人见两个中国孩子又哭又闹地吵架,一直在饶有趣味地盯着看。小国毓本就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见洋人边看边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国毓瞪着招娣,满脸怒气,大声吼道:“东南风,西北风,胡说八道好大声!”
话音一落,泥碗“啪”地摔在地上。
招娣会意,心中暗笑,也举起一个泥碗,“卟卟噔,卟卟噔,掉了地上没有影儿。”
“响不响?”
“不响!”
“漏不漏!”
“臭!”
一人一句地喊着,一个又一个的泥碗,被狠狠地摔在地上。
招娣不管输赢,把黄泥统统推给小国毓。姜顺子奇怪地问:“你们俩干嘛呢?这把戏,咱台东镇哪个孩子没见过?摔泥炮可不是这么玩儿的!”招娣扭头小声吩咐道:“废什么话!赶紧挖泥去!”说完,回身又踹了身后傅重九一脚,“再傻站着看,狗就不给你了!赶紧弄些水来!”
黄泥和水供应充足。招娣抿着嘴偷笑,麻利地帮国毓做泥碗。几个孩子不明所以,也七手八脚地帮忙。
小国毓看地上的泥碗做得差不多了,抬眼瞄了一下距离,在一个泥碗一侧动了手脚,捏了薄壁又粘些泥水。
他双手举起泥碗,再次大叫,“响不响?”
招娣抿着嘴笑,大声回:“响!”
“啪”地一声,泥碗摔在地上,炸开的一坨黄泥飞了出去,连泥带水地糊在洋人身上。洋人司机悠闲地抱着双臂,二指夹着雪茄正瞧得有趣,突然遭遇黄泥袭击。他低头一看,崭新的西服上有许多脏污,尴尬地丢了烟蒂用手去擦,却越抹越脏。洋人双手满是黄泥,像摸了屎一样,“啊”地一声又气又恼不停地甩。
孩子们立刻发出一阵哄笑声,连车里坐着的外国女孩儿,也忍不住掩嘴笑了起来。
紧接着,又有几个泥碗跟着摔下。黄泥炮响处,弹无虚发。汽车被许多黄泥击中,几坨黄泥从未关的车窗飞了进去。那个外国女孩儿看上去要比招娣小几岁,许多黄泥糊在她的脸上。顿时,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洋人司机异常恼怒,直奔几个孩子而来。小国毓不卑不亢,称这是意外。他来到汽车前站定,让洋人司机去摔那些泥碗,若是能击中自己,才能证明刚才是故意的。
摔泥炮也叫“一垛啪”,是台东镇小孩子大多玩过的游戏。用黄泥捏成一个泥碗形状,然后将泥碗举过头顶,口朝下扣着,用力摔在地上,随着一声响,泥碗的底部就会炸开飞溅出泥巴。看上去确实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泥巴的软硬程度、泥碗的大小厚薄、孩子的力气大小,都需要技术和经验。若是让泥碗变成“泥炮”,用力摔下,“啵”的一声,实现侧面攻击,是非常有难度的。
洋人司机虽然生气,却自知没那本事。招娣趁机跑了过去,佯装向外国女孩儿道歉。一边伸手帮她擦,一边却偷笑着用满是黄泥的两只小手,在她脸上身上胡乱地抹。司机无可奈何,只好赶走这群调皮的中国孩子,悻悻地开车离开。
“今日是咱们不对!若不是洋人站在一边笑咱们,我也定不会拿他们出气!”小国毓看着汽车远去,神思怅惘地甩了甩手上的黄泥,痛叹道:“在洋人眼中,青岛可以分为四等人。头等人,是白人,尤其是那些德国高官和商人。他们趾高气扬,高人一等。第二等人,是中国官员。第三等人,是那些南方来的商人。洋人需要他们打通内地市场,所以还算客气。第四等人,是青岛土著居民。咱们台东镇穷汉市的,只怕连等级都排不上,只配给洋人做杂役奴仆!”
招娣听了,撇嘴道:“你不早说!我也好换了砖头石块,砸个痛快!”
小国毓回身用泥手捧着她的脸,眼里带着丝丝坏笑告诫说:“不可乱来,又不是每个洋人都是坏蛋!若是遇上卫大人、欣德,你也要打么?还是想想,咱们日后遇见奥瑟·斯威格先生,如何赔礼道歉吧!”
招娣被他明目张胆地抹了一脸黄泥,不但不生气,反而为结束冷战恢复亲昵感到十分开心。
“为什么?”此时,招娣心情大好。
小国毓告诉她:“因为车里坐着的是迪姆·斯威格!”
招娣听了大惊,“啊?斯威格先生的女儿!她是迪迪?你怎么不早说……”
“上次见到迪迪,还是两年前。刚才只觉得汽车有点眼熟,也听说斯威格先生要换新司机,却完全没有想到车里坐着的是她的女儿。汽车开走,我看了牌号,这才醒悟过来。”
奥瑟·斯威格先生来自一个德国十分富有的犹太商人家族,在德国商人中颇有威望。他与胶澳总督关系密切,在山东投资巨大,许多洋商洋行都有他的股份。奥瑟·斯威格先生非常爱自己的妻子和女儿,迪迪是他的掌上明珠。
倒不是怕德国商人权贵报复,反而那对德国夫妇对中国人非常友善。
山东巡抚周馥来青岛视察时,斯威格先生请小国毓当自己的中文翻译。小国毓有不懂的问题,经常去向他请教。无论借书,还是想要了解德国胶澳租借地的政策法规,斯威格先生都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斯威格先生非常包容这个中国孩子的强烈好奇心。
小国毓带着招娣和小伙伴们,在德国人管辖的地界四处乱闯,无论是俾斯麦山脚下的东大营、总督府野战医院、伊尔梯斯湾的蒸汽洗衣房、屠宰场,还是绝密的在建军事设施炮台或地道,发现后被追查,斯威格先生都会主动帮忙周旋。他哈哈大笑地拿起电话,向青岛巡捕总局的德国朋友解释求情。
这位德国绅士,一直把国毓和招娣当成自己的中国朋友。那辆汽车后排坐着的外国女孩儿,是迪迪!
招娣一呆,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刚刚整蛊了德国朋友的女儿!简直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尴尬的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