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喋血斩山二郎庙
青岛口的天后宫,是与青岛的民风民俗紧密结合的。
自雍正间,天后宫致祭开始形成,鳌山卫和浮山所的官员们于春、秋两次前来祭奠,使这里形成规模盛大的海滩庙会。从正月初一撞钟祈福开始,庙会延续到正月十五元宵夜。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祭财神、拜妈祖、听大戏、扭秧歌、跑旱船、猜灯谜、吃糖葫芦、观猴戏。青岛人大年逛庙会,欢天喜地迎接新春的到来,是沿袭了几百年的习俗。
德占青岛后,胶澳总督府对青岛进行城市统一规划。前海沿一带被划为欧人居住区,而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的天后宫,成为统一规划城市建设的障碍。
德国人下令拆除或迁移,这个无理的要求,引发了青岛商民的强烈不满。胡存约与傅炳昭等中国商人代表,力争不止。
双方一时剑拔弩张。
自山东巡抚周馥访问青岛之后,中德关系变得十分微妙。胶澳总督特鲁泊,于次年前往济南进行了回访,双方建立了十分友好的交往。在经济上,中国则自开商埠,以争利权,显现出山东内地与胶澳租借地抗衡的态势。洋商洋行与青岛华商彼此依存,在合作之外,竞争也非常激烈。加上日本人、义和团、革命党,胶澳租借地的内部关系显得极为复杂。
德国总督回国述职,送行宴会上中国商人代表仍不放弃,他们向总督陈清利害,“天后圣母是中国人的信仰,天后宫是青岛人的根。一旦该庙废毁,恐影响青岛商业。”总督觉得天后宫异地迁移的提议没有奏效,担心众怒难犯,再生事端。他不得不温语宣慰,称回国向德皇威廉二世禀奏后再定。
临行前,德国总督在德国人另行举办的告别晚宴上,对洋商洋行的经理大班们强调,青岛的繁荣离不开本地华商的积极参与,虽然德国人在中国已经积累了丰富的贸易经验,但只有本土商人配合,才能与山东内地建立密切的贸易往来。他端着酒杯,说:“青岛商业环境稳定,华商经营积极发展,是完全符合德国商人的在华利益的。”
这种微妙的变化,也体现在青岛发行的报纸上。
丁永一如期购买青岛发行的每一份报纸。他发现,有的报头开始使用“大清光绪”和“大德公历”两种年号名称,同时也加印了交叉放置的大清三角龙旗和德国的三色旗。原来《胶州报》被清政府收买,山东巡抚周馥派候补道朱钟琪主持报社事务。每次报纸拿回家,祖孙二人分阅,丁国毓总是先抢去各国新闻专栏,上面转载的都是《文汇报》、《字林报》等国内大报的新闻报道。
这天报纸到家,丁家书房里又生争执。《胶州报》的“论说”专栏刊登了两篇文章,一文是《论山东时局之可虑,亟宜设法补救》,另一文是《论西伯利亚铁路告成与中国之关系》。作者是同一个人。见了标题,一老一小都有先睹为快的心思。
祖孙二人笑着争来抢去,互不相让,又都怕扯坏了报纸。正僵持着,外面隐隐传来马的嘶鸣。
小国毓目聪耳灵,听到熟悉的马叫,立刻拽着报纸大声喊道:“爷爷快放手,三爹回家啦!三爹知道爷爷寿辰快到了,还提前准备了寿礼,爷爷还不快去!”
丁永一心中一惊,立即撒手站起身。
胶澳地区许多义士不肯屈服殖民暴行,各种形式抗击行动,此起彼伏。抗德民众聚义而起,有时多达上千人。他们活动在青岛、胶州、即墨及郊区,伏击罪恶昭著的德国兵、欺压百姓的警察和助纣为虐的汉奸。德国远东舰队从青岛运送德国兵到北京镇压义和团,随舰还运去了一具“断头台”。之后,这台杀人机器又被运回了青岛。
丁永一亲眼看到一个被抓的抗德义士,在台东镇被枭首示众。那一幕,让丁永一惊惶莫支,一连几天都是夜夜噩梦。
丁家位于台东镇闹市之中,街上游商走贩众多,人多嘴杂,暗探集布。台东镇警察局,离家也就百十步,哪怕院里放个炮仗,警察也能听见。这个彪乎乎的东西,居然敢明目张胆地回来!这哪里是给我过寿,分明是想找死!
丁永一又惊又怒,气得脑中一片混乱。
“这个孽畜!”脚还没迈出书房,丁永一就发出一声震耳欲聋怒吼,“滚!快给我滚!”
丁永一顾不得许多,随手抄起什么,远远地砸了出去,发出巨大的破碎声。他疾步冲出门,把儿子拦在家门之外,嘴里大声骂着,不断追打。丁廷武逃上马背,回身怒道:“若中国人都不怕死,个个誓死抵抗奋勇杀敌,看哪国敢侵我中华!”
丁永一气得嘴唇直哆嗦,追打着骂道:“滚!我没你这个儿子!”
“我也没你这么个糊涂的爹!”丁廷武丢下给爹的手杖寿礼,催马远去。
丁永一拾起手杖,远远地扔了出去,正好落到章老先生的脚边。他仍然不放心,一路继续骂着追打,直到丁廷武逃远,再也看不见身影。丁永一这才停了下来。
“诸位父老乡亲作证!”丁永一把气喘匀,终于能直起身来。他抱拳给看热闹的围观者,扬声道:“台东镇丁永一,打这逆子离家那天起,我就没有这个儿子!台东镇丁家也没有这个人!今天,大家也都听到了,看到了,都是证人!这小子今天是跑得快了,否则我丁永一亲自绑了这个孽畜送到台东镇警署,就用那个断头台铡了他的脑袋……”
围观的许多人摇头叹息。章老先生装了一袋烟含在嘴里,他冷眼旁观,一声不吭。只听人群之中,隐约传来有人小声骂道:“这个老糊涂!”
丁永一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像要散架一般,简直一丝力气都没有了。他艰难地挪着脚步,摇摇欲坠地进了家门。几个乡亲跟在他的背后,站在丁家的门口,冲着丁永一的背影指指点点。自己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上几句,总好过儿子被抓去杀头,更好过全家跟着遭难。丁永一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丁周氏心痛儿子,日思夜想,担惊受怕,终于把老三盼回家,却被他爹打了出去。她知道此举事关全家安危,自然不敢出门阻拦。丁周氏流着泪和老二媳妇准备了一篮子吃用,想趁丁廷武没走远,赶紧追着送去。
哪知丁永一拐过照壁,见了那提篮,又是一阵生气。当众不认这个儿子,也未必能完全撇清关系。门口围着人,街道上还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还要追上去送吃用!这不是明目张胆支持抗德,落人口实么!
丁永一大怒,吼道:“今天谁若是敢把这篮子拎出家门,我打断他的腿!”
刚才在书房把爷爷支走,丁国毓暗自得意。他赶紧把报纸折叠好,掖在胸前。听到爷爷在院外追打三爹,他知道拦也没用,立即和招娣前后院地跑来跑去,帮奶奶把篮子装满。
见爷爷怒目圆瞪,小国毓马上大声道:“没听到爷爷的话么?还不赶快把篮子拎进去!”他上前抢过篮子,拎进厨房。丁周氏和章禹莲非常诧异,招娣也好生奇怪,“嘎古蛋儿这是咋了?平时不是和三爹最好么?”
不一会儿,人出来了。小国毓凸着肚子,身体突然涨了三圈,活脱脱地变成了一只小猪八戒。他把甜晒鲅鱼干像皇帝冕旒一样系在头上,一手搂着自己的肚子,一只手依次点着众人,瞪着眼睛大声道:“爷爷可说了!谁敢把那篮子拎出家门,爷爷就打断他的腿!看你们一个个的,一天天就知道惹爷爷生气……”
小国毓步履艰辛,混身上下都塞满了吃用。屋里篮子倒是空了,可是他的肚子大得几乎抱不住,两腿又粗又重,简直无法行走。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院子当中。只见身后掉出几节风干肠来,拖在他的身后,像小狗的尾巴一样悠来荡去。
“……”众人忍俊不禁,却不敢笑。
“娘!儿早上吃多了,肚子胀气,出门去请章老先生开个方子!”小国毓双手抱着肚子,一步一挪,腿僵直着无法弯曲,看上去比刚才丁永一进院还要艰难。“爷爷!篮子在屋里呢,孙儿可没拿……奶奶莫要担心!胀气不是什么大毛病,也许孙儿出门阿泡屎放个屁就好了!门是肯定要出的,谁也别拦着,免得臭到你们……”
头上的鲅鱼冕旒掉下来,小国毓眼疾手快,接住塞在嘴里。他嘴里叼着鲅鱼干尾巴,再也不能吐出一个字。招娣早已咯咯地笑弯了腰,和姐姐一起追了上去。
丁永一转过身去,轻轻摇了摇头。他心想,孩子胡闹,也算有个托词。看着孙子的样子,若不赶紧转身,他只怕自己也笑了出来。丁永一更害怕被人看去,露了心思。
小国毓拐过照壁,再也坚持不住,稀里哗啦地掉落一地。他赶紧吐了鱼尾巴,感觉满嘴又腥又咸,一连呸了几口,回身对那姐俩笑道:“去找个布袋来!只要不提那篮子,便不怕挨打!”
机警地打开门,小国毓探头看了看,自己先跑出门去寻了一圈儿。他见丁永一两手空空地进院,就知道爷爷一气之下将三爹的寿礼给扔了。
寿礼是一只手杖,谓崂山棍,唯崂山独有。很多人将崂山棍称之为“拐仙”,当地人则叫“山荆”或“黄荆”。那是一种多生长在向阳的小型灌木,四月开花,枝干曲扭别致,木质坚硬细腻又有弹性。霜降前后,将其刨出,剥去表皮,就根形雕成龙、鹤等。其物难寻,成形者更是稀少。崂山不少老者以此为杖为爱物。
丁廷武一直记着爹快过寿了。他在崂山里寻了好久,才挖到满意的杖材。小国毓亲眼看着三爹,一刀一刀把那手杖削修成型。
出门仔细寻了一圈儿,竟是不见,也不知被谁捡走了。小国毓无奈,只好返身回家。三个孩子将吃用背在身后,结伴去追丁廷武。
先去茶泉子,不见人。见天色渐晚,念娣有些担心,国毓和招娣却二话不说,拖着姐姐直奔斩山。
斩山虽不高,却灌木杂多,野路荒凉。苍翠山峦之中,经常会有狼、狐狸等野兽出没。村民深受其害,夜晚忌惮出门,为祈求天神下凡保佑斩妖除孽,便在离村不远的山坡上建了“二郎庙”,庙内供奉二郎神,一度香火甚盛。
念娣早就听说,大小斩山附近常有盗匪、逃犯藏匿。顺着山路走进去,听了风吹枝叶簌簌和远处野兽的嚎叫,她越走越怕。最后竟没了路,两个小的却是驾轻就熟的样子。招娣在前拨枝开路,国毓负责断后,他们一前一后把姐姐夹在中间。三个孩子在黑暗的密林间迅速穿行。
突然,传来一阵异动声响,听上去似乎有某种巨大野兽冲了过来。
小国毓口中立即发出一声低低的呼哨。他拉住念娣,低声喝道:“停!暗桩子来了!”
前面的招娣早已停步。只见她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在身边树干敲了敲,发出几声咚咚地声音。与草丛树叶摩擦着冲过来的声音马上停了。紧接着,也传来几声敲击。招娣再回暗号。
验明是自己人,暗桩撤回。继续前行,又走了一会儿,隐隐见到火光。凄厉的嚎叫声却越来越清晰。出了密林是一片灌木丛,招娣远远看到火堆边坐着几个人,立刻认出丁廷武。她一声欢叫,像小猴子一样,敏捷地几个纵跃窜了过去。国毓拉着念娣的手,跟在后面。借着火光,他发现念娣面色惊恐,全无血色,额颈之间都是细密的汗珠,她的手异常冰冷。
“我猜你俩会随后到!只是没想到把念娣也扯来了!”丁廷武笑着取了些吃用,给兄弟们分了。
念娣像没听见一样,她似乎被吓呆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二郎神庙边榉树方向。夜色之下,只能看到榉树的大致轮廓。树下的阴影里,用铁链拴着一个怪物。那怪物看似人形,却披头散发地蹲坐在黑暗中,不断发出受伤的野兽般的、长久的、尖利的可怕嚎叫。小国毓猛推了念娣一下,并用自己的身体护在姐姐身前,不许她再看。念娣这才惊醒。只听他若无其事地轻声道:“莫要害怕!官山疃丁家庄的,也是国字辈,叫丁国琴。那孩子得了怪病,一犯病就夜夜嚎叫,只好拴在这里!只是喊叫,听得懂人语,也并不伤人。”
丁国毓取了块馍走向榉树,给那个可怜的孩子送了过去,又轻轻抚摸安慰,嚎叫声果然小了许多。招娣则去二郎神庙门口,揪着一只小黑狗的脖子,把它逮了过来。
“这福孙叫小黑子!”丁国毓笑道:“差点儿命丧打狗队!它被打狗队的人发现后,紧追不舍。小黑子慌不择路,陷在泥里,这才捡了一条狗命!”
招娣得意地告诉姐姐:“是我救的!”
“那天,你们俩个泥球一样地回家,就是为了救它?”念娣抚摸着小狗问,她紧张的情绪稍微缓和。
小狗十分亲人,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友好地舔了舔念娣。
“对!”招娣哈哈地笑着承认。她抱着小狗亲了亲,纠正国毓道:“说了多少遍了,它不叫小黑子,叫嘎古蛋儿!”
小国毓不肯,两人又笑又闹地吵了起来。念娣悄悄地打量着周围的人,他们个个携刀带枪,看上去粗狂彪悍。有两个人受了伤。一个简单地包扎了手部,若无其事地啃馍谈笑,另一个斜倚在火堆旁边的石头上,腹部似乎受伤严重,潦草地用布带捆绑,头也包了起来,渗出许多血迹,显得露出的半张脸十分恐怖吓人。更奇怪的是,这些人似乎是两拔人马,他们分散开来席地休息,那些人虽然收了丁廷武扔过去的食物袋子,但丁廷武身边的兄弟刀枪不离身,神色明显地带着一种戒备。
丁廷武见了笑闹,脸色一沉,低声喝道:“姐姐来了,便不用练功了么!”
国毓招娣闻令,把小狗塞进念娣的怀里。二人几乎同时跳起,一个空翻来到空地,站定起式。丁廷武结合螳螂拳法和戚门十三剑,根据自己多年生死拼杀,再创更具实战威力的防守攻杀之术,倾囊相授于国毓和招娣。
只听丁廷武低声喝道:“挺身崩剑、退身赶月、仙人藏花、封撩取命、朝天蹬仙、撤步杀……”
随着三爹低喝招式,念娣见弟妹步法轻快、动作一气呵成,身形动迅静定化一,显然已随三爹练功很久。再想起一路上恁熟的路线、熟练地退暗桩,猜测必是常来斩山。
那天她洗满是腥臭淤泥的衣服和鞋子,以为国毓与招娣在外面打架了,却怎么问也不肯说。胶澳租借地的律法严格,没有给狗戴笼罩或没有缴纳狗税,是违章行为,许多中国人就是因此被送到法院。若是无主之狗,迟早会命丧打狗队的棍棒之下。念娣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狗,不禁暗暗为它担心。这么大的事,弟妹不仅全家人都瞒了,连自己也是毫不知情。
几个汉子见了国毓和招娣的身手,不断发出阵阵喝彩。
丁廷武见国毓和招娣身法活便,手法便利,脚法轻固,进退得宜,知平时并未懈怠。他带着满意的神色,道:“来!再试试对战!”
招娣飞身腾腿,颠翻倒插,拳脚凌厉;国毓却披劈横拳,知当斜闪,势势只挡不攻。招娣心中微愠,我看你到底能撑多久!她气势更加逼人,狂风卷地般地毫不留情。国毓却腾挪闪避,只守不攻,避无可避时,就硬生生地忍痛挨上几下。
终于,招娣停手。她生气地道:“不打了!”
“大侄子!”丁廷武掩口失笑,道:“不招不架,只是一下,犯了招架,就有十下!”
招娣也气呼呼地道:“对啊!练功时我都见到了,他脚法不比我差!可是和我打,哪次都不肯用腿!跟三爹学了这么久,我都不知道我俩谁更厉害些!”
丁国毓却笑,“三爹从来不和你打,你怎不说?我肯陪你练,你不谢我,反落劈头盖脸的抱怨!”
招娣哼了一声,沉着脸拉开架势,“谁要你陪我练!来,你我真刀真枪地打,你把脚也用上!看看咱俩谁会赢!”
“随便活动一下筋骨也就是了,我才不和你打!”
“为什么?”
“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人!”
一个汉子也跟着起哄,笑着喊道:“对!咱们好男不和女斗!”
“……”招娣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不肯理他。
丁廷武听了哈哈大笑,回身从扔在火堆边的捎马子里取出一把短刀。“大侄子!送你了,拔刀!不肯和她真打,就和三爹试试!”小国毓接刀,双眼顿时一亮,却不及细看。他一指伸出压在刀鞘上,免得脱鞘误伤,这才翻腕攻出。丁廷武大怒,“短刀攻击,必须有一种气吞万里如虎气势!亮刃!”小国毓依言拔刀,一手持短刀利刃,一手握刀鞘,弹身如霹雳闪电攻了上来。丁廷武退了一步,闪电般地轻松卸了侄子的招式,用肩把人撞了出去,提点道:“短刀攻杀,气势如视死如归,要有一种一去不复返的肃杀之气,好似疯虎下山!再来!”
转眼之间,叔侄俩斗了十余招,好似激流飞溅,变化无穷。招娣站在一边,双手不由自主跟着比划,心中暗恨自己女儿之身不能与三爹实战磨砺。她一刻也不敢分神,叔侄一招一式都暗暗记在心里。不多时,小国毓体力不支,丁廷武又是久经沙场,被连连抓住破绽,败倒摔在地上。
“不错不错!”丁廷武收手,他颇为满意地道:“若你们俩个联手,只怕三爹也未必轻易擒了去!眼下胶澳兵荒马乱,三爹不在家,也能安心些!”
三人回到火堆旁。小国毓细观短刀,爱不释手。招娣则借过三爹的枪,四处瞄准比划。枪口扫过另一拔人,立即引起对方的警觉。丁廷武见了,将招娣的枪口推开。捎马子里掉出一书,书中夹着几张纸,看上去似乎是几幅画。丁国毓擦了擦汗,把刀放在身边,伸手把那些画取在手中,并从怀中取出报纸递给三爹。
丁廷武大概看了看报纸,更显忧心忡忡。他见侄子扫了几眼,便把画放下,有点儿意外,问道:“看得懂吗?”
“这《时局图》,意在警示国人。”丁国毓把玩着手里的短刀,笑着回道:“占东三省,是一只熊,喻沙皇俄国;长江一带,是一只狗,喻英国;飞来分食的鹰,是喻美国。占山东的,定是喻德国。看上去有点像一条虫子或蛇,不过我觉得更像一只德国烤肠。”
《时局图》形象揭露了列强在甲午战争之后,对中国的瓜分态势。其中一幅其旁,还题诗曰:“沉沉酣睡我中华,哪知爱国即爱家!国民知醒宜今醒,莫待土分裂似瓜。”
丁廷武听了不疼不痒的话,盯着丁国毓的眼睛,低声道:“此作尽显中国被列强侵吞,时局危急,以唤四万万的中国人自醒!”
丁国毓笑着反问:“三爹是想问,侄儿见了《时局图》,怎能如此心平气和、无动于衷?”
丁廷武想了想,看着火堆里跳跃的火苗,缓缓地低声道:“德国在山东大修铁路,在一处发生多个鱼尾板被盗。德国铁路公司,担心影响铁路建设和运输安全,可能会发生列车出轨事故,就派人摧毁了附近的中国村庄。事实上,那些偷盗都是一些以前和现在的铁路工人干的。附近村民没有工具,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拧开鱼尾板的螺栓。”
夜色静寂。丁廷武咔地一声,把手上树枝撅断,投进火里。
“袁世凯与德国方面签订《铁路章程》和《矿务章程》,规定铁路施工沿途应多雇佣本地人。但是铁路公司从河南、直隶等地招募无业游民,不仅工资低廉,还经常克扣、解雇。这些人失业后,一部分人就当了强盗,经常在铁路上偷盗……强修铁路,伤及无辜,许多百姓流离失所。”丁廷武抬手握拳,用大拇指指着身后的另一拔人马,继续道:“地上躺着的那几位兄弟,就是以身赴死,抗德保土守护中国人的村庄家园,才受了重伤……”
“三爹是想说,四万万国人应该同仇敌忾,把洋人全部赶出中国吧!”小国毓把刀送入刀鞘,“目前来看,不太可能!其实,反过来看,德国人在山东修建铁路,也是一件好事!”
“你说什么?”丁廷武大怒,登时站起身来。
火堆边的丁廷武的兄弟们也静了下来,另一拔人马听了均是满面怒容,那个受伤的努力撑起身子,把刀柄握在手里。
“阴阳相生,事有好坏,分怎么看。”小国毓也站了起来,却是一点也不怕的样子。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加重了语气,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观点,“若要我说,反过来看,德国人在山东修建铁路,也是一件好事!”
“你……”丁廷武气得血脉喷张,额角青筋暴起,举手要打。立刻被他的兄弟们拦住。丁廷武睚眦欲裂,如被激怒的狮虎。他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若再敢胡说……”几个兄弟连连道:“炮锤息怒!大侄子还小……”
丁国毓却也被激起了脾气,毫无惧色地大声道:“德国人修建胶济铁路,联运国际铁路和国际航运,使山东内地与中国东部沿海地区联接欧美!这条铁路不仅促进了山东交通运输,也带动了青岛商业以及农业、工矿发展。不好么?”
丁廷武甩开众兄弟,气得点着侄子的鼻子骂道:“我看你是经常和德国人在一起厮混,受了洋人影响,便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德国建设胶济铁路,就是为了控制铁路沿线的大片土地和资源,夺取铁路所有地区的经济、政治和军事权益。”
“那又怎样?自古便是祸福相依,得失相随!《时局图》不过是绘在纸上的一幅画罢了!你们去山东铁路公司在青岛设立的铁路学校,听听机械制造和工程学;去德华书院上几堂商务技术课,再去德国人建的电厂船坞看看,那才叫真真切切的刺痛!西方科学技术先进,不应该学么?中国若甘于贫穷落后,那就活该挨打受欺负!”
“住口!你这个西崽!”另一拔人马中有人跳起来破口大骂。
“我是西崽?那请你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丁国毓被骂得心头火起,转身脱口怒道:“中国不能生产武器弹药,所有枪支,你们只能去偷去抢!中国没有机器设备,子弹用没了,枪对于你们来说就是一根根烧火棍!中国没有钳焊电锻技术,你们枪械坏了就无法维修!我在你们面前是西崽!哼!让我来告诉你,你们在洋人的眼里是什么!”他用手指逐个点着那些人,一字一顿地道:“你们!不过是洋人枪炮下的一堆肉而已……”
丁国毓转回身来,似乎还要再说些什么,他身后一人无声无息地偷袭上来,面带除之而后快的怒容,挥刀横扫砍下。糟了!念娣见国毓危在顷刻,再也延缓不得,她脑子一片空白,人却身不由己地冲了出去。
习武之人甚是警觉,丁国毓对那些陌生人早有戒备,却不防被念娣不顾生死地扑上来。他怕念娣受伤,转身接住,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后背砸在地上,拼命一滚,把念娣护在怀里。刀锋带着森然寒意,贴着丁国毓的脊背和头皮掠了过去。
便在此时,猛听那群人为首之人纵声怪笑,有若枭鸣,极是刺耳。立时,又有几人提刀杀了过来。丁廷武心中生气,但毕竟是自己的侄子,国毓的话虽不中听,但句句在理。丁廷武一声怒吼迎了上去,护住念娣和侄子。
虽不是同一路人马,但都为抗击侵略出生入死,丁廷武连消带卸,手下留着分寸。但他发现对方出手狠辣,决不是出手教训,好叫国毓吃点苦头,不敢再胡言乱语。这些人刚刚死里逃生,又被国毓出言奚落,每一刀都是直奔要害,招招均是杀气腾腾取其性命。
丁廷武的兄弟也上前帮忙,双方立时陷入混战。个个都经历过洋人的枪林弹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出手就是搏命的架势。转瞬之间,双方均有人挂彩。
丁廷武连出重手退敌,横刀拦住自己的兄弟,高声喝道:“住手!国毓说得没错!若我们有枪有弹,哪能死那么多兄弟?”
对方置若罔闻,为首癫狂挥刀不止,喋喋怪吼怒道:“宰了这个西崽,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丁国毓挽起刀花,护住念娣。招娣双手一刀一枪,她寻找时机,想把枪送过去。远远见一刀劈下,招娣急叫:“留神!”国毓猛力举刀背迎了上去,才救了念娣性命。丁廷武等人见对方招数如此毒辣,下手再不容情。霎时之间,双方均舍命相斗。招娣再无顾忌,抬手举枪,扣动扳机“咔”地一声,枪却未响。霎时之间,几柄刀砍过来,招娣连遇险招,人已经冲到姐姐和国毓身边。二人会合,丁国毓一声怒吼,拼命架开,招娣趁机飞身跃起,枪柄狠狠地砸了下去。
丁国毓顺势夺枪在手,招招拼命逼退数人,身体不退反进,用枪顶住那人的头颅,大声喝道:“住手!”
为首之人头上被砸得汩汩冒血,眼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尽管如此,被枪指着头,他还是定住身形,大声道:“你的枪里没有子弹!”
“若有弹,在洋人军队面前,我们也不至于败得如此之惨!以至于你们听不得真话,要拿我撒气泄火!”见他停手,丁国毓主动后撤了一步,冷声一笑道:“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主张,倡导学习西方先进科学技术,你不知道么?师夷是手段,制夷是目的!不善师外夷者,外夷制之。”
为首之人呆了一下,如同泄了气的气鼓子鱼一般。终于长叹一声,神色颓然地垂下了手中的兵器,道:“罢了,罢了!”
二郎神庙前,停止打斗,众人陷入久久的沉默。虫鸣声,风动枝叶沙沙声,夹着榉树之下那疯孩子断断续续的低声嚎叫。
丁廷武担心再生变故,送侄子和姐妹俩赶紧离开。招娣趁机上前拿走那把短刀。
目送三人离开,傅初二上前拍了拍丁廷武的肩膀,低叹道:“细想之下,大侄子的话不无道理。”
出了斩山。小国毓开口要刀,招娣哪肯归还。她正暗自窃喜趁乱取刀,见他索要,撒腿就跑。
念娣走得慢,丁国毓只好陪姐姐慢慢地走。念娣蕙质兰心,小事上经常懵懵懂懂、迷迷糊糊,平时显得胆小怕事。刚刚经历刀枪生死,念娣没有哭,也没有被吓得瘫软在地,倒是出人意外。
丁国毓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一直以为你胆子小,从未习武,却敢冲上来救我!”
到了台东镇,小国毓过家门而不入,说去章家睡。念娣笑,也不去问。进院直奔厨房,见锅里熥着地瓜,便端了,又找了些小食儿,跟脚送去。
一进门,她听章老先生问国毓:“怎不回家去睡?”
“这不是想章老先生了么!”小国毓笑。
章老先生也笑,亲昵地问:“怕爷爷打你?”
小国毓早已饿了,见了吃食大喜。他想起爷爷追打三爹,撇嘴道:“爷爷老了,糊涂了!”
章老先生皱眉道:“诶!这话可不对呀!”
“又不是外孙说的!”小国毓脸上显得有些不高兴。他双手搁在桌子上,脸伏在上面,等着念娣给地瓜去皮。他又道:“台东镇上的街坊四邻,好多人背后都叫爷爷老糊涂!”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是老茶梗子的孙子!”章老先生放下手里的药书,道:“你也不想想,你三爹既然有心祝寿,为何不在你爷爷过寿当天回家?”
小国毓猛地坐了起来,“章老先生是说,三爹有意提前回家,故意让爷爷把他打出去?”
章老先生叹了口气,没有回答。他心里琢磨,丁廷武提前回家,应该是怕寿辰当天徒生事非,坏了爹娘的兴致和心情。这对父子,就像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父子默契配合,在台东镇当众上演了一出苦肉戏。这戏背后的无奈、苦楚与凄凉,又岂是一个孩子能体会的?
章老先生“嗯”了一声,也接过剥好了皮的黄瓤小地瓜,咬了一小口,笑着问:“别人叫‘章老先生’,孙儿怎么也跟着叫?”
“爷爷不也这么称呼您么!”小国毓啃着地瓜,笑着回道:“国毓尊一声‘章老先生’,和爷爷一样,这里面有亲也有敬!”
祖孙二人,亲昵地灯下闲聊。念娣收了瓜皮,无声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回到丁家,念娣来到后院,轻推妹妹的房门,发现从里面栓上了。她只好轻敲,又低唤了几声。起先,招娣装睡,不想开门。见姐姐执意不走,只好开口赶她回家去睡。念娣猜知妹妹的心意,说国毓已经去章老先生家睡了,又说自己今日被吓坏了,怕做噩梦,央求要妹妹陪着。招娣这才开门。
姐妹俩躺下。念娣对短刀之事只字不提,只是柔声告诉枕边的妹妹,“若你与国毓为了一碗红豆沙大打出手,那么与国毓的友谊只值一碗红豆沙。如果为了一把刀和喜欢的人斤斤计较,你的喜欢和你喜欢的人,大概也就值一把刀的价钱。”
念娣不搭话,装已睡着了。她手里握着短刀,放在挨着姐姐的另一侧,又不放心地压在自己的身下,生怕被姐姐替国毓偷了去。
第二天,招娣醒来,发现姐姐早已经起了。摸刀还在,这才放心。她想了想,将短刀贴身藏好。打开房门,果然见丁国毓等在后院。
丁国毓听到门响,马上丢下石担子转身走来。他顾不得擦汗,伸出手笑着道:“玩儿够了吧!还我!”
招娣翻了翻眼睛,只作不懂。“什么?”
“刀!昨晚三爹送我的刀!”
招娣梗着脖子,得意地道:“没有!”
小国毓有些恼了,“你又要和我抢!那是三爹送我的,我看见你拿了!”
“那又怎样?”招娣爱极了那刀,打心底不想还。她故意摆出不讲理的架势,扬着下巴,得意地娇声笑道:“我是你媳妇,你的就是我的!三爹把刀送你,归我保管!”
小国毓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沉着脸,正色道:“不过是日间说笑罢了!既没过聘,也没摆酒席,我可从没说过你是我媳妇!把刀还来!”
招娣听了,顿时勃然大怒。她寒着脸,冷声回呛道:“我自幼便是国毓媳妇!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就不还!”
“我不想和你争!”小国毓面如寒冰,神色有些古怪,以极低的声音,厉声喝问:“我只问你一句!刀,还我,还是不还?”
招娣哪肯示弱。她上前一步,盯着国毓的眼睛,咬着银牙低声给与还击,连声道:“不还!我就是不还!”
“好!你很好!”说完,小国毓头也不回地走了。
招娣知道国毓和自己是一样的脾气,现在就算追上去求着给他,只怕也不会再要这刀了。抢刀成功!她自鸣得意,冲着小国毓的背影示威地拔出短刀。没想到,无意间用错了力道,拇指顶着猛一用力,却拔出一把筷子粗细的利刃。招娣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这才发现手中是一把柄内暗藏利刃的子母压衣刀。
招娣双眼一亮,心头更是大喜。她以指划过子刃,又轻触锋端,立即感到一种尖锐的刺痛。招娣眼中,满是欢喜和骄矜。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刺痛感会伴随自己的一生。
此次争执,没有人看见,甚至也算不上激烈,却像这把锐利至极的子刃一样,暗藏进了招娣的生命里。
直到许多年后,招娣想起这次争执,都会刹那间勾起她心底深处隐伏的心酸痛楚。一闭眼,她就能看到一个决绝的眼神和转身离去的背影。每每想起这些,再细思结果的根源,招娣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从未消失的隐隐刺痛感,就会立刻变成像被这冰冷尖利的暗刃又一次狠狠地刺中。那种尖锐的刺痛感,会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轻颤,紧接就是一种如坠深渊的冰寒。
台东镇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却无法掩盖这把子母压衣刀散发出冰冷的杀气。一道银色的寒光,诡异地映在招娣的脸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