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德军占领下的青岛村暗流汹涌①
丁廷武再次回家,已是年根儿。
青岛村,看上去还是以前的样子。
德军强行占领已经两个月,逃走的居民陆陆续续地回到自己的家中。
德国人创办了《德国亚细亚报》,这是青岛历史上第一家外文报纸。德国人设立了胶州帝国法院,村民只知墙院、寺院,并不知道“法院”为何物,更不会把这个新鲜的词儿与律法联系起来。德舰“伊蕾妮”号从香港抵达青岛口。至此,德国东亚舰队会齐胶州湾。听说,德国意欲将胶澳作为自由港。
(▲胶州帝国法院)
这些,对于青岛村的人来说,除了新奇之外,大多是茶余饭后多了谈资罢了。无论报纸,还是法院,似乎对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是,街上的德国人却是实实在在的多了起来。
骑马巡逻的德国兵、穿着西服的商人、带着宽边帽子和白纱手套的女人,还有金色卷曲头发蓝色眼睛的德国孩子。行街,成了东西方的交汇之地。德国人的好奇心与中国人的新鲜感,似乎同样强烈,双方都在努力试图了解对方。只不过,青岛村的人是被动的,甚至是无可奈何的。比如,德国兵挨家挨户敲门的时候,主人必须开门迎接。在翻译的帮助之下,住房之人要将家里共有几口人、姓名、男女、子孙在内,如实禀报。
一人一马,缓缓而行。
丁廷武衣衫破旧,遮耳的毡帽压得低低的,挡住了眉眼,马上驮着山货。他在人群之中并不显眼,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个趁着年,来赶集的山户。
走在街上,连街角熟识的剃头王师傅,都没有注意到丁廷武。
王师傅是大村庄人,占山户。剃头是他们家祖传的手艺,爷爷和他爹那辈儿都是挑着剃头挑子走街串巷。总兵衙门建立之后,来了许多官兵和家属,行街上人渐渐多了起来。王师傅学徒出师,在行街的街角上固定下来。
剃头挑子上插着理发标志旗子,挂着磨刀布,文火炉子腾腾地冒着热气。长条椅上坐着客人,头向后仰,枕靠在王师傅踩着椅脚横木的腿上。剃刀极为锋利,顺着客人双颊的轮廓,刮去白花花的泡沫,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来。
王师傅的边儿上,蹲着个卖鱼的,大声吆喝着买家。六七个人争着挑那些青鱼、丁鱼、花鱼,还有一个人在和卖鱼的争讲价钱,篮子里的蛤蛎蟹估堆儿要了,听上去价格很便宜。对面的烘炉炭火通红,师傅用火钳夹了烧红的铁块出来,放在铁錾子上,抡着锤子带着节律叮叮当当地敲打。门前摊子上整齐地摆着镰刀头、耙头、双尖镐头等铁器。檐下垂着铁制小件。一条绳子上系了七八对马掌,风吹过,马掌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声音。旁边估衣铺子出来几个女人,交头附耳地说着悄悄话。其中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块蓝色碎花的染布,出了店门还在身上比了比,脸上带着淡淡笑,似乎非常满意。近处的油坊、肉盐铺子、竹席、瓷器店的伙计都在店门口大声吆喝着生意。行街两边,车马店、旅店、绸布店、洋杂货铺子、鞋帽店、皮货店,各式店铺商号一字排开。街上行人络绎不绝,街边的小摊小贩比比皆是,或摆在路边,或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轱辘马,酱货、豆腐、粘瓜、糕点、糖球,让人目不暇接。孩子们在街上追逐打闹,差点踩到一只流浪的狗。那狗并不怕人,与往常一样避开了孩子,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地穿过街道,在街角重新找了个有阳光的地儿趴了下来。
(▲剃头师傅)
等着年前剃头的人虽然没有排队,但都先来后到地挨着号。
“到了叫啊!”后来的向王师傅喊了一嗓子。
“好嘞!”王师傅马上响快地应了。
他便向蹲在街边啦呱的一小堆人凑了过去。已经蹲在那儿的一个人往边儿挪了挪,给他让出了地儿。正好看到了狗,便从手中的烤玉米棒子搓下了几个粒子,给狗丢了过去。狗伸着脖子嗅了嗅,没吃,把嘴搁在爪子上,继续无所事事地趴着。
冬日暖阳,空气中弥散着烤红薯的香味儿。
丁廷武边走边警惕地留意四周。
快到家的时候,迎面来了两个德国兵,背着枪在街道上巡逻。他马上转过身,装作去整理马背上的野物。丁廷武飞快地想了一下,若有不自然的举动,定会让德国兵起了疑心。
于是,他摘了帽子,转身迎了上去。
远远地冲着丁家院儿喊了一嗓子。
“爹!娘!俺回来了!”
丁廷武脚步没停。他牵着马,先到章家的药铺停了,随手揪下驮在马背上一只野物,抡圆了胳膊顺着门丢了进去。
“章老先生,俺不进了。又打了新鲜的,给您老人家拜年了。年了俺再过来给您磕头!”
“你还知道回来?”
丁周氏听到吆喝,紧着脚步从院里出来。看到儿子衣衫褴褛却英气逼人的样子,转眼间就把怒气丢了,慈祥地笑着。
“你这混货,也不怕伤了人!”
“瞅了,大过年的,没人来药铺!也没见章老先生,定是去了后院磨药。若是那赌货在,俺倒要瞅准了。”
听到前面的声,章老先生和章禹利一前一后出了药铺。
“武儿,回来就好!你娘见天的惦记着!”章老先生笑咪咪地说。
章禹利把骂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既不恼也不回嘴,揣着袖子围着马转悠了一圈儿。盯着一只皮毛光滑的野兔子,伸手拽了下来。
“衙门街那脚,不能让你白踹。”章禹利乜斜着眼道。
丁廷武笑骂追上去,照腚又踢了一脚。
搀着娘的胳膊,母子两人携着一股春风喜气。两个德国兵越来越近,并同时看着这边。丁廷武反而觉得此时并不能急着进院。正好,邻居苟记馅饼粥的老板苟文先听到声音,也出来了。他放开娘的胳膊,转身从马上扯下只野鸡,笑呵呵地送了过去。
“掌柜的!俺这整天在外边野着,家里您没少照应!年了,咱得一起多喝几盅。”
“哪儿的话!”苟文先连声道谢,笑着接了,“若谢也是得我谢谢你们丁家。小女若不是婶子抱了去,你嫂子帮着喂养,定是饿死了的。”
德国兵更近了,两个人背着枪径直走了过来。
村里人都知道丁廷武在浮山校场招集众义士,准备抵抗德军,但被丁永一绑了回来。之后,他逃离丁家,一直在躲外面率领军户后人袭击德军小队及营房。若是被德国兵抓了,定是要吃枪子的。
苟文先本就有些紧张,虽然眼前丁廷武镇定自若谈笑风生,但他瞄见袖子露出一截短刀,更害怕了。章老先生挡在丁廷武和他娘的身前,故意和苟文先大声说话。他身后的手,不住地比划,示意让这娘俩快点儿回院儿。
章老先生拦住德国兵,打着哈哈问他们怎么过年。
德国兵听不懂中国话,大声示意章老先生让开。章老先生装着糊涂,只当他们是来找自己看病的。
“你们的意思我懂。人食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你们远道而来,许是水土不服。”章老先生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来来来,莫急莫急!我来给你们诊诊脉。身康体健,方好过年。”
德国兵不懂对方说什么,大力推开章老先生。连瞅都没瞅丁廷武,奔着苟文先去了。
苟文先吓坏了,想赶紧回家,却被死死拉住。苟文先不懂德语,德国兵不会中文,两边自说自话。拉扯了好一会儿,苟文先才弄明白,两个德国兵是看上了自己手上提着的山鸡。
章禹利远远地看着,确定德国兵不是抓人的,才放心凑了上来。他暗地里拱了丁廷武一肘子,一边和他爹缠着德国兵,一边当翻译。
丁周氏拉着丁廷武的袖子,借机牵马进院,关上了院门。
章禹利整天在街上晃悠,一门心思地找人赌钱。德国占领青岛之后,有钱人大多逃了,绿营官兵也撤走了,他便打起了德国人的主意。为了能和德国人搭上话,这两个月也一知半解地学了几句德语。
苟文先胆小怕事,觉得破财免灾,送了也就是了。章禹利在中间,边喊叫带比划地信口胡译。德国兵给了苟文先一枚硬币,从野鸡尾部拔了根长长的鲜艳羽毛,走了。
章禹利也很意外,拿出懂行市的样子告诉苟文先,他手上的德国钱,可比铜板值钱多了。章禹利心里暗暗生气,早知道给钱,定先要了山鸡。那德国钱就自己的了。
看到苟文先占了便宜,他又嫉妒又羡慕。
章禹利双手揣在袖子里,酸溜溜地憋着坏,“看把你高兴的!用这德国钱换成铜板,你再数数野鸡身上还有几根羽毛。这买卖做得,亏大喽!”
苟文先半信半疑,进屋拿出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一会儿,后悔不迭。
出门去追,德国兵早就没了影子。
丁廷武进了家门,马上觉得院子里头显得空空荡荡的。虽然已经知道家里在变卖物件,但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
丁周氏看到儿子脸色的变化,勉强笑了一下。
“爹呢?”
“书房等你呢!”
见过丁永一,丁廷武依然亲亲热热地叫了声爹。丁永一也和以往一样,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
丁周氏站在边儿上,虽然有些担心,但对此已经习惯了。
这父子俩一向如此。每次丁廷武躲祸回来,丁永一都不会再加以责罚。但是,打了招呼之后,往往会冷上几天。丁廷武有意躲着,丁永一有意避着。直到有一个契机,或是家里有什么事儿,或是逢年过年,让父子俩坐下来,能说上几句话,才会缓和。一个脾气犟,一个脾气倔,这爷俩谁都不会说软话。
她在这对父子中间圆乎着。一边说着无关紧要的话,一边大声招呼章禹莲把孙子国毓抱过来,自己脚下奔着东厢房去接。
章禹莲早已经出了月子,面色红润,体态更显丰盈。
“三弟,谢谢你送来的蜂蜜。”她说。
“谢啥!”丁廷武接过侄儿,笑道:“蜂结巢岩隙,冬时收蜜!常在崂山里转,恰好遇上,就收了送来家。若是其它季节,怕也是遇不到的。”
从国毓出生那天起,还是叔侄俩第一次见。他显然是睡饱了,精神十足,眼神炯炯有神。耳朵白里透红,肉嘟嘟的小嘴巴,一双小手握着拳头,似乎要从包着的被子里挣脱出来。
丁廷武端详着国毓,爱看越爱。忍不住在胖乎乎的小手背上亲了一口。小国毓不怕生,挥舞的小手拍在了丁廷武胡子拉茬的脸,开始笑了起来。
“毓者,生机勃勃、昌盛壮大!毓者,又与育同音,取孕育生息之意。爹这名字取得好!”丁廷武朗声大笑,“集天地之灵气,育华夏之子孙。”笑声未了,思之世事时局,他忍不住悲从中来,又道:“国毓,鸟鱼之毓山泽!没有国,哪来的家?没有国泰,又哪来的民安?华夏大地恩泽四海,千年生息方有我辈。我辈亦当以血肉之躯,守乡护土,保华夏之千年传承。国毓,好名字!爹这名字取得好!既蕴含千年华夏传承之意,又隐现丁家军户百年不渝之志。俺这侄子长大,必是个有出息的!定然不会像他三爹,活得投鼠忌器、畏首畏尾。”
丁廷武心中难过,又是一阵纵声长笑。
“武!”丁周氏低声唤道。她看了看丁永一。
丁永一神色如常,端坐桌前,书卷在手。他伸手取了杯,无声地呷了一口。最近夜里难以入睡,白天精神不佳,就泡了浓茶提神。茶有些烫,酽酽的,带着些许苦味儿。丁永一微微皱眉,放下了杯子,把苦味咽了下去。
丁廷武一醒,自觉言重。那日聚义抗德,父子争执,他被绑了回来。丁周氏只道他心里还在怨着丁永一。刚才那番话,发自肺腑,但旁人听了,遣心抒怀之情,便有了反讽之意。
“娘!爹这名字取得的确是好!”丁廷武心有自责,却面无愧意。他话锋一转,“看俺大哥取那名字,当真是当朝做官的派头。皇帝派遣出外办理重大事件的官员,叫钦差大臣。领命而行,才叫钦。国钦,是要派到咱丁家办什么重大的大事儿吗?”丁廷武见丁永一还是板着脸不说话,索性拉了国毓的小手去扯丁永一的胡子。“爹,您看您给这小孙子的名字起的多好!日后等大哥、大嫂回家,您给您大孙子重新取个!那可是咱丁家的嫡长子!”
那日,把言学梅赶出家门,丁廷武是知道的。他故意这么说,是因为他太了解丁永一。丁永一的心里一直都念着丁廷竦。
丁周氏听了又惊又喜。丁廷武说话做事向来不拐弯,也不知在外面冲撞了哪路神仙,居然会哄他爹了。她心里觉得哪儿不对,忍不住又多看了儿子一眼。
丁永一对丁廷武的转变也很意外。
刚才丁廷武提及长孙的名字,是对了丁永一的心思的。钦,金声从欠。凡气不足而后欠,钦者,倦而张口之貌也。怎么能取这样一个字为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名字,关乎人的一生命运。丁永一确实对老大取的名字不甚满意。
但是,丁永一知道丁廷武的脾气,反抗德军之事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他不能给丁廷武好脸色。可偏偏丁廷武不吃那一套,嘻皮笑脸的凑了过来,再加上小国毓不仅揪胡子摸脸扯嘴唇,还举着两只小手,似乎要抱。
他觉得再也没法装下去了。
丁永一只得把国毓接了过去,立刻对小孙子笑了笑。他佯装愠怒,瞪了老儿子一眼。
丁廷武转身,见丁周氏怀里也抱着那个,笑:“这便是苟家的那个叫燎嫚儿吧。”
他抱过招弟,高高地举在半空,“你这叫燎嫚儿,竟然敢和俺侄子争嘴!”
丁周氏见了,连叫他轻点儿,别吓了孩子。招弟在半空中吃着手指,见丁廷武凶巴巴的样子,觉得新鲜,居然笑了起来。
见她不哭不怕,丁廷武大喜,把招弟送到眼前,仔细端详,“白白净净的,小脸儿也秀气,倒看不出一点儿爱哭的样子。”
“那是没送她回家!”丁周氏也笑,“说来也怪,在咱们家,不哭不闹的,送她回去就哭。喂饱了,睡着了,也不行。闭着眼睛睡着了,也知道换了人抱。每每送回去,就会哭得声嘶力竭。几次听着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实在让人揪心。怕哭坏了她,只能又抱回来。”
“果真是叫燎的,”丁廷武点着她的鼻子,招弟笑着更欢了。“仔细看,这大锛儿头,有点儿反骨的意思。长大了怕是有个主意的。”
“现在就是有主意的!羊奶掺了蜂蜜都一口不吃。困了非得你二嫂抱,否则定是哭得昏天黑地也不肯睡。幸好咱家国毓憨厚好养,否则你二嫂要累坏了。”
“娘,不累!念弟常来,是帮了不少忙的。”说着,章禹莲让到一边,招呼道:“来!念弟,叫三爹!”
自从招弟出生,就被丁家抱来养,苟家一直念着。那两口子觉得欠了丁家天大的人情,时不时地打发念弟送来吃用。念弟人小腿勤,住得又近,天天来往于丁苟两家,有时天晚就住下了。丁周氏照应家里家外,顾着三餐,几乎抽不出时间给媳妇搭把手。章禹莲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招弟又是个爱哭闹的,更是吃力。念弟虽然人小,但懂事又勤快。每当招弟哭时,非章禹莲抱不可,她便挤羊奶、烧水、哄国毓,省了章禹莲不少心力。章禹莲一个人喂养两个孩子,日夜辛苦,有时困乏极了,念弟帮着看会儿,章禹莲才能偷空小憩。念弟还会悄悄取了两个孩子的污秽衣服洗了,踩着板凳去院里晾了。腊月天寒,小手冻得通红,水溅到自己身上结了冰,也从不吭声。丁周氏发现,心痛极了,故意沉着脸训斥,可念弟只是笑笑,还会继续悄悄地帮忙。
章禹莲越来越喜欢这孩子。趁着两个孩子睡的时候,会把念弟拉到怀里,让她看自己写字弹琴。过年了,苟家没给这个女孩儿买新衣服。章禹莲找出自己以前的衣服,挑了颜色鲜亮的改小,给念弟做了件交领的袄子。
念弟一直都是穿她娘给做的那件土灰色的肥大棉袄,今天第一次换上粉、红交掩的交领小袄,就像换了一个人。章禹莲又为她梳了头发,连丁周氏见了都眼前一亮。
念弟虚虚地收衣袖,膝盖微蹲,左脚向后退小半步。同时右手掌心压在左手外,两手掌心向内,指尖微握于腰。
她上半身微微前倾,略带羞怯地小声道:“见过三爹。”
丁廷武见小念弟施了敛衽汉礼,神情一肃,赶紧把招弟交给丁周氏。他上前一步,还了礼。小念弟这才恭敬地站直身。
小袄没有襦裙的大袖,但小念弟活学活用。丁周氏见了,忍不住赞道:“你二嫂,教得好!这么几天,便中规中矩。”
“还是这孩子聪悟好学!教了,就反复练习,襻膊之用也是一教就会。”章禹莲也看着念弟,眼里尽是赞许。
“怎么不见二哥?”丁廷武问。
“你二哥被仲家洼村的私塾请了去做先生,晚些才能回。”
丁廷武听了哈哈大笑,“茂才爷终于放下面子了!只怕是苦了那些娃,不知要多挨多少板子。”
章禹莲听了,也忍不住笑。
她看了看丁永一,接过孩子,善解人意地说过年了,送招弟回去,让她娘也高兴高兴。丁周氏抱着国毓一并过去,有意给丁永一和丁廷武这父子俩留下了单独相处的空间。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