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基本冲突
人们能想到的是,冲突会在神经症中鼓噪、激荡,而不能想到的是,其破坏力竟然如此之大。对于神经症患者来说,看见自身的冲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些冲突基本都处于无意识中,所以,要让它们浮出水面,难上加难。既然如此,我们又是抓到了哪些线索,才让冲突原形毕露呢?
在第一章里,我们举过了工程师和自由设计师的例子,其中有两条明显的线索,可以证明冲突的存在。第一个案例中,线索表现为由冲突所导致的疲惫和焦躁,第二个案例中,线索则表现为偷窃。事实上,每一种神经症症状,都是冲突直接或间接作用的产物,都能表明有冲突存在其中。人们产生出的焦虑、压抑、纠结、迟钝、孤独等,都是尚未解决的冲突所造成的影响。梳理它们的因果关系,虽然并不能揭示其根源,却已经能让我们将注意力从现象转移到了本质层面。
而第二个表明冲突的线索,是不一致性。比如在第一个例子里,工程师明确知道表决程序不合理,对他造成了不公,但是他却没有提出异议;在第二个例子里,自由设计师很重视友情,但却向朋友伸出了贼手。这种明显的不一致性,即使是没有经验的观察者也能看出,但患者本人却是发现不了的。
正如体温升高是生病的标志,不一致性也一定证明有冲突存在。我能随时举出很多不一致性的例子,并且都很常见:一个恨嫁的姑娘,却无法接受男人的示爱;一位溺爱孩子的母亲,却经常忘了孩子的生日;一个对自己吝啬的人,却总对别人表现得很大方;一个渴望独处的人,独处时又感到害怕;一个对自己苛刻至极的人,却对别人无限包容。
症状无法帮我们分析出冲突的本质,不一致性却能做到。比如,一次重度抑郁的发作,说明患者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而如果是一位对孩子尽心尽力的母亲,却偏偏总是忘记孩子生日,我们完全可以说,这位母亲关注的并不是孩子本身,而是如何树立起一个模范母亲的形象。再进一步,我们能尝试分析出冲突的双方是什么,一面是她想要成为模范母亲的理想,一面是她无意识的虐待倾向——她要让孩子品尝一下失望的滋味(因为“做个完美母亲”并不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虽然我一直强调“神经症冲突是无意识的”,但有时候,它们又确实会显露出来,被意识体验到。这两种理论似乎是矛盾的,但其实,那些浮现出的冲突,不过是真实冲突变形或扭曲后的样子[1]。所以,当一个人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逃避也必须做出选择时,很可能已经陷入了一种有意识的冲突。他无法决定到底要不要结婚?到底要跟谁结婚?到底要选哪一份工作?到底要不要和合作伙伴继续下去?他在思考中经受着巨大煎熬,辗转于不同选项,失去抉择能力。人们为此苦恼时,或许会寻求心理治疗师的帮助,但如果只指望治疗师的话,难免会失望。因为此时的冲突,已经是内心冲突在碰撞摩擦后的最终爆发,如果不能一路探寻下去,抽丝剥茧,找到深藏于心中的冲突,必然无法彻底解决问题。
患者内心的冲突,有可能被外化,并且被患者视为自己和环境之间的格格不入。如果患者能发现,自己面对自我意愿时,总是有莫名地恐惧和压抑,那么就表示,他可能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冲突,其实是由更深层次的原因造成的。
对一个人的了解越是充分,对于他身上导致神经症症状、不一致性和表面冲突的矛盾因素,就越容易发现。但必须说明的是,这样一来,我们看到的矛盾种类和数量都会增加,人们会更难看清全局。因此,人们迫切需要知道,在所有看似不同的冲突下,是不是有一个共同的冲突根源,即基本冲突。试想在一段不融洽的婚姻中,因为孩子、金钱、用餐时间、家政人员等导致的争执不断,看似互不相关,但其实都发源于这段关系深处的不和谐,这就像枝杈与树根的关系。
早年间人们就坚信,人格中是存在基本冲突的,这种观点在宗教和哲学中都发挥着重要作用。光明与黑暗,天使与魔鬼,善良与邪恶,这些对立的存在,充分印证了这个观点。在现代心理学中,弗洛伊德在此领域也做出了开拓性的研究。他的第一个假设就是:基本冲突,其中一方是对满足感的内在贪婪,另一方则是危机四伏的外部环境,包括家庭和社会等。从儿时开始,险恶的环境就已经被内化进了人格,从此以后,它就只能以可怕的超我形式出现。
这是个非常重要的假设,但在这里,却不适合展开过于严肃的讨论,因为那意味着,必须要把所有反对“力比多”理论的观点都详细论述一遍。与其如此,我们倒不如先将弗洛伊德的理论放在一边,直接去了解概念本身的意义。这样的话,争论就只集中在这一点了:产生各种冲突的根源,就是最原始的利己驱动力和出于良知的自我约束力之间的对立。在下文中你会看到,这与我头脑中的概念是大致相同的,这一理论在神经症的组成结构中,地位举足轻重,但对于它的基本属性,我却保留自己的观点。我认为,这种冲突确实是一种主要冲突,但是在神经症的发展过程中,它却只能充当次要原因,是一些必然性根源的衍生。
我会在后面详细阐述我的观点,但在此,我要先说明一点:欲望与恐惧之间的冲突,不足以解释神经症患者内心为何如此分裂,也无法解释神经症导致的后果为何如此严重,以至毁掉一个人的生活。弗洛伊德假设的这种精神状态,暗示着神经症患者是有能力为了某个目的而拼尽全力的,只不过他的拼搏被恐惧阻碍住了。但在我看来,神经症患者之所以产生冲突,核心原因就是因为其想法分裂,并且对立,所以丧失了全神贯注于某件事的能力。这种状况,可要比弗洛伊德设想的严重很多。
尽管与弗洛伊德相比,我认为基本冲突的破坏性更大,但在问题最终的可解决性上,我比他要乐观。弗洛伊德认为,基本冲突是普遍存在的原则,是无法解决的,我们唯一能做的,要么是更多地妥协,要么是更强地控制。但我却觉得,神经症的基本冲突未必就会最先爆发,即使真的爆发了,也是很有可能得到解决的,只要患者愿意经历过程中的艰苦。所以,我和弗洛伊德观点间的差别,并不是乐观与悲观的差别,而是我们发起讨论的前提原本就不一样,因而得到的结果自然并不相同。
弗洛伊德后来关于基本冲突的解答,从哲学层面上很吸引人。但是,即便不提他思路中的各种暗示,只说他关于生本能与死本能的理论,其本质上也是一种冲突——人类的建设性力量与毁灭性力量之间的冲突。但比起将这两者放入冲突中讨论,弗洛伊德对这两种力量的融合更感兴趣。比如,在他看来,性本能和破坏本能的聚合,为虐待和受虐冲动做出了最好的解释。
要想把我的观点运用于对冲突的研究,必须要引入道德价值的概念。而弗洛伊德则认为,道德价值和科学应该分属于不同领域,也正因此,他所构建的心理学,是一种剔除了道德价值的心理学。也正是因为他只愿朝着“忠于科学(自然科学)”的方向努力,导致其理论以及在此基础上的治疗方法,只能局限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更具体地讲,尽管他已经在神经症冲突领域做了大量工作,他还是没能发现冲突在神经症中真正发挥着怎样的作用。
对于人性的对立倾向,荣格相当重视。他惊讶于个体身上存在的诸多矛盾,并总结出:所有元素,都必定与其对立面同时存在,这是一条普遍规律。表面的柔弱,对应内心的强大;明显的外向,匹配隐藏的内向;外在或许偏向理性,内心却很可能偏向感性。荣格似乎把冲突视为了神经症的一项基本特征。不过,他还认为,这些对立面之间并不冲突,而是互补的,因此我们的目标是接纳这种对立,让自己越来越完整。荣格认为,只有那些过度片面发展的人,才会被搁浅在困境中,进而成为神经症患者。他把这些概念整理后,提出了“互补法则”。在一个完整的人格系统中,对立倾向之间确实包含了互补的元素,缺一不可,这一点我到现在也很赞同。然而我还认为,荣格所说的“互补”,指的可能是神经症冲突的外在表现。两种对立力量势均力敌,恰好证明了神经症患者为解决问题做出过努力。举例来说,如果我们将内向、孤僻的倾向,看作是种天生倾向,是本性已定,并且不断被经验强化,与个人的感受、想法或想象有关,而与他人无关,那么,荣格的分析就是对的。这种情况下,有效的心理治疗程序是:先告诉患者,他有隐藏起来的“外向”倾向,然后,告诉他如果只偏向一种倾向是十分危险的,最后,鼓励他接纳两种倾向,并且活出两种倾向的特点。但是,如果我们可以把患者的内向(我更愿意称之为神经症的孤独倾向)看作是他疏远他人,避免冲突的方式,那么,我们首先要做的,不该是鼓励他变得外向,而是要把他隐藏的冲突分析给他听。只有先解决了这些冲突,才能越来越靠近目标——自我完整。
进一步来讲,我从神经症患者对待他人的矛盾态度中,看到了基本冲突的存在。在详细剖析之前,我们先来回忆一下《化身博士》的故事。作者描述了一个非常矛盾的人物形象:主人公海德先生既是一个热情、善良、充满同情心、乐于助人的人,又是一个冷血、残暴、以自己为中心的人。这就是典型的神经症分裂症状,虽然,并不是所有神经症的分裂都会如此极端,然而相同的是,患者对待他人的态度,总是能表现出最基本的冲突。
在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中,儿童会有一种孤独和无助的感觉,我把这种感觉叫作“基本焦虑”。孩子的这种不安全感来自外界环境中的不利因素,比如:直接或间接的强势管教;冷漠或喜怒无常的态度;漠视孩子的个体需求;缺少真正的引导;言行轻蔑;对孩子过度赞扬或毫无赞扬;缺少可依赖的温暖的感觉;父母发生争执,逼着孩子支持其中一方;责任感太强或太弱;过度保护;不让孩子与其他孩子接触;不公;侮辱;言而无信;敌对的氛围等。
在这里,我唯一要提醒家长们注意的是:孩子们很擅长捕捉隐藏在环境中的伪善。孩子可能会觉得父母的爱都是装出来的,可能会对父母所宣扬的爱心、诚实和慷慨产生质疑。这时孩子感受到的,有一部分确实是因为父母的伪善,但另外一些,是孩子们在感受到父母行为中的矛盾时,所做出的下意识反应。但是,各种因素总是缠绕在一起,有些藏而不露,有些显而易见,所以,在分析时,我们只能逐渐地发现这些因素对孩子成长所造成的影响。
这些情形令人不安,孩子深受其扰,然而,为了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他们会摸索着用自己的方法面对世界。即使他很脆弱,也很害怕,他仍会在无意识中打磨着自己的技能,以面对周遭会遇到的各种外力。这种情况下,孩子不仅发展出了临时的应对策略,还形成了长期的性格倾向,最后,成为其人格中的一部分。我将这些倾向,称为“神经症倾向”。
想弄清楚冲突形成的过程,就必须全面观察孩子们在这些情况下,可能采取,或者实际采取的各种行动,不过,将太多的注意力单纯地用在观察个体的趋势上,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关于行动的一些细节,我们可能暂时无法了解,但是却可以看清孩子们为了应对外界环境而采取的态度。最开始,我们可能看不清全局,觉得比较混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们会出现三种主要的倾向:讨好他人、对抗他人、疏远他人。
孩子们讨好他人时,实际上已经承认了自己的无助感。正是因为感到孤独和害怕,他们才会尽力去赢得别人的喜爱,并以此找到依靠和依赖。只有这样的相处,才会让他们觉得安全。如果是家人间出现争执,他们会依附于最强大的一方,这种依附让他获得了归属感和被支持感,使他感觉自己不再那么弱小。
当孩子们捕捉到了周围环境中的敌意,并认为会威胁到自己时,就一定会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决定反抗。他们会暗暗地对别人的情感和目的产生怀疑,并且会以自己能想到的方式展开反抗。他们希望自己不断变得更强大,以打败这些人,这不仅是为了自保,也是为了报复。
孩子们疏远他人时,既不想讨好,也不想对抗,只想保持一定距离。他们觉得自己和别人的共同点太少,别人没办法理解自己。于是,他们会用书、玩具、梦想和大自然,构筑起一个自己的世界。
孤立无助,充满敌意和隔离孤独,这三种倾向都是由焦虑引发的。事实上,孩子不可能被完全地归入某一类倾向之中,因为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所有的这些倾向都会出现。我们在全面观察孩子的时候,看到的其实是最终占了上风的那种。当我们观察已经发展完全的神经症时,以上情形就更加明显了。我们都曾见过这样的成年人,在他身上可以明显看到三种倾向中的某一种,但与此同时,其他两种倾向也在蠢蠢欲动。于是,我们可能会看到,一个讨好倾向占上风的人,但他的身上,依然会透露出想要对抗的倾向,和想要疏远他人的倾向;一个对抗倾向占上风的人,会和身边的一切刻意拉开距离,但仍然会在某些时刻表现出讨好他人的愿望;一个疏离人群的人,心中也会渴求友爱,但同样也会迸发敌意。
尽管如此,人们最终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还是要看占主导的倾向是哪种。这也代表了人们在面对他人时,最自然而然的方式。一个有疏远倾向的人,会无意识地用尽方法和人保持安全距离,因为在任何需要讨好关系中,他都会感到不知所措。通常情况下,一个人在意识层面最能接受的那种倾向,会起到主导作用。
但是,这并不等于说,另外那些不占主导的倾向就毫无影响力。我们并不能断言,一个表现得俯首帖耳的人,其内心对于主宰的渴望,一定弱于对友爱的需要,只不过他表达这种攻击性的冲动时,不会那么直接。很多案例中,一个人占主导地位的倾向常常被反转,这说明这些被隐藏起来的次要倾向,可能具有非常强大的能量。我们不仅可以在童年时期能看到这种反转,在成长的过程中也能看到。英国作家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斯特里克兰德就是典型的例子[2]。女性身上也会出现这样的反转:一个叛逆不羁、雄心壮志的假小子,却会在恋爱后放弃所有的宏伟大计,转而成为顺从的淑女。再或者,一个原本远离人群的人,却会在遭到重创后,变得病态般地讨好他人。
我们有必要在这里停留一下,探讨这些变化,对于以下问题的启示:成年后的经历,还有没有意义?我们是不是在童年时期就已经成型,再也不能改变?当我们能以冲突的视角来看待神经症的发展时,也就能对这些问题做出比以往更恰当的解答。比如我们可以假设:如果童年时期没有受到过分严苛的管教,那么后来的成长经历,特别是青春期的经历,仍然可以塑造他的性格。然而,如果童年时期就已经被塑造出了刻板的习惯,那么以后的经历也就难以扭转乾坤。之所以改变很难,一方面原因是他已经思维僵硬,阻碍了他接受新的体验,比如,他可能有着严重的疏远倾向,导致人们无法和他接近,或者是讨好倾向已经在他大脑里生了根,让他习惯了被人支配与利用。而另一方面的原因,则是人们总是爱用旧眼光去审视新事物,比如抱有对抗倾向的人,总会认为那些对他表现出友好的人,要么是笨蛋,要么是另有企图,这种体验还会让他不断强化固有的思维模式。当一个神经症患者真的转变了倾向时,表面看起来,好像他的成长经历确实带来了性格上的改变,但这种转变并不如看起来那么美好,实际上是迫于内外的双重压力,使他不得不放弃之前占主导地位的倾向,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然而,如果一开始就不存在冲突,这种转变也就不会发生了。
对正常人来说,三种倾向并不会互相排斥。正如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形下可以选择低头,可以选择战斗,也可以选择逃避。三种倾向互为补充,组成和谐的一体。如果某一种倾向占据了主导,那么就意味着三种倾向发育不均衡,某一方面过了头。
然而,在神经症患者身上,这些倾向之间却水火不容,这种现象的出现有几种原因。神经症患者的内心是缺乏弹性的,他们被驱使着,要么讨好,要么对抗,要么疏远,不管这种反应合不合时宜。如果他做出了在此之外的举动,则会让自己惊慌失措。所以,当三种倾向同时出现,且程度强烈时,他必然会被卷入一场严重的冲突。
就像恶性肿瘤会扩散到整个器官组织一样,三种倾向并不只作用在神经症患者的人际关系中,还会波及整个人格系统,这是导致冲突范围严重扩大的另一个因素。最后的结果就是,这三种倾向不仅使他的人际关系受到影响,还殃及了他看待自己、看待生命的方式。如果我们没能充分意识到这三种倾向带来的“一损俱损”的局面,就会轻易把所造成的冲突,简化为对立的词汇:如爱与恨,服从与反抗,屈服与掌控,等等。过度简化往往会产生误导,就好像我们在区分法西斯主义与民主制时,如果仅从一些对立的表象,如对待宗教与权力的不同方式进行判断,那么即使在表面上确实存在不同,也会使我们一叶障目,忽略掉它们从本质上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代表着两种完全相反的生命哲学,彼此完全不兼容。以点概面的话,是很难看到这一层次的。
冲突源于我们与他人的关系,最终会影响到我们全部的人格,这是必然的。人际关系非常重要,塑造何种性格,树立起怎样的人生目标,奉行什么样的价值观,都与人际关系密不可分,而这些也会反过来影响人际关系,可以说,它们之间的作用是相辅相成的。
在我的观点中,因为三种倾向无法兼容而引发的冲突,构成了神经症的核心,因此被称为“基本冲突”。这里之所以用了“核心”这个词,不仅是因为“核心”能引申出“重要”的含义,还想表明它是神经症的中心,神经症正是从这里发散开来。这个论点是我关于神经症新理论的关键,该理论的意义将在下文中具体论述。广而言之,这个理论可以视为对我早期理论的扩充,即:各类神经症均为人际关系失常的表现。
注释
[1]译者注:比如有些人怕蚂蚁、怕小狗、怕蜘蛛、怕壁虎、怕坐飞机等,这些“疯狂的恐惧”,其实都是儿时害怕被抛弃的恐惧变形和被扭曲的表现。
[2]译者注:斯特里克兰德最初循规蹈矩,日子过得安稳踏实,后来却走向了自己的反面,变得放荡不羁,极具攻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