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经症冲突和尝试性解决》:激烈的神经症冲突
首先声明一点:内心有冲突,不等于患了神经症。
事实上,内心冲突会贯穿我们的一生,并存在于生活各处,我们与梦想、爱好、观念和他人之间,都可能存在冲突。如同人类与环境的冲突从未停止,内心的冲突也不会从生命中消失。
动物的大多数行为,都源自本能。它们之所以会交配、哺育后代、觅食和防卫,靠的不是个体意志,而是本能的安排。人类则不同,人类有能力自己选择,这是人类的特权,但也是必须担负的重任,唯有人类,才必须面对选择。选择的困难,在于时常要在两种相反的愿望中取舍,比如想要独处,却又渴望陪伴;比如想要学医,却又放不下音乐。又或者,我们必须去做的事,并不是自己想做的,比如,有人陷入困境,正等着我们救他于水火,但我们真正想做的,其实是和恋人继续约会;我们希望一团和气,但有时候因为观念不同,言语难免得罪别人。甚至,我们还会在两种价值体系间挣扎,比如战争爆发后,是该勇敢地去前线杀敌,还是留在亲人身边照顾他们?
我们所处的文明,决定了冲突的种类、范围和强度。如果文明处于稳定状态,有了固定的传统,选项变得有限,人的内心就不会体验到多样化的冲突。不过,即使是在上述情况下,冲突也还是存在的。毕竟,一种忠诚可以与另外一种忠诚相矛盾,个人欲望也可以与群体权益相矛盾。但是,如果文明正处于急剧转型期,价值观会变得尖锐对立,生活方式也花样翻新,对个人来说,选择就变得多样而艰难。我们可以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也可以成为特立独行的个体;可以乐于交际,也可以活得像个隐士;可以崇拜成功,也可以不屑一顾;可以坚持孩子要严加管教,也可以让他们自由成长;可以认为男女的道德标准不必相同,也可以认为两性应该一视同仁;可以认为性必须发自亲密的情感,也可以认为性与爱毫无关系;可以执着于民族主义,也可以认为人的价值与肤色和鼻子形状无关——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
每个处于文明时代的人,都必然要做出选择,因此,发生冲突在所难免。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大部分人被冲突所困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别提寻找对策了。他们总是跟着别人跑,没有自己的见解,只能无意识地妥协。我这里所说的都是正常人,他们并不完美,但也不是神经症患者。
想要发现冲突,并找到解决之道,有四个先决条件:第一,我们先要明确自己想要什么,我们内心的真实感受又是什么。对于某个人,我们是不由自主地喜欢,还是理智上觉得应该喜欢他?父母去世,我们的眼泪是因为真的悲伤,还是觉得按照惯例必须要哭?对于做治疗师或律师,我们是真心向往这份职业,还是因为收入颇丰、说出去体面?关于孩子,我们是真的想帮他们获得独立和幸福,还只是随口说说?我们真实的需求和感受,其实都很简单,但我们未必了解。
第二,想要看清冲突,我们先要为自己构建出一套完整的价值观,因为内心冲突都是由观念、道德引起的。这套价值观必须属于我们自己,别人的价值观和我们必然存在距离,即使造不成冲突,但也不会触及内心,更不会决定结果。人们总是很容易接受新的观念,并用之替换掉原来的,但如果我们把别人的价值观简单套用在自己身上,那么很多关乎切身利益的冲突,也就被隐藏起来了。比如,一位父亲目光狭隘,但他的儿子却习惯了言听计从,那么当儿子被父亲安排去做一项并不适合他的工作时,儿子的内心就不会感知到冲突的存在。再比如,一位丈夫发生了婚外情,他本身处于强烈的冲突中,但由于他对于婚姻和情感缺乏道德观,所以干脆对双方都不摊牌,以此掩盖住了冲突。
第三,就算我们能认识到自己正处在冲突中,也仍然需要舍弃冲突中的一方,才能脱身。我们必须这么做,却很少有人能在选择时毅然决然,因为我们的情感与信念总是互相交缠。尤其是,大多数人都是缺乏安全感与幸福感的,这种情况下,人很难做到保持清醒的头脑,并自愿舍弃。其实,大多数人在舍弃任何东西时,都会觉得安全感在流失,快乐在减少。
第四,任何决定都有错误的风险,所以在做出决定前,我们先要确认自己能对结果负责,不会推卸责任。决策者应该有这样的想法:“这是我的选择,无关他人。”身为决策者,必须具备多数人并不拥有的内在力量和独立性。
对于总是被冲突桎梏的人,实在有理由去钦佩那些能将冲突解决的人,就算我们不愿意承认,但心中的羡慕甚至嫉妒却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必然拥有了完整的价值观,才能以强者的镇定自若,不受冲突所累,顺利地去生活。时间的磨砺,或许会让冲突变得稀松平常,让人的心境也变得平和,然而,如果这些镇定只是假象的话,那么我们所钦佩的人,也不过是些投机客,他们解决冲突,靠的不是自己的能力与信念,而是冷漠、服从或人云亦云。
在经历冲突的同时,能觉知到冲突的存在,固然会让人痛苦,但却是一种珍贵的能力。越是能尽早看清并解决掉冲突,也就能越早拥有内心的强大和自由。只有当我们甘愿承受打击时,我们才能成为自己的主人。因此,虚假的镇定配不上我们钦佩,它只能植根于内心的愚钝,让我们脆弱不堪。
如果连生活中最基本的问题都充满了冲突,那么看清冲突,就会成为一件困难的事,解决冲突也就更加不易。但我们不能回避,因为生活必须继续。能让我们认识自己、相信自己,并由此形成信念的,唯有教育。生活需要理想,理想可以指引前进的道路,而这一切的前提,都要求我们做出正确的选择。
对正常人而言,认识和解决冲突,已然困难重重了,对于神经症患者来说,难度更甚。神经症有轻重之分,我这里所说的“神经症患者”,是指那些“确实已经呈现出病态的人”,这种人几乎觉知不到自己真实的感受和欲望,只有当被别人戳到痛处的时候,他们才能在意识中清晰地感受到愤怒和恐惧。但是,即使是这两种感受,也会被他们强行压制下去。没有真实的感受,就没有正确的选择,更没有真实的理想。他们原本的理想被一些强迫性的需求所取代,无法给他们指引出正确的方向。在这种强迫倾向的驱使下,他们完全没有能力做出取舍,完全没有能力为自己负责。
很多困扰正常人的问题,也会引起神经症冲突,但是在性质上,两者会有区别。也因为这个原因,有人质疑是不是应该用同样的术语,来表述以上两个不同范畴的问题。我的看法是,只要我们没忘记两者是存在区别的,那么这种运用就不存在问题。
神经症冲突的特点,到底是什么呢?
举个容易理解的例子。一位工程师和别人一起做研究,他总是会感到疲惫,还心烦意乱。其中一次发作,是因为下面这件事:在技术讨论中,他同事的观点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而他的支持者却很少,而后产生决议时,他并不在场,因此也没机会为自己申辩。在这种情况下,他有两种选择:如果感到不满,他可以以决议流程不合规定为由,据理力争,为自己争取一个公平的机会;如果他真心觉得别人的方案好,则可以心悦诚服地接受大家的意见。无论哪一种,都会给他带来感受和行为的一致性,但他偏偏哪个都没选——他很愤怒,感到自己被轻视了,但是又没有反击,只敢在梦里发泄心中的怒火。他的愤怒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他人的愤怒,一方面是对自己的愤怒。他为自己不敢表达愤怒的懦弱行为感到愤怒,这两种被压制的愤怒,导致了他疲惫不堪,精疲力竭。
这位工程师之所以无法内外一致,是多重内心冲突导致的结果。一方面,他会无意识地认为,在这个专业内,自己是最厉害的人,于是他在心中树立起了一个高大的自我形象;另一方面,他高大的自我形象,又严重依赖别人的肯定,如果得不到别人的肯定,他高大的自我形象就树立不起来。事实上,这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的。在冲突的一端,他形象很高大,很自信,也很霸道,谁要是认为他不行,敢于轻视他,他会怒不可遏。由于过度自信,他甚至还有了一种虐待倾向,会忍不住地想贬低别人,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但是在冲突的另一端,他又迫切需要别人的肯定、赞美和好感,不得不用友好的态度来掩盖冲突的另一方。而他尽力保持谦让、忍耐和顺从的姿态,还有另一个原因,他希望别人能够主动承认他很厉害,帮他达成目的。于是,冲突便产生了:一面是强烈的攻击性,由愤怒和虐待冲动带来,极具破坏力;一面是姿态高尚且通情达理,由依赖别人的赞扬和肯定带来。结果就是,他既不敢把愤怒向外发泄出来,怕得罪别人,失去别人的赞美和肯定,又心有不甘,愤愤不平。人们看不到他内心的激烈冲突,只看到了他被冲突撕扯后显露出的疲惫。
我们认真分析一下,会发现这个例子中的各个倾向,都充满了冲突。恐怕很难找出比这更极端的例子了——一个盛气凌人的人却希望获得别人的尊重,一个极力贬低别人的人却又想去讨好别人、忍耐服从。这位工程师对于整个冲突毫无觉知,他不仅没觉察到内心存在的巨大矛盾,甚至还把它压抑下去了。他将心中的战火强行熄灭,只在外部泛起一缕烟:他们的方案都没我的好,我不该被轻视,我应该生气,发怒,但我又必须维护自己友善的形象。需要注意的是,冲突的两种倾向都带有强迫性,他知道他不该自视甚高,也知道自己过度依赖他人的肯定,但却无法主动做出任何改变。想要改变患者,我们需要进行大量的心理分析。事实上,他被两种冲突的力量夹在中间,这两种力量都来自他内心最迫切的需求,但这些需求并不是他真正需要的,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他不由自主被这两种相反的力量所驱使,既不愿意成为一个愤怒的人,也不愿意成为一个屈服的人,他对这两种人都很鄙视。工程师的例子,可以帮我们了解什么叫作神经症——对神经症患者而言,没有任何选择是可行的。
还有一个类似的例子:有一位自由设计师,从好朋友处偷了几笔钱。他本不必这么做,因为他即便需要钱,也大可以向他的朋友直接去借,这位朋友曾经不止一次援助过他。他的行为让人感到意外,因为这位设计师给人的印象是正直体面,还有很多朋友。
这个故事中隐藏的深层冲突是:他希望别人喜欢他、帮助他,同时,他又有一种潜意识的自大和自傲,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如果自己向朋友借钱,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所以,他宁愿去偷,也不愿意去借。相比起工程师的例子,设计师的冲突在内容上并不同,但其本质都是一样的。任何神经症的冲突,患者很难只靠自己解决,因为,一切驱动神经症冲突的力量,都是无意识的,强迫性的,不兼容的。
正常人的冲突和神经症患者的冲突,最主要的区别有两点:
一是正常人虽然也会有冲突的两面,但对立程度要远远小于神经症患者。这是划分正常人和神经症患者的一条明确分界线。正常人会在统一的人格框架内做出选择,不管选哪一种,都是可行的。用几何学来说,正常人的冲突的两种倾向,之间会形成一个锐角,最多是个直角,而神经症患者的这个角度,则能达到180°的对立。
二是两者对冲突的觉知。索伦·克尔凯郭尔说:“真实生活是多样的,无法用概念来描述,比如能觉知到的绝望和不能觉知到的绝望,绝不是一回事情。”换一句话说,正常人内心的冲突,是可以被觉知到的,而神经症患者的冲突,总是难以被察觉到。正常人即使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冲突,只要稍微点拨,就能感知其存在;而对神经症患者来说,因为他们冲突的源头被人为压抑住了,所以只有先克服巨大的阻力,才能将其挖掘出来。
正常的冲突,是在两种可能性之间做出选择,这两种选项都是他想要的,也可以是在两种信念之间做出选择,这两种信念都是他非常珍视的。因此,虽然做出选择有些困难,但终究是可以做到的。而严重的神经症患者,则无法自由选择,他被两种方向相反、却力度相当的力量拉扯。这两个选项,哪个都不是他想要的,因此,他无法选择,只能卡在原地。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对神经症倾向做出妥善处理,改变自己与自己、自己与他人的关系,让自己彻底摆脱这些倾向的禁锢。
以上这些因素,为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为什么神经症冲突会这么激烈?因为这些冲突难以辨识,令人绝望,破坏性极强,让人有充分的理由恐惧。我们必须认识并牢记这些特点,只有这样,才能了解神经症患者为解决冲突所做的挣扎。而挣扎的过程,正是一位神经症患者作茧自缚,越陷越深的过程,这就是神经症患者冲突的主要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