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喂狼吧
1986年7月29日,秋,晴,夜间大雨
一个普通的村庄,河边一孕妇正在费力挑着水,“美娟,肚子这么大,怎么还干这么重的活”,河边洗衣的姜婶问道,双手在衣服间擦了擦手起身“我帮你挑回去”。
“不用姜婶,我能行”梁美娟回答,吃力的弯下脊背。
“你说你家公婆也是,这都要生的月份了,怎么还能让你走这么远挑水,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姜婶子抢过水桶担在了自己肩上。
梁美娟跟在她身后红了眼眶“公婆说多干活,到时候生的快”这半年来因为重体力,几次见红,他们都说她的娃生出来也会是个残缺的憨货,就连丈夫最后也埋怨起来,“多干点活流掉算了,要是真是个缺胳膊少腿的,我可不养”,往事一幕幕萦绕心头,梁美娟心中苦涩,父母一手包办的婚姻,以为是不抽烟不喝酒话也不多话的老实人家,可过了才知,那些并不重要,心不暖你也会把你逼入寒窋。
石头累积的堤坝,凹凸不平,有些已经松动,有的长满青苔,梁美娟一个不稳,重重摔倒在堤坝上,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姜婶子水桶一扔,“快来人啊,快来人”,本就嗓门大的她,一嗓子河边人都看了过来,赶紧跑来帮忙,七手八脚抬起她往王家跑去,速度快的已经跑回去报信找产婆,梁美娟肚子痛的冷汗直流,咬紧牙拽着姜婶子的衣角“姜婶,我要见我妈。”
姜婶子看着她眼里的期望含泪点头,“美娟,放心,我这就去找胜大姐”。
梁美娟直直看着她身影消失,肚子里一阵绞痛,希望自己能见母亲最后一面,裤腿已经染了一片血红,产婆也没在村里,自己躺在冰凉的炕上挣扎,哀嚎,王建军实在看不下去,找了一个卫生所的工作人员田甜,硬是赶鸭子上架拉进了屋,虽然怕的要命,也是伸出了手,屋里这才忙碌起来。
“美娟姐,用力,用力”田甜帮她调整呼吸边鼓励她用力,“惨了胎位不正”,几次努力都不见婴儿的头先出来,成了坐胎生,最后头卡住生不出来,田甜看了看手中的剪刀,稳了稳气,一剪刀下去,孩子才算落了地,却无婴儿啼哭,一身青紫。
梁美娟已经精疲力尽,眼角的泪水止不住,她只觉得自己躺在冰河之上,全身冻的不能动弹,她很想说希望有人给她盖点被子,可嘴却不听使唤,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没听见孩子的哭声更让她无比绝望。
“呦,是个死胎,大不吉啊,老二赶紧送后山埋了,真晦气”婆婆樊淑珍扯着脖子喊门外的二儿子王建军。
梁美娟挣扎半起身,“不,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还一眼没见,连男孩女孩都不知道,虚弱的声音就如风雨中中无力的一叶扁舟,并没人理会。
“哭嚎什么,晦气”婆婆一脸不快斥责,催促二儿子“赶紧的,赶紧的,抱走抱走,不行就扔了喂狼,扫把星,生的还是个不值钱的赔钱货”。
王建军皱皱眉头,接过像狗崽子一样大的婴儿,转身向屋外走去,梁美娟的心跟着离开的背影也沉进了无底的深渊,这就是他日日躺在她身旁的丈夫。
开门吹来的微风,吹进她的心底,她从没这么冷过,冷的刺骨,冷的不愿在挣扎。
突然院内被熟悉的声音打破“建军,你干什么去?”赶来的胜翠芳挡住了匆忙向外走的王建军问道。
“妈,那个美娟生了个死胎,不吉利,要去埋了”王建军脸上神情有了变化,冷漠的态度也变得小心。
胜翠芳可是出了名的厉害,不管是当官的,掌事的,还是嘴巴厉害的泼妇,只要得罪了她,定会把你祖坟都撅出来骂个遍,干事泼辣,让人畏惧三分,王建军对这个丈母娘心底敬畏。
“把孩子给我”胜翠芳冷着脸伸出手。
王建军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又不好拒绝,缓缓把孩子递出。
“亲家母,还是别看了,都死透了,别沾了晦气”婆婆樊淑珍一副为她好的模样,表情里没有一点伤怀,反而有一些开心“老二,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处理了”。
“我看你们谁敢,欺负我闺女娘家没人了吗?”胜翠芳怒斥,强行抱过王建军怀里的婴儿,小心裹了严实大步向屋内走去,身后跟着她带来的范老太。
这声音传到梁美娟耳里就像她最后漂浮的一根稻草,成了救命良药。
樊淑珍本不屑的脸看到范老太时,紧张了起来,这可是远近闻明的老太太,脾气古怪,微微有些驼背,是接生的高手,她所经手的孩子无论多难生,都会母子平安,但又不是人人都能请的动的,看她心情,也看她算的命格,古怪的让人捉摸不透,她若不愿,你给多少钱她也不去,更传闻她看的阴阳事很准,能梦游阎罗殿,自己住的也偏僻,大家都叫她范老太,对她又怕又敬。
如今她愿意为死胎出面,不得不让樊淑珍心里画了魂,姜婶子也早就看不惯这婆婆,心眼子有些不平稳“就没见过自家扔孩子这么痛快的,不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就是洒脱哈。”
姜婶子的冷嘲热讽,周围送梁美娟回来的人也小声私语,脸上的不可置信,眼中的讽刺,让樊淑珍的脸成了调色板,又不好说什么,忍着气跟着进了屋。
进了屋内的胜翠芳几步跨到闺女身边,看着她身上单薄的衣物,连一个被子都没有,眼神扫过王建军的脸,从柜子里拿出棉被盖在她身上“别怕,妈来了”。
梁美娟在关不住眼眶滚烫的泪,“妈”,一声妈,叫的酸涩,道不出多年的委屈。
“范姐,你看……”胜翠芳把孩子递给范老太。
范老太没说话,拎起婴儿的双脚从脊背到脚心上下不停拍动,本就青紫的全身又染了红,看的胜翠芳有些不忍,紧攥的手心也出了汗,良久也没有什么反应。
樊淑珍心里莫名的松口气,“你看吧,我都说死透了”。
“闭嘴”胜翠芳一声冷呵,成功让她闭了嘴,樊淑珍偷偷用眼角白了一下,表示自己的不满。
许是上天怜悯,许是命不该绝,一声迟到的婴儿啼哭传出,已经暗下夜突然大雨倾世,这死婴儿竟然活了。
范老太重新包好婴儿,看了良久,眼中若有所想,放在了梁美娟身边,伸手看着皱巴巴的小脸,失而复得的珍宝,梁美娟再次落在泪,这一次确是因为高兴,她的女儿,她有女儿了,她手脚健全,就是有些瘦,比正常的孩子都小了很多,看的她有些心疼,只觉得对不起女儿。
胜翠芳一个巴掌打在王建军的脸上,屋内瞬间安静,王建军没有吭声,低着头看着炕上的妻子和女儿,心中愧疚,刚刚自己又做了什么呢?
“胜翠芳你竟敢打我儿子,我和你拼了”樊淑珍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猴子,在没有什么形象可言,屋内的田甜,姜婶子拉住她,“算了算了”。
“够了,妈,别闹了,都是我的错”王建军出声制止自己母亲的吵闹,只觉得丢脸至极,也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打他算是轻的,若今天真把我外孙女埋了,我就报警,告他恶意伤害,草菅人命不说,还是自己的亲闺女,我到要看看他会不会这般安稳?”胜翠芳有学问,嫁在这村里,为了孩子放弃了回城的机会,本就个子高挑的人,怒气看着瘦弱的樊淑珍,此时就像审判一个犯人,气势压倒了一切“干缺德的事,就不怕阎王早早把你们收了去”。
这话一出,本要哀嚎耍泼的人,也吓得收了声,偃旗息鼓败下阵来,可这事就像一根倒刺扎进了她心中,也让梁美娟以后的日子更难熬。
在心疼女儿也要离开,“美娟,明早妈再来,你好生休息”胜翠芳心疼拍拍自己女儿的手,看了看已经睡着的小家伙。
胜翠芳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跟着范老太去了她的住处,外人不知,两人可是相识多年的好友,虽不常走动,可这情分却不容置疑,“范姐,这孩子……”
范老太燃了三支香燃在祠堂拜了拜,才看向她“这孩子命大,本该是个有福气的,可这没满月而生,成了今日的时辰占了五鬼的命格,怕是这一路不好走”,她话说的含蓄,点了自己的大烟袋,坐在了炕上。
“你说明白点”胜翠芳有着心急。
一缕烟飘在两人之间“五鬼的命格注定身体病弱,诸事苦楚,你我去的路上不过十三四里路,却坏了三次车,可见这丫头以后的波折,破我没那能耐?”范老太深吸了一口烟回答,看着有些失落的好友。
“这孩子虽占了五鬼命格,又有仙缘道缘,如果熬过七岁,以后虽说坎坷也应无性命之忧”范老太说出自己看出的大概,她第一次说的详细,也无力改变,要不是她的外孙女她也断然不会多嘴。
胜翠芳没在出声,心里想起那个刚刚在她怀里的小小身体,“七岁吗?熬不熬的过去呢?”默声回了家,“二闺女生了是吗?男孩女孩”一直在门口张望的梁凤山急声出问,看着她不好看的脸色,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女孩,还好”胜翠芳坐在炕上想着范老太的话。
“太好了,我明天随你去看闺女”,说完就忙碌起来,“我去捡鸡蛋,把家里的都带去,在买点红糖”。
看着他忙前忙后“老梁,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胜翠芳一脸迷茫,眼中都是自责的问道。
“这是怎么了”梁凤山放下鸡蛋询问,“你这怒一怒家里地都要抖三斗的人,怎会这般感触”。
“闺女受苦了”胜翠芳红了眼回答,多年来她从没软弱过,更别说掉个眼泪,梁凤山常说她要是个男人定是个成功的领导者,有时开玩笑说她投错了胎,这要是战乱年代,定不会比花木兰差,她的坚韧有时让他都忘了,她也是一个母亲,也是一个女子,此时红了眼,竟让他慌了神“翠芳别这么想,都是为孩子好,现如今又有了下一代,慢慢就好了,我年轻的时候不也是不咋地吗?这日子过着过着就过去了。”
胜翠芳吐出心口的一口浊气,“唉”,梁凤山安慰“再说有你这厉害的妈,她们也应该不敢太为难二闺女”。
胜翠芳点点头,只希望真如他们所愿才好。
王建军等妻子睡着,看了看躺在她身边的孩子,皱皱巴巴的小脸,整个还没他的半个胳膊长,此时就这么安静的靠在母亲身边,他就这样当爹了。
每日胜翠芳都会来看望女儿,这个月子也算安稳,满月后的外孙女也胖了很多,很讨人喜欢,特别是胜翠芳,也许是对女儿的愧疚,又或许这个孩子是自己救回来的,更或许因为范老太的话,让她对这个孩子除了爱以外多了怜悯,所以对这个外孙女格外的偏爱。
而这小小的婴儿也很喜欢胜翠芳,每每她抱起都咯咯的笑,用自己小小的手抓着她的一根手指。
婆婆樊淑珍很少正要看这个孙女,若然是他们老王家的第一个孙女,就是喜欢不起来,王建军自从有了女儿,也变得温柔了许多,或许是因为他对这母女的亏欠,或许成为人父的责任。
看着逗女儿的儿子,樊淑珍心里气的很“一个扫把星,看把你美的,一个多月也不见哭一声,没准就是个傻的”。
王建军并没有把母亲的话往心里去,这期间父亲抽空回来看了一眼刚出生的孙女,继续忙他木材厂的生意,梁美娟的日子也算过的舒适,她心里想着老天终于开眼了,对这一切很满足。
太安逸的生活湖面,总会刮过风吹起你的波澜,仿佛总在提醒每个人,它才是生命的主宰,大哥王建国家的儿子王志远得知有了妹妹,总跑来看看,一个七岁的孩子抱起了小婴儿,不慎两个孩子同时倒在地上。
突来的意外,吓得王志远哇哇大哭,梁美娟和婆婆同时跑了过来“怎么了”,樊淑珍心疼的扶起自己宝贝的大孙子,心疼的问道。
梁美娟抱起自己的女儿查看是否摔伤。
“我把小妹妹摔到了”王志远害怕的边哭边说。
看着自己女儿没事,梁美娟松了口气“没事,妹妹无事,下次小心些就好了,你有没摔伤?”
“二婶,妹妹手指坏了”呜呜,王志远抽噎着停不下来,小小的心里很是自责。
梁美娟这才重新看了自己女儿的手,关节处确实有些红肿,也很心疼,但又不忍责怪孩子,还没等说话,只听婆婆出言“我就说生下个傻子,老二还宝贝的不行,好了别哭了奶奶的好孙子,一个傻子,磕就磕了。”
“我女儿才不是傻子”梁美娟这么多年第一次顶撞她,可以说她欺负她,但是说她的女儿就不行。
“手磕坏了都不知道哭,你说她不是傻是什么?”樊淑珍阴阳怪气的回答。
梁美娟想要反驳,樊淑珍突然坐在地上哭嚎“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妈”,梁美娟还没反应过来,王建军已经来到面前扶起坐在地上的母亲,“怎么回事?”王建军出言问道。
“你这个好媳妇,她推我啊”樊淑珍一把鼻涕一把泪委屈的告状。
“我没有”梁美娟回答
“我就说你生个傻子,你也不能这般推我啊?我这老胳膊老腿你怎么忍心啊?”樊淑珍又是秧歌又是戏,独自唱这这场自编自导自演的戏码。
“志远,你告诉二叔怎么回事”王建军问向傻了眼愣在原地的孩子。
“我抱着小妹妹不小心摔了,妹妹手指受伤了,没哭,奶奶说二婶定是生了一个傻子,二婶很生气,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奶奶就坐在地上了”王志远说着实情,可王建军听在耳中就变了味道,他没问母亲是不是真的被推倒,也没问是不是真的一回事,一个巴掌打在了梁美娟脸上,就像当初丈母娘打他的那一个耳光。
梁美娟一个踉跄稳了稳怀中的孩子,看向王建军,“你凭什么打我,我说了我没推”。
王建军扯过儿女的手,看着有着微红的患处捏了一下,孩子只是皱了皱眉,也没有哭,这个表现,王建军直接给女儿判了死刑,她定真如母亲所说,是个傻子无疑。
王志远被吓得哇哇大哭,樊淑珍也不在哭泣,而是幸灾乐祸的拉着孙子离开了。
梁美娟看着一眼猩红的丈夫有些后怕,抱紧怀中的孩子向后退了几步,王建军一把抢过孩子,高高举起他再一次对自己的女儿动了杀心,梁美娟紧紧拽着他的衣角,跪在地上“王建军你这个畜牲,她是你的女儿,她出生你就要把她喂狼,如今又要摔死她吗?把我女儿还给我。”梁美娟泣不成声,时刻注意着他的动作,眼中都是祈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