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蝉翼(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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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过了大约半个月,一天中午,我听见手机响铃了。来电显示是朵拉的号码。我拼命地摁了摁接听键(要不是这些按键都有些失灵,要用吃奶的劲才能摁着,老板也不至于把手机扔给我用),听见了朵拉遥遥远远的声音,有气无力。
朵拉,你说话声音大点,我听不清楚。我说,同时爬到较高的位置,看看是否是信号的问题。
朵拉说,好的。但她声音没见大起来。我只好扯长了耳朵听,估计是北京太远,所以传过来的声音也损耗大半。我说,你在那边应该换一张本地卡,或者神州行什么的,要不然太划不来。
她说,哎呀,嫌花了你电话费不是?那我就不打了。我说不是,我问她有没有座机,这样可以打过去。她说没关系,她说杨力帮她交电话费。
说什么我忘了,有口无心地扯了些废话。只记得快结束通话时,她忽然问我想不想她。我问,杨力在你身边吗?她说,你这个猪,你想他可能在不咯?于是我就说,那我当然想你啊。
挂了电话,我给一窝刚孵出来没几天的小鸡点疫苗,点在鼻孔里。正这么干着,我听见有人拍门。我听着拍门的声音很有节律,脔心暗暗一动。开了门,我看见朵拉,着一身很绿的衣服钉在那里,像一株植物。
我说,坐飞机过来的?
她说,坐导弹啊。
我说,怪不得。
我怀疑她根本就没有去北京,一直待在哪里,却告诉我说去了北京。她看出我在怀疑,就说,我确实去了杨力那里,昨天回来的。怕我不信,还摸出一张火车票,佴城到北京西,票价384元整。我把火车票退回她手上,说,你真是的,去了就去了,我又不会给你报销车票钱。
朵拉出了一趟远门,她会给我讲一讲旅途上的见闻,讲一讲北京,讲一讲天安门。
你去瞻仰毛主席的遗体了吗?我引导她说出来,反正她迟早会说,我迟早要听。但是她有些累,有些虚弱。不光这些,我还从她脸上看见一种很陌生的神情,似笑非笑。她说我躺一下,就爬到了二楼,在我的那张乱得像狗窝一样的床上睡下来了,很快有了轻微的鼾声。她喜欢头朝下趴在床上睡,四肢略微蜷曲,睡态很像一只狗。
我自顾做事,两个钟头后上到楼去,看见朵拉已经醒来,正坐在床沿看着电视。她用碟片机放一个片子,那片子是我昨天租的,裸镜太多。我尴尬地说,我给你换个片子,那一本不好看。
好看,这是你租过的最棒的一个碟。才这么几天,你都有点令我刮目相看了。她这么说。她叫我去山下买两只冰淇淋。那天并不热,气温在25度左右。我还是给她买来一只。她用舌头一点一点地舔食,一边看着我租的那个碟片。
她还叫我陪着她看。
那片子说是有两个人,一男一女,被困在一间房里,出不去,出去就会被别人用枪打死。两人走不出去,食物也吃完了,又累又饿,就只有不停地做爱,无休止地做爱,来抵御无边无际的饥饿以及对死亡的恐惧。最后,那一男一女都死了,被人打死的。她说她早料到这样,看见前面,她就有预感,结局会很惨。
她说,结局比我预料得还要惨。她又说,要是我跟你被困在这里,不能出去,那我们能干些什么呢?
我回答说,把后院的鸡都杀了,一天吃两只,能撑一个多月。
那你们老板会狂吐两碗血。朵拉微笑说。这时候,她心情比刚来时要好许多。
朵拉心情好转了以后就去了后山,爬树。现在,已经听不到蝉的鸣叫了,后山死寂一片。她在树上找见了不少蝉蜕,还有死去的蝉。死去的蝉被蚂蚁糖牢牢地粘在树上,朵拉把这些东西掰下来,手上也粘了很多蚂蚁糖。
她洗手的时候,忽然一声怪笑,把那一盆洗手水朝我泼来。我没有躲过去。我没想到这天她心情会变得这么好,好得都有些失常。以前看不出来她有这份癫狂气质。
这次回来,朵拉没再去乡镇卫生所上班,成天待在家里。她每天跟我打至少三个电话,早上来一个问,我醒了没有,半夜还会来一个,问我睡了没有。如果我醒了或者还没睡,那就说说话。
另一天,她在我这里待到中午,又去后山爬树了,却没有找到一只死蝉。吃过午饭她问我有空吗。我说有空。她说,那好,你陪我出去走走,到西郊走走。
那已是十月底了,天空被云朵抹得很平,虽说没见太阳,但仰头看得久了,那天光比有太阳时候还刺眼。这天气让人浑身泛起慵懒的快意,想出去毫无目的地走走。再加上朵拉一再怂恿我说,这天气,窝在家里简直就是犯罪。
我陪她去了西郊。郊区那几家垮掉的工厂,遗留下一排排整饬的厂房。有些厂房被拆了,遍地都是瓦砾。她在瓦砾丛中采摘野菊花,说是要弄一个野菊花填充的枕头。累了,她就在预制板的碎块上坐下来。她示意我坐在她身边。我就按她说的意思做了。我们靠得很近。我能感觉到朵拉是个热源,持续散发着热量。
朵拉搓了一根草,咬在牙缝里,怔怔地看向周围。周围很静,瓦砾中的衰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被这样的风吹着,我有些惬意,吹起了口哨。但她说,别吹了,难听死了!她还剜我一眼。
沉默了好一阵,她突然开了腔,和我聊起杨力。把这话题展开后,主要是她在说,我插不上嘴的。我对杨力的了解,基本来自朵拉和小谢的讲述。他们说他怎么样,我就认为是什么样的。
所以杨力给我的印象一直不错,有头脑有上进心不说,为人处世各方面都显得老成持重。那天,当朵拉问我觉得杨力怎么样时,我就照着自己印象,大概说了说,都是人云亦云。
嗤!在我说完之后,朵拉的舌头清晰地弹出这个字音。她一脸都是冷笑。我问,怎么啦?她其实已经憋得不行了,我这么一问,她就亟不可待地给我数落起杨力身上存在的缺点。那天,她讲起话来表情太过饱满,语速太快,那些急促的话语,像是一口盛满水的缸底角上被砸了一个洞,里面每一滴水珠都呈喷涌而出的态势。她的声音嘈嘈切切,噼里啪啦,以致有些紊乱。我只得在一旁不时提醒她说,慢点说,有的是时间。她停下来的时候喉咙会哽噎一下,那是在咽唾沫。
我得说,听着她讲话,我有一种大白天撞鬼的感觉。我想,杨力好歹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身上有这么多缺陷,可能吗?我脑子一时有些短路,游目四望,周围一切都是阳世景物呵,淡白疏朗的光线铺陈在郊区的每一寸土地上,还有一些拾荒的女人在远处真实地晃动着,见什么捡什么。
此外,我心里还有一层疑惑:朵拉已经和杨力谈了差不多十年恋爱,十年,未必现在才看清他这个人?
——以前他不是这样,现在他变了。要不然,我也不可能和他谈那么久。朵拉仿佛洞穿了我的心思,忽然张口这么说。这倒使我有些尴尬,还怀疑刚才心里这么想时,嘴里就谵妄地说出了什么。
朵拉又说,杨力还有一个女人,但她手头上没拿着证据。虽然没物证,但她凭着一个女人良好的第六感,觉察到杨力另有一个女人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大。
我说,你可能想多了。
朵拉蛮横地说,我的感觉十之八九是正确的,又不是冤枉他。再说,这又不是法院审案,疑罪从无。我说他有,他就有。
我没有搭腔,这时候说任何话都有搬弄是非的嫌疑。她稍一歇气,就说起了杨力母亲的坏话。我突然想到,在他俩恋爱的事情上,杨力的母亲一直都是坚决反对的。那个老女人,不知从哪里趸得太多的优越感,左右看朵拉都不顺眼。
她说话时顿了一顿,不再数落杨力母亲的不是,转而问我,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女朋友。我瞥了她一眼,她堂而皇之地看着我,眼底闪烁着一种很热烈的东西。我看得出来,她的眼仁子突然变亮了。我想,她是在暗示什么?她是不是觉得,我一直都在默默地算计着她,仿佛老早就看准了会有这一天?她此时的表情是蛮有把握的。
但我仔细想了想,自己还没有这么龌龊,不会那么老谋深算,一憋这么多年。我笑着说,怎么又说起我来了?我天天在山上喂鸡,根本认不得几个女孩子。
她明白无误地跟我摆出了失望的神情。她又不说话了,坐在那里,跷起腿来,浑身焦躁不安地晃动着。我把她拽起来,说,别老坐着,站起来走一走,吹吹风,心情说不定会好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就走到了铁路上。这是单轨的铁路,一路上一个隧洞连着另一个隧洞。有的隧洞很短,有的隧洞很长,从这侧看不到那一侧洞口的亮光。这条铁路上,很少看见火车驶来。
她要我带着她钻那些隧洞。
钻隧洞有钻隧洞的技术,走在里面,必须不断地发出声音,要不然,很可能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个人。你看见前面很远处那洞口的光,但你看不见一个人就在眼前。朵拉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我要不断地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直到有一个人在黑暗中贴近了我们,故意打个喷嚏,然后我们彼此错开。
朵拉弄明白了这一点,就叫我别出声。她唱起歌来,隧洞中有不一样的回音效果,黏糊糊的。她当然是唱王菲的歌,她嗓子很尖,也适合去模仿王菲。
只有两次,我们在隧洞里面碰上了火车开过,噪声和震动都无比巨大,像浪头一样劈面打来。我捂紧了耳朵,朵拉却不以为然,她冲着飞驰而过的火车大叫着,师傅,搭车!借着车窗里射出来的灯光,我看见她的右手高高擎起,食指和中指抻成“V”字型。车子开过以后,她就肆意地笑起来,几乎笑岔气了。
我听见笑声中隐隐夹杂着哭声。
她要我给她讲故事,在这隧洞当中,要讲和隧洞相关的故事,越恐怖越好。这难不倒我。和隧洞有关的故事,几乎都带着恐怖惊悚的色彩。在我的老家蔸头村附近,也有几处铁路隧洞,天长日久,隧洞里传出的故事有不少。
我讲了几个故事,她听完总是会尖叫,然后问我,还有吗?我说,有的。我记得有个故事是这样,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隧洞,前面那个人发现洞里有一具死尸,却没有声张。他把死尸立了起来,倚着洞壁站稳,还点燃一支烟插在死尸的嘴里。后面那个人走来,看见有一点星火,自个的烟瘾也上来了。他掏出一支烟夹在嘴上,说,老哥借个火,便朝那点星火杵去……
不出所料,朵拉在我讲到这地方时惨叫了一声,妈呀……回音在隧洞里长久地弥漫着。但很快,她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她问,你知道那么多恐怖故事,怎么还敢往隧洞里走。
我呵呵一笑,又告诉她一件仿佛很有趣的事。记得小时候,我和一帮伙伴钻隧洞,总是有些提心吊胆。大人就教给我们一个法子:进洞前,把手伸到裆里,把那玩意搓几下,让它硬起来,这样,整个人就有很重的阳气,进到洞里面,鬼就近不了身。
——我很奇怪,怎么突然把这件事讲了出来。是不是,洞子里一团黢黑,让我有些肆无忌惮?我担心朵拉听出些挑逗的意味。朵拉今天状况跟平时不同,我虽然不谙此道,也看得出来她今天水汪汪的。她那种与平日不一样的表情暗暗地撩拨着我。
哦,有这样的事?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的语气并不惊诧。之后我们都没有吭声,我捉着她的手,慢慢地往前面那一点纯白的光晕走去。
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她忽然拽着我的手,整个人像蛇一样贴了上来。我们胶着一体,不自觉地离开了路轨,闪进镶在内壁的一眼避车洞里面。小时候,村里的人管那叫猫洞。猫洞状如神龛,装得下两个人,那一刹我怀疑,这是专供情人用的。
她的嘴唇有些咸。我能感到一股向里吸的气流,但我没有把舌头伸进去。她的嘴唇有点咸。我在黑暗中闭上了眼睛,去感受一个女人的嘴唇,但我头脑里无端浮现出了某种东西。黑暗中我捋了捋思绪,才发现,那东西是一台医用显微镜。我的眼睛仿佛凑在显微镜的目镜上。在物镜下,朵拉的唾液是黄浊的,预兆着某种病状。
我听见她轻微的呻吟,不是从嘴里发出的,而是来自体内某个脏器,是由某种过量的体液分泌而产生。我仿佛成了一只听诊器,捕捉着她体内的声音,并数十倍地放大了这种声音。
这时候有两人迎面行经这个隧洞,他们隔着老远发出声音:注意,有人。他们不断地发出声音,估算彼此的位置,直至交错而过。他们的声音像两阵阴风在隧洞里回旋游荡。其中一人在我们身前的铁轨上停了停,大概看得见这眼猫洞里面有人。我挣扎了一下,朵拉却绞得更紧。那个人点了一支烟,然后走了。
我慢慢地用力,把彼此的嘴唇分开,像是揭开一张胶布。此外,我感觉她浑身汗津津的。我问,你什么时候再去杨力那里?朵拉迟疑了一下,说,还说不准。
我拽着她的胳膊,走出了那个隧洞。她的脸在见光的那一刹那红润起来,我看得见那一团胭脂红洇开的过程。阳光散得斑斑点点,她忽然讲起了她妈的种种更年期症状。她妈在她的描述中穷形尽相,比卓别林的默片更具滑稽效果。
看着她讲话的样子,我很怀疑,刚才她的情欲突然勃发了,像火山那样。我扭头看看那个隧洞口,乌漆抹黑,黑得有些虚幻。两条铁轨从里面扯出来,表面银亮,下午的阳光在那上面,随着我们目光一路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