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蝉翼(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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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板的逼迫下,我很快学会了开车。年底他又要去越南挑选斗鸡,会把我带上。这样,一路上我就得和他换着开车。
那天我拿到了证,一高兴把车开到了朵拉所在的那个乡镇。这个乡镇不大不小,没逢集,人很少。我走进卫生所的门诊部,看见她在里面那间房,正在对付一个八九岁大小,胖得像红烧狮子头一样的小男孩。外面那间房有一个中老年妇女,她问我哪里不舒服。我正要回答,朵拉朝外面睨了一眼,抢着回答说,找我的。
她用眼神示意我等她一下。
那个胖小孩浑身长满了水痘子,看着像出天花,其实不是。朵拉正用针刺在小孩身上挑破水痘,一粒一粒地挑,然后抹上药膏。那是很笨很费事的活,但具备足够的耐心,是对一个护士最起码的要求。朵拉弄了半个钟头,其间仰起头对我抱歉地笑了几次,让我觉得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她挑完了小孩身上的水痘,又跟小孩打商量说,把裤子脱掉,看里面有没有水痘。小孩不让。他这样的年龄,稍微懂得些羞涩,知道裤衩里那条毛毛虫一样的东西是不好让女孩子看的。朵拉佯作恼怒状,说,文文不乖,病就好不了。小孩仍然捂着裤头,憋红了脸,不让朵拉看他裤衩里面的东西。
朵拉嗤地一声,说,不看就不看,水痘子脏死了,还要有阿姨愿意帮你挑。
小孩松了一口气,把手从裤衩上放了下来。朵拉却突然蹲了下去,扯开小孩的裤衩,并且说,喔唷,你看你看,小鸡鸡上都长了水痘,真不知你是怎么搞的。
我在后面看得很清楚,朵拉的伎俩我都看到了。这几个动作她做得一气呵成,以致那个小孩还在发蒙,蒙完了也没有太多地难为情。朵拉自然而然的表情和连贯的动作让小孩没有受窘。而我却在一旁看得奇怪,难道这就是几年前那个请不了假就会哭的朵拉?她身上已经具备了一个妇女才有的泼辣劲,做起每样事情老显得诡计多端,经验十足。
她捏着小男孩的小鸡鸡,挑破了两个水痘,挤出里面的脓,再涂上药。做完这一切,她无奈地看了我一眼,说,是不是比你那些斗鸡要难伺候?你问问你们老板还要人不咯,我也跳槽帮他养鸡算啦。
她请我吃的饭,之后她跟着我回到佴城。她家在四十里外另一个镇子上,我说送她回去,她说今晚不回去,就待在佴城算了。我吓了一跳,以为她会睡在我那里。
朵拉笑了,仿佛看穿了我。她说,你以为什么,我要去小兰那里,小兰给我打电话,说她准备嫁人了。也许她要我帮她做些什么。
我暗自笑了,把她送到小兰家的门口。小兰不让我走,要我进她家去和她爸爸喝点什么。我走不了,只好进到里面。小兰的爸爸一看就是每天都要几杯的角色,鼻头很红,看着人时显现出一副老眼昏花的样子,其实年纪并不太大。
他招呼我坐下,并问,你们两口子结婚了没有?我正要说什么,朵拉却说,快啦,伯伯,等小兰结了婚,我们后脚都跟上。小兰的爸爸很高兴,说,结吧结吧,都结婚了算了,别拖到肚子里有了毛毛才非结不可。
我知道他说的是小兰,要不是小兰肚皮已经逐渐显山露水,掩饰不住,按惯例是不会在阴历的七月结婚的,那个月要过鬼节。
我看了朵拉一眼,朵拉却和小兰相视而笑。接着小兰诡谲地睃了我一眼。
过得不久朵拉把两千块钱还给了我。她把钱送到我住的这山上,还告诉我说这钱可不是一般的钱,是杨力的一篇论文在美国的什么杂志上发表以后,赚来的美元兑换的。我蘸着唾沫把钱狠狠地数了一遍,撮响每一张钞票,说,不也是老头票嘛,一张又不能当做两张花。她说,小丁,你嫉妒了吧?
她建议我去买一台碟机,这样可以借一些片子,看着打发时间。我当时没打算这么做,但后来还是买了一台。当时一台VCD机还要一千多块。但碟片挺多,一套香港的连续剧只要十来块钱,我能用一两天看完,看得眼睛都乌了,感觉还是很过瘾。我长得有点像欧阳震华。这让我颇有点自鸣得意,因为此前我可没想到,就长了这副模样也能混成个明星,听说还是当家小生。于是我专门去找欧阳震华演的电视剧看,他演的可真多,我一天到晚地看都看不赢。
朵拉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不知道。我看着片子,看着看着就睡了,底下的两重房门都没有关。朵拉上来之后,直接进入了我这间房。她看了看桌面上那些散乱的碟片,感到忍无可忍,揪着我的耳朵把我弄醒。她问我,你怎么就这口胃啊?
我说,我什么口胃?
草料口胃。她恨其不争地说,还口口声声地说你爱去清静的地方,喜欢离群索居呢,装出一派很有品位的样子,看的片子却全都是垃圾。
我不晓得这两者有什么不可化解的矛盾。我是想生活在人迹罕至的地方,但我也喜欢看欧阳震华演的片子。我喜欢他是因为我觉得他长得像我。
朵拉却说,以后别租这些电视剧了,我去给你借一些片子看。再这样下去,你会病入膏肓的。
我没想到有这么严重,简直耸人听闻。那天朵拉就随身带了一套碟片,我记不住名字。外国的,没有配音,但有中文字幕。我看着头疼,这些片子你稍一分神,就会看得一头雾水。
碟片磨损得厉害,放出来的效果当然差强人意,动不动就是铺天盖地的马赛克,向眼球砸来。
这个片子说的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一辈子就靠抢银行为生。奇怪的是,他虽然没被抓住,但一辈子总也发不起财,甚至很潦倒。有个人想接济他,给他数额不小的一笔钱,劝他不要再去抢银行。那个人说,你老了,不是抢银行的年纪了。但以抢银行为生的人拒绝了,他说,不知为什么,每当走过一家银行,就觉得那银行其实一直都等着他去抢。他又说,他别的什么都不会干,只会抢银行。抢银行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只要拿出枪来,对柜台里面的人说,把保险柜打开,把钱放到口袋里去。就这样!
朵拉看得很投入,很认真。但我不。我时不时看看窗外,有一只蝉在叫,叫得很凄惨,像是预感到没几天活头了。这只蝉的叫声不断地阻碍了我对剧情的进入。朵拉时不时会发出情不自禁的低吟。当那个抢银行为生的人最终被击毙时,她尖叫了一声,嘴角还有些哆嗦。
你觉得怎么样?当片终的乐曲响起来,她这么问我。
我说,不怎么样。银行的老板看了这样的片子搞不定会起诉导演。一个人哪可能抢了一辈子银行都发不起财呢?这会让人觉得银行其实也挺穷,虚有其表,信誉不好。
你怎么岔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呢?你真是的。朵拉有种对牛弹琴之感,眼神中透着失望。那只蝉又叫了。朵拉失望之余,才注意到蝉声始终混进那片子的背景音乐里。她向外看看,说,蝉是在那蔸树上。那是一蔸槐树,长在猕猴桃架的中间。朵拉说她看见了那只蝉,就在离树根四米高的树干上。那只蝉很肥!朵拉说,肯定容易捉住。
我说,我不会爬树。
朵拉灿烂地笑了,说,又没叫你去。她挽了挽衣袖。她果然会爬树,而且爬得很好,虽然有些慢,却是稳稳当当。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树下,没有作声,示意朵拉不妨踩着自己肩头。朵拉没有这么做,她把脚尖踩在凸起仅几公分的木疙瘩上,就能让整个人站稳。她很瘦。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朵拉会什么不好呢,偏偏爬树爬得这么好。不过我不奇怪,她身上有一把这类的特长,让熟悉她的人时不时会惊讶。比如说,她打篮球打得好,在球场上很凶猛,是校队的主力。平时你根本看不出来。她平时也从不会主动告诉别人:我篮球打得好。我第一次看她打篮球时,不断地掐自己,要不然我老以为自己看见的是另一个人。
她很快就爬到了高出我头皮的地方。我仰头一看,树冠突然间显得无比巨大,中间是斑斑点点的漏光。我的目光也伸进了朵拉衣服的下摆,并往上蠕动。
她胸罩是淡黄色的,像槐树开花的那种颜色。我看不出她的乳房是小是大,我知道,这取决于胸罩里海棉垫的厚度。我忽然有了全新的发现,其实,从女人的衣下摆看上去,比从领口往下窥看,得来更多的快感。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这样一来,似乎更多了几分情趣,多了几层可资想象的情境。我的呼吸有些粗重,唾沫忽然旺盛地分泌起来……
这时我听见“鸡”的一声惨叫鸣,往后却断了声音。不用看我就晓得,朵拉又得手了。那只蝉,仿佛等着朵拉去捉;就像那些银行,总是安静地等着某个有缘人去打劫。我仰头看见朵拉一阵欣喜。她不可能知道,这个时间段里,我正经历了一阵心潮澎湃。现在,我似乎有点意犹未尽,失控般地张开双臂,冲着树上说,朵拉,跳下来,我……接住你。
一刹那,我脑袋变得无比清晰,像一块玻璃,轻易映现出任何事。我记得自己以前从没将双臂摊开这么大的幅度,仰看天穹,去迎接一个将要从树上跳下来的女人。
但朵拉没有听我的。我不是狐狸,朵拉也不是嘴里叼着肉的乌鸦。她不理睬我,这个高度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她轻轻一跳,落在了我两手正好够不着的地方。那只蝉果然很肥硕,像只金龟子。朵拉费了那么多工夫捉住这只蝉,却只是把蝉的两只翅膀小心地剥下来,把蝉肥大的身躯扔到了我的手心。蝉是死而不僵的状态,在我手掌上抽着风。她说,你拿去喂鸡吧,鸡喜欢吃这些东西。
朵拉我能不能给你提个意见?也许你不注意,也不太在乎,但我还是建议一下的好。我蠕动着嘴唇,仿佛有点不怀好意,但却是十分真诚地说,语气词是不能乱带的。比如“鸡”后面不要带一个“吧”的音。像我们不小心说出来倒还好点,你就不一样了,你要知道,你是个淑女啊。
朵拉几乎被我戗晕了,她难为情地说,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你真是莫名其妙。
那天她离开之前,给我留下几张王菲的歌碟,示意我没事就放一放,听一听。她说,很女人,她很女人,听着很性感。你也许会喜欢,反正我是很喜欢。她介绍了很多关于王菲的情况,把歌碟搁在我这里,仿佛是布置给我的作业。
我看见一个封套画上,王菲扎着甘蔗型的辫子。我记起来了,下大暴雨那天,朵拉也曾依葫芦画瓢地扎了一个。后来她跟我承认,怎么扎那辫子也翘不起来,只得往辫子里面插一支竹筷子。
于是我就成天放王菲的歌,头一阵老听得头晕脑涨,慢慢地就喜欢上了。我听出了那声音里性感的成分,晚上,听着这些歌,去想起一些女人,就来得轻易一点,想象也更有了质地。
手机价格降下来些以后,朵拉就买了个手机。老板也把他用过的一个硕大的老手机扔给我用。朵拉要是来我这里,事先并不打电话,而是直接来,拍门,等我打开门以后她就问我是不是感到惊喜。我不可能次次都很惊喜,但我每次都回答她说,那当然啦。
她一旦打来电话,总是会问些不好回答的问题:王菲为什么曾经叫做王靖雯现在又改为王菲?女孩长得像王菲是不是就意味着性感?还有,《暗涌》这首歌,王菲和黄耀明哪一个唱得更……无以复加?
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让我脑袋肿胀如瓮。
朵拉老说她要辞工作,到北京去,陪着杨力。但每个星期天,我总是能看见她。她来之前不会给我打电话。有时候我出去办点事,回来,发现她已经坐在门口的石栏杆上,静静地等着我。
朵拉会带来一些影碟,还有王菲最新的歌碟。那一段时间,那个叫王菲的女人出碟都出抽风了,一年得有几张。但我在朵拉孜孜不倦的培养下,已成为那女人的一个歌迷,听着她半哼半唱的靡靡之音,脑袋里很自然地会滚动出很多对女人的幻想。我不是很擅长幻想的人,我需要这歌声激发。
朵拉讲话也时常夹杂着那女人的歌词。比如说,有时候我跟她一不小心,挨得太近,近得有那么一点耳鬓厮磨的意思了,她突然会醒过神来,把我推开一点。她说,你心里要清楚,我不是你的那什么……
我听着这话怎么这么别扭,“我不是你的那什么”,佴城的人从不使用这样的说法。稍一想记起来了,“那什么”是那什么歌里的歌词。
有时候她突然会换一种新发型,出现在我的门口。如果她手里拿着一张王菲的歌碟,我就知道,毫无疑问,歌碟封套上的王菲也是这种发型。屡猜不爽。
有时候老板会突然来到这里,领着几个鸡友,进了门,碰见朵拉也在。你好。老板和蔼可亲地跟朵拉打招呼,然后回过头来看看我。等朵拉走后,老板会说,那女孩看着顺眼,行的话,就和她结婚好了。我不置可否,我知道老板不喜欢太老实巴交的人,不喜欢一说到女人就发窘的人。
老板说,那女孩不错,毛发油亮,眼水不错,颈盘子也不错,身法……髋骨有那么大,生孩子搞不好一生两个。
老板满口都是玩斗鸡的人的术语,比如眼水、颈盘、身法,都是。我只是笑一笑,说那女的是我同学,要跟别人结婚了。
没用的东西,败筒子鸡。老板这么说的时候,表情有些鄙夷。
我和朵拉在佴城闲逛,陪她买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有一次碰见了以前的班主任老普。老普看见我们就会打招呼,示意我们向她靠拢。她理所当然地以为我们现在是两口子了,开口就问朵拉:打算要孩子了吗?
朵拉一点也不脸红,说,现在忙,哪顾得上?
老普说,现在学校搞了个附属医院,要生孩子,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帮你们联系一下床位——现在我调到附属医院去了。
老普婆婆妈妈地说了一大堆,终于走了。她想起她家里的炉上还煨着一只老母鸡。老普走后朵拉就没命地笑起来。她说,老普其实人还不错。
我们读书的时候老普十分喜欢朵拉。老普身上有太多的更年期征兆,经常蹑手蹑脚跑到后门,通过门上的小窗往教室里窥探,看谁上课时会玩小动作。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六年,直到我们都过了二十岁,离开那所学校。我们对老普都没有什么好感。我估计,班上顶多也就朵拉和老普亲近。
但有一次朵拉跟我讲起老普的事,老普的老公养了情人,被老普撞上了。老普有些歇斯底里,竟然打了个电话要朵拉去陪陪她。老普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朵拉。
朵拉再把这些事说给我听时,整张脸都挤满了幸灾乐祸的表情。我很惊讶,我觉得朵拉即使要说,也没必要让喜悦的神情那么直白。她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她问,你怎么啦?我想,我能怎么啦?我想不到朵拉也这么讨厌老普。
我和老板驾车去了广西,通过凭祥的口岸去了越南,买来几十只鸡,装在车厢里,一路上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带回佴城。原先还说四五天就回来,结果去了差不多十天。
回到山上,我看见漆成墨绿色的门板上贴了一张便条。朵拉写的。她说她去杨力那里了,短期内不会回来。
我不知道朵拉要去多久。三年五载?十年八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