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又是那个尖锐的高音穿透了猎户座方区早晨嗡嗡的轰鸣声:一声鸣叫。短促、刺耳、尖细,带着丝丝颤音。
亚历克西娅穿晨礼服的动作顿住了,手指停在收腰外套的纽扣上。最轻微的动作、织物最小的沙沙声都会抹消掉那个鸣声,但它消失了。亚历克西娅穿着长袜走到阳台上。她纹丝不动,在一百种不同的电动引擎的和弦中,在管道水流的汩汩声中,在细微的人造风声中,在人声的合奏中——在这些子午城最响亮的声音元素中——搜寻那声尖啸。她全神贯注,将听觉绷成一支锋锐的箭头。哪怕是她的心跳声和呼吸声都太吵了。
找到了:断断续续的、细尖的声音,在方区远远的那一头。是一种奇妙的、鲜活的、非人类的东西。金绿色,有红色的斑点,在她的视野中掠出残影。她的眼神跟随着那动作。一只鸟。
“那是什么?”亚历克西娅正在学着接受眼睛里代表四元素的图标。月鹰的铁手永远无需体会要向家人朋友借取呼吸、欠下氧气债务的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也无需体验从月亮一百五十万市民的呼气中收集水分的经历。但这些图标的光也永远不会消失,亚历克西娅绝不会忘记,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价格和账目。她对她的亲随仍然不熟悉。亚历克西娅按习俗给了它一个名字——马尼尼奥,给了它一套动画儿童的皮肤,穿着宽松的T恤、短裤和过大的鞋,让它看上去不具威胁性。但她仍然不太愿意大声和它说话。在家乡,AI们知道自己的定位。
在家乡。
一只红腰鹦鹉。马尼尼奥在她的植入芽中悄声说。飞扑过来的色彩令亚历克西娅倒吸了一口气,它停在了隔壁阳台的栏杆上——一只鸟。
“哦,瞧瞧你,”亚历克西娅·科塔轻声说着,蹲了下来,朝那鸟儿呢喃着,往前伸着手指——这是面对小生物和宝宝的通用手式,“你真漂亮,是不是?”鹦鹉竖着头,先用右眼打量她,然后再用左眼。它的羽毛从羽冠的松绿色,过渡到翅膀的翠绿色,再到腹部的黄色,尾部泼溅着明亮的砖红色。
除了招牌店水池里的鱼和甲壳类,以及被牵着的宠物貂,这是亚历克西娅离开地球后见到的唯一一只非人类的活物。
它在这里做什么?亚历克西娅绷着下颚肌肉,朝植入话筒默问。这是月亮上每个孩子在不会走路前就知道的技巧,而她仍未掌握它。
从它的行为来看,我推测它正在向你乞求食物,马尼尼奥说。
我不是指,亚历克西娅说……她可能把她的亲随打扮得像一个唐老鸭般的傻瓜,但它的个性就如一名问答教义的牧师,我是指,它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南后城的野生群落已经有二十年历史了,马尼尼奥说,子午城的鸟类数量大约是五百只。事实证明,它们难以灭除。生物感染在城市中心是一个持久的问题。
它们吃什么?
谷物、水果、坚果和种子,马尼尼奥说,剩菜。它们完全依赖于人类。
“别飞走,小鸟儿。”亚历克西娅说。她慢慢地走回客厅。海洋大厦的旧公寓是狭小的,但这里更是一个单人牢房。我的顶楼风景呢?她曾经这样抱怨过。她的助理们皱着眉头,为此困惑。这个住所的高度很符合月鹰个人助理的身份。下属们解释了辐射能穿透多深的月壤。你的住处越高,地位就越低。厨房又在哪儿?公务员们不知所措地弹出水槽,拉出废物处理器,让冰箱滑出墙面。我要把东西储存在哪里?我要在哪里做饭?他们再度扬起了眉。你想做饭?你要在外面吃。选一家招牌店,认识常客,认识你的主厨,你将建立起一个微型社区。公寓厨房是用来调鸡尾酒、煮薄荷茶的,而且前提是你真的完全绝对无法前往一家茶馆。
坚果。她的冰箱里有一些腰果。腰果,腰果汁,它们是家乡的味道。它们是冰箱里仅有的东西。鸟类喜欢坚果,不是吗?
卢卡斯的简讯。马尼尼奥说。
“见鬼。”
它甚至不是语音通话。一条讯息,一条指令。计划有变。到新月阁与我会面。着装要适合参加全体大会。
亚历克西娅往阳台上扔了一把坚果,转身时,她在眼角捕捉到了一片扇动的绿色。
那个男人像亚历克西娅的影子一样贴在她身后钻进了电梯。他身上的恶臭灌满了亚历克西娅的鼻腔。亚历克西娅最先遭到月球袭击的感官是嗅觉,不过也是最先适应的。当她从月环胶囊舱中走进子午城中心区时,臭气几乎让她晕倒。气味恶心的污水,腐败的过滤空气以及呼吸它的人们的体味,刺鼻的臭氧和电力,新打印的塑料发出油腻腻的甜香味。躯体、汗液、细菌和霉菌。烹饪的味道、腐烂的植被、积水。在这所有味道之上,在这所有味道之前,是月尘辛辣的、烟火燃尽般的味道。接着,某个早晨,当她在自己小小的卧室中醒来时,恶臭深渊不再向她致意了。现在它是她的一部分了。它融进了她的皮肤、她的喉咙、她的气管和肺的内壁。
整个电梯里的人都注意到了这个男人。
他很高,瘦削,是个白人,没刮胡子。他穿着最基本的月球服装:连帽衫和绑腿。但他的衣服很脏,在一个每日都在穿戴、丢弃、重印中循环的社会里,它们简直脏得过分。他在裸奔:左肩上没有盘旋的亲随。这个男人抓住了亚历克西娅掠过的视线,牢牢盯住了她。
亚历克西娅·科塔从来都不是会率先退缩的人。
随着电梯的攀升,乘客也越来越少。当它抵达LMA委员会办公室这一层时,只剩下了亚历克西娅和这个臭烘烘的男人。这些办公室象征性地悬在地球和月球地底精英社区之间。
电梯慢下来,停住了。
“给我点空气。”门开时,他喘着气说。他跨过门口,阻止它关闭。
“你说什么?”亚历克西娅推开他要走过去,他的手拦在了她的腰上。她挣脱开来,用了足够的力气,以表示她可以一闪念间就折断他的胳膊。但她停下来面对这个冒犯她的人。这就是穷人的样子,她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出生以来就相信月球上每个人都很富裕。她曾坐在海洋大厦的栏杆上,抬头望着一个遥远的小球,上面全都是亿万富翁。
“请,给,一口,空气。”她在每个词中都听出了竭力。每个音节都是一笔钱。这个男人正在为呼吸而战。他的胸腔几乎不移动了,他颈上的青筋像电缆一样绷起,每束肌肉都专注于呼吸作用。他无法呼吸了。
“我很抱歉,我是新人,我不知道要怎么做这事。”亚历克西娅结结巴巴地说着,从这个在缓慢窒息的男人身边走开了。
“去他的LMA。”他在她身后悄声说。他已经付不起一声喊叫的钱了,“根本,不值得,我们,付出,呼吸。”
亚历克西娅转过身。
“你是什么意思?”
门关上了。
“你是什么意思?”亚历克西娅喊道。电梯高速上升,向那个穷人所住的高街而去。
亚历克西娅,马尼尼奥说,你已经迟到了2分23秒。卢卡斯在等你。
孙夫人交叉着手指,等待着月球托管局。尊贵的代表们将会很烦躁:不得不从子午城去南后城,再去恒光殿,最后丢脸地走过太阳大会堂光滑的石板地面,来到孙夫人及其随从等候的小门前。让他们烦躁去吧。沙克尔顿的老贵妇可不会像幼儿一样被召唤。
这些地球人,他们的动作就像惊恐的母鸡,迈着过分讲究又小气的步子,挤成一团,好像地板会吞了他们一样。地球人。令人作呕的西装,狭窄的领带,夹脚的鞋子。政府官员和企业理论家的制服。他们的亲随是一模一样的青灰色新月,就好像它们只是些数据助理,而不是独立的AI灵魂。她又高又帅、衣着得体的随从们俯视着这些地球来的人。
“孙女士。”
她等着。
她可以等到太阳变冷。
“孙夫人。”
“王代表。”
“我们很担心詹姆斯·F.科伯恩代表的情况。他被指派为LMA和太阳公司的联络官,身负与赤道太阳能阵列相关的特别职责。”王代表说。这个冷静又审慎的女人来自北京。
“我们想知道科伯恩代表是否遭遇了意外。”孙夫人的亲随辨认出了讲话人的身份,安塞尔莫·雷耶斯,来自戴夫南特风投集团。LMA派出了它最高级别的官员。
“我很遗憾,科伯恩代表在太阳环区的格里马尔迪北分区遭遇了一次致命事故。”孙夫人说,“驾驭月面装备需要技巧和经验,哪怕是壳体工装也一样。”
“可我们没有立即接到通知?”王代表说。
“网络仍未从入侵中恢复。”太阳随扈中的德梅特尔·孙说,就好像预先排演过一样。
“你是说社会整顿。”王代表纠正道。德梅特尔·孙低了低头。
“太阳公司将组织一次完整的事故调查,”孙国熙说,“你们将收到报告,任何索赔都将得到满足。”
“请接受太阳董事会的礼物。”孙夫人说。她举起一根手指,孙修岚拿着盒子走了出来。它很小,有繁复的花纹,材质是月钛,由激光切割,非常精致。王永青取出了一支书法卷轴。
“碳,58523.25克,6664.37克氧,”王代表念道,“请解释。”
“詹姆斯·F.科伯恩的化学成分,以质量计,”孙夫人说,“令人吃惊的是,铅、汞、镉和黄金的纳米粒子含量很高。这书法是不是很精巧?孙修岚有一只令人羡慕的手。”
高个子年轻人低了低头。
“元素早已被添入公共有机物池了,”孙夫人说,“扎巴林在寿终审计上是最准确的。我发现这样的精确很让人安心。”
孙修岚拿着毛笔的手令人羡慕,但最敏锐的是江盈月拿刀的手。她是太阳公司的冲突调停官,这个头衔比那些更直白的家族要优美些,比如麦肯齐家会称之为首席刀卫。三皇预见到了共和国将会有一名代表来此,简单地核查后,它们判断詹姆斯·F.科伯恩担任代表的确定性有75%。这概率足以让董事会在恒光殿的阴影与光辉中下令终止一条生命。江盈月接到了任务,她武装好自己,出发了。她用私人轨道车亲自护送科伯恩代表。当车子停在沙克尔顿环形山壁的隧道里时,江盈月从西装内的皮套中抽出了骨刀,将它捅进了詹姆斯·F.科伯恩柔软的下颌,直穿大脑。扎巴林在巴尔特拉站的侧轨边等着。他们挪走了尸体、刀、每一点污渍和DNA的痕迹。污渍是血,血是碳,碳属于月球。
“这真是……”莫妮克·贝尔坦结结巴巴地说。她是LMA的第三执行官,代表欧盟。
“是我们的方式,贝尔坦女士。”孙夫人说,一根手指弯起是向她的随从示意:会面结束了,“请享受恒光殿的招待。”孙夫人起身,年轻男女们紧紧围绕在她周围。出色的男孩和女孩。
在步入前往她私人套房的轨道舱时,孙夫人问:“你注意到了吗?”
“全以王女士为尊。”她的冲突调停官说。
“共和国没有忘记,”孙夫人说,“他们等了六十年,但他们已经变得既贪婪又松懈。他们犯了一个错误。他们让我们看到了他们对LMA的控制力度,而我们可以凭借这一点反击他们。”
胶囊舱滑过隧道,慢慢停入孙夫人的私人站台。
夫人,大流士·麦肯齐到了。孙夫人的亲随宣布。
“大流士·孙,”孙夫人纠正道,“盈月,请把我的孙女阿曼达叫来。我想在我的公寓见她。”
她在胶囊舱门口举起一只手,让江盈月退下了。孙夫人停在原地,打量着她的侄孙。五天前,她把他留给七铃之校监管。现在他变得更瘦、更锋锐、更紧实了,并且很有规矩。另外,他已经不再抽烟了。
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说过,我们在这里制造武器。
孙夫人曾将家族里许多人送去学习如何用刀,但她锻造的这柄武器在某种程度上更精细、更强大。一柄醒目的武器,就像墙上的一柄剑,放置多年仍会有致命的锋刃。这柄武器只在她死后才会被抽出。
“大流士。”
“太后。”说尊敬大概不太确切,不过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教会了他礼貌,之前他身上尽是金斯考特那种不得体的无礼。麦肯齐是什么时候变得软弱又颓废的?在孙家和麦肯齐家锻造世界的伟大时代里,麦肯齐家的人如同锻打的钢;而相对于他们的金属质地,她变得坚硬如钻石。那时月神多么严酷,从她身上摔打出每一口呼吸、每一滴眼泪。现在剩下的人太少了:罗伯特·麦肯齐死了;叶甫根尼·沃龙佐夫昏聩,像一头猪一样被他的孙子们用棍子戳着赶向市场;甚至连阿德里安娜·科塔都先一步死了,她可是五龙里最末一条。她有钢铁般的意志,但她的孩子们令人失望。富不过三代。第一代创造,第二代消费,第三代遗失。卢卡斯·科塔,这一位倒是他母亲的好儿子。地球之行,这可是老龙们都会钦佩的事。既然不可能成功,那就随便他搞。
她曾计划让科塔家和麦肯齐家彼此毁灭,还有一些工作没有完成。
“我想,马里亚诺狠狠压榨你了?”孙夫人问。她走到窗前,耀眼的光刃深深切入了沙克尔顿环形山边缘的岩石。钢化玻璃,六厘米厚,但南极无情的阳光一日复一日、一月复一月地剥离着原子键。某一个月,某一天,它们将会崩溃。在想象此事时,孙夫人找到了一种安慰。它绷紧了自己,强化着自己,以迎接结局。尘埃飞舞的灿烂光刀劈砍着屋内。孙夫人的公寓很空旷,家具简单,她的奢侈在于墙上的面料和织物。在这个极点纬度上,阳光的光柱从不改变高度,它们将她的织锦和挂毯漂白出了长长的条纹。对于孙夫人来说,这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她享受的是这些织物的触感,创造性的编织手法能改变抚摸的感觉,从毛皮般的柔软过渡到猫舌舔过般的轻微撕扯感。
“如果你是指课程是否紧张,那答案是紧张,”大流士·孙——麦肯齐说,“他在教我如何感知。在战斗之前是移动,在移动之前是感知。”
“那个迷宫。”孙夫人说。整个月亮都知道黑暗迷宫的传说,那里能训练出真正的战士,他们沿着黑暗里悬挂的七枚铃铛前进。如果你能走完整个迷宫,而不碰响任何一枚铃铛,那你就学会了七铃之校能教你的一切。“让我看看你都学了什么。”
孙夫人从一个玻璃罐子里拿起一根手杖,没脑子的客人和孩子们总是送她手杖当礼物。她用尽全力将它砸向大流士的头。可他不在原地了,他在一步之外,从容又安稳。孙夫人用手杖痛打大流士,就像一个击打入室强盗的寡妇一般。大流士挪步、转向、倾身闪躲。他的动作尽可能地小,所以她离击中每每只有毫厘之差。
优美又优雅,孙夫人一边想着,一边紧逼大流士,手杖就像砍劈与戳刺的旋风,他不仅仅在依赖视力,他还听着手杖的动作,听着我的呼吸和我的脚步,他感觉到了空气的位移。
“真让人高兴,”孙夫人说,“现在想象你想要杀了我。”她抛出手杖,大流士看也不看就接住了它。他感觉着它,他在那里张着手掌。接着他已经在孙夫人面前了,手杖的边缘滑过了她的咽喉、她耳后的软处、她的腋下。极近的距离、克制的力道,意图与效果之间仅有最微小的距离。
手杖抚过她的前臂、她的腹股沟、她的颈部。这是终曲,三次姿态优美的劈砍。
第一下除去武器。
第二下消弭战斗。
第三下带走生命。
孙夫人招招手,大流士交还了手杖。
“你的能力已经超出了你的课程。”
“在克鲁斯堡,我和丹尼·麦肯齐学刀战基础。”
“丹尼·麦肯齐,一个不错的刀卫。凶狠,很有荣誉感。不知道他会怎么熬过流放。”
亲随宣布阿曼达·孙到了大厅。大流士告罪准备离开。
“留下,”孙夫人说,“还有别的战斗方式。”
从肩膀的姿势、腹部的起伏和双手的紧绷中,阿曼达·孙暴露了她的愤怒。我看穿你就像看一本童书一样简单,孙夫人想,卢卡斯·科塔胜过你也不足为奇。
“你儿子在特维城。”孙夫人终于说话。
“他仍然在阿萨莫阿的庇佑下。”
“而你还在这里,”孙夫人说,在视野尽头——它仍然宽广又敏锐——她看到大流士不自在地挪动着,“在我们说话时,卢卡斯·科塔正前往特维城。他想把他的儿子带回子午城。我们需要制衡月鹰的手段。整个近地面都在争相抢夺一个科塔。一个有价值的科塔。”
“我现在就离开。”
“那就太迟了。塔姆辛已经准备好以你的名义申请监护卢卡西尼奥·科塔。”
大流士向前倾着,肌肉、青筋和呼吸都扯紧了,他新生的战斗本能苏醒了。
“你要向克拉维斯法院提出诉讼。你将亲自处理此事。这意味着你将不可避免地要和卢卡斯·科塔紧密接触。”
“你这个邪恶的、干枯的老混球。”阿曼达·孙说。
“什么样的母亲不会为自己的孩子做出牺牲?”
“我是董事会成员,我有权利在事前得到问询。”
“母亲的身份不在于权利,而在于责任,”孙夫人说,“私人轨道车已经在等着了。”
孙夫人交叠起双手。阿曼达·孙收拾好情绪,转身大步走出了公寓。
“她对我撒了谎,”孙夫人对大流士说,“在科塔氦气毁灭时,她告诉我她杀了卢卡斯·科塔。明白了吗,大流士?人们总说就事论事,与个人无关。这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一切都与个人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