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家族(第三部):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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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八个身影正护卫着长箱越过丰富海。四个人提着它,一人一个把手;另外四个人守卫着四方:北、南、西、东。这些人在沉重的装甲壳体工装里拖着脚步,尘埃被靴子踢得老高。在搬运长箱时,协调是最重要的,但运箱人还没有学会正确的节奏。他们蹒跚,摇晃,在月壤上留下杂乱的踪迹和模糊的足印。他们的行动方式像是不习惯在月表行走、也不习惯穿着工装的人。七件白色的壳体工装,和一件金红色的,它落在最后。每件白色工装上都有一个不合时宜的纹章:一柄剑、一把斧头、一面扇子、一面镜子、一把弓、一弯新月。领头者用一把收拢的伞辅助行走,它有银色的尖头,手柄上有一张人脸,一半是正常的,一半是裸露的头骨。伞尖在月壤上留下细密的小洞。

丰富海从不下雨。

长箱上有一个窗眼,它不会出现在棺材上,所以这不是一具棺材。这是一个生命维持医疗舱,功能是在月表为伤者提供保护和支持。窗后是一个年轻人的脸,褐色皮肤,高且鲜明的颧骨,浓密的黑发,丰满的双唇,闭着的眼。这是卢卡西尼奥·科塔。他已经昏睡十天了。这十天像摇撼一枚石铃般摇撼着整个月球;这十天里,月鹰坠落又飞起,一场软战争在月神的石海里打响又失败,月亮的旧秩序被地球的新秩序抹消。

这些笨拙的身影是当今领主姐妹会,她们要把卢卡西尼奥·科塔送到子午城。七个姐妹,还有另一个,那个穿着不一样的深红和金色的落后者,露娜·科塔。

“有飞船的消息吗?”圣·奥当蕾德嬷嬷挫败地咋舌,她盯着自己头盔显示屏的标签,试图识别询问者的身份。当今领主姐妹会的教义要求她们避开网络,而学习使用壳体工装的界面是一次突兀的改变。奥当蕾德嬷嬷终于确定了,问话的是埃利斯玛德琳。

“很快。”奥当蕾德嬷嬷说着,用伞指向东方的地平线,子午城来的飞船将在那里着陆。伞是创始神明奥萨拉的符号。剑、斧、镜、弓、扇和新月都是奥瑞克萨的器具。姐妹会身负的不仅有沉睡的王子,还有这些圣器,所有的桑提诺都明白其象征意义。若昂德丢斯已不再是圣徒的城市。

有飞船在接近,嬷嬷的工装说。同一瞬间,地平线像是飞到了空中。探测车,有几十辆,迅猛且势不可挡。显示器上闪耀出数百个发着红光的联络体。

来的是麦肯齐。

“稳住,姐妹们。”奥当蕾德嬷嬷喊道。队伍向那排耀眼的车前灯大步走去。光线晃得人眼花,但她不会抬起手来遮蔽双眼。

嬷嬷,飞船准备着陆,工装说。

一辆探测车驶出包围圈,甩尾停到了奥当蕾德嬷嬷的面前。她高举起了圣伞,队伍停下了。车座落下,安全杆升起,穿着麦肯齐氦气绿白沙装的身影跳到了月壤上。他们向背后的皮套伸出手,扯出了长形的物体。步枪。

“我们不能允许此事,嬷嬷。”

奥当蕾德嬷嬷昂起头来,对其亲密的语气表示蔑视。毫无敬意,甚至用的不是葡萄牙语。她在头盔显示屏上定位说话的人。

“你是谁?”

“洛伊莎·迪维纳格拉西亚,”这个女人站在武装兵团的中心,“我是麦肯齐氦气东北四分一半球的安保主管。”

“这个年轻人需要先进的医疗护理。”

“麦肯齐氦气的医疗中心设备齐全,我们将很荣幸能提供服务。”

60秒着陆,工装说。飞船是天空中最明亮、最迅捷的星辰。

“我要把他带给他父亲。”奥当蕾德嬷嬷向前迈步。

“我不允许。”洛伊莎·迪维纳格拉西亚把一只手抵在了奥当蕾德嬷嬷的胸甲上。奥当蕾德嬷嬷用圣伞打开了这个女人的手,紧接着猛击了她头盔一侧。如此的傲慢。聚合物裂开了,空气喷了出来,接着沙装又愈合了,封闭了。

枪全举了起来。

姐妹会的人紧紧围着生命支持舱。奥刚的剑拔出来了,还有桑勾的斧头、弓、有刀锋的扇子。但如果圣徒的圣器没有实际的用处,又如何能带来荣光?

露娜·科塔将笨重的胳膊举到齐肩处。鞘解锁了,磁力起效:双刀飞进了她的手掌。地球亮着上弦的光芒,挂在世界西缘,在陨铁刀锋的刃上闪亮:科塔家的战刀。

卢卡西尼奥曾躺在姐妹会圣所的一个房间里,在那个由生物灯照亮的房间中,圣·奥当蕾德嬷嬷说过,我们一直保护着它们。一直要到一个勇敢无畏、既不贪婪也不怯懦、能够英勇地为家族而战并守护它的科塔来到这里。一个值得拥有这些刀的科塔。

卡利尼奥斯曾是家族的战士,在她之前,拥有这些刀的是他。他曾向她演示过一次动作,用筷子代替刀锋。他吓到了她,不仅是速度,他变成了某种她不认识的东西。

卡利尼奥斯死在了这对刀锋下。

埃利斯玛德琳站到了露娜和一圈枪口之间。

“把刀子收起来,露娜。”

“我不会收的,”露娜说,“我是一个科塔,科塔用刀。”

“按你的玛德琳说的做,任性的孩子,”圣·奥当蕾德嬷嬷说,“只是穿着工装才让你显得这么大。”

露娜愠怒地龇着牙,退后了,但她没有把她漂亮的双刀插回去。

“让我们过去。”奥当蕾德嬷嬷在公共频道里说。露娜听到了那个麦肯齐女人的回答,把卢卡西尼奥·科塔给我们,你们就可以自由离开了。

“不。”露娜悄声说着。紧接着,她、姐妹们、生命舱,以及麦肯齐的刀卫都被炫目的光芒笼罩。亮光分解成了数百道不同的光线:探测车、月尘单车、壳体工装和沙装的导航灯,全都在飞越过黑暗的月壤。磅礴的尘羽飞扬在他们上方,在衍射的地球光中投射出了月虹。他们冲向麦肯齐的包围圈,探测车、月尘单车骑手和奔跑的集尘者们像楔子一样撕开了麦肯齐的队列,刀卫和枪手在最后一刻四散开去。

在天线和桅杆上、缆索和支柱上、探测车和沙装背包以及肩部套件上,在月面装甲的头盔和胸甲上,喷绘着、速印着、用真空笔涂鸦着的,是半黑半白的面具,是千种死法之女神,我们的月神。

若昂德丢斯起义了。

集尘者组成的尖楔展开成一个矛与枪的方阵。单车骑手们把长柄武器撑在脚踏上。露娜看到了在她还是非常小的小孩时出现在故事里的东西,是老地球的疯狂玩意儿:浑身金属的人坐在浑身金属的巨大动物上,胳膊下夹着长矛。重装骑士,露娜的亲随告诉她,它回忆着她的回忆,持矛的骑士。

在列阵的军队上空,蓝色的灯光高高地闪烁着:那是一架VTO飞船的姿控推进器,它正在麦肯齐战线上空移动,寻找安全的着陆点。主引擎最后短暂地喷了一次火,燃料箱、散热板和结构梁组成的丑陋物体开始下落。

铁护手和手套抓紧了矛杆,矛尖向前,手指握住了单车的导向杆。

“露娜。”埃利斯玛德琳说。

“我准备好了,”露娜说,她的工装蓄势待发,动力储备跃跃欲试,只要一个字,它就能跑,速度快过她自己的双腿。她知道一件标准配置的工装能完成什么样的壮举:她用它扛起过卢卡西尼奥,缺氧的、以任何标准来说都已死去的卢卡西尼奥,奔至博阿维斯塔的避难所,“我之前已经做过一次。”

飞船下降激起的尘埃吞没了桑提诺和麦肯齐。埃利斯玛德琳喊道,走,孩子。

跑,她下达了命令,但工装已经动起来了。

麦肯齐也一样。最初的惊讶过去,探测车迂回绕过了桑提诺的单车骑兵,截住了通向飞船的去路。桑提诺的步兵冲向前去拦截麦肯齐的武装力量,撑开了道路。

一个身体倒下了。一个穿着沙装的身影扭动着扑倒了。一件壳体工装裂成了飞扬的碎片。麦肯齐开枪了。一个头盔粉碎了。一个头颅飞溅成了血雾,月神的旗帜倒下了,一面接着一面。现在露娜看见了血、肉块和体液,它们一团团地飞进真空里。

配着因瑟新月的埃洛阿姐妹在露娜的一侧倒下了,她摔下去,滚动着。她的头顶被撕开了,看不清的子弹在露娜身周纷飞,但她不能去想它们,她只能一门心思地想着飞船。它停在自己的起落架上,从运输舱里放下了一条坡道。

“露娜!”私人频道里传来奥当蕾德嬷嬷的声音,“抓住箱舱的右边,工装能扛起它。”

“嬷嬷……”

“埃利斯会扛住另一边。”

“嬷嬷……”

“别争论,孩子!”

她套着装甲的手锁住了一个把手。陀螺仪稳住了重量。她看到她的玛德琳锁住了另一个把手。

桑提诺迎战麦肯齐。两个,十个,二十个,一个接一个在毁灭性的火焰中倒下,但总是有更多的矛,更多的长枪。近身的暴力,紧密、贴身又激烈。矛尖向深处捅去,将身体扎得对穿,撕开沙装、皮肤和骨骼,击碎面甲,穿透脸、头骨和大脑。

“怎么回事?”她在私人频道里问埃利斯玛德琳。

“他们在为我们争取时间,安今乎。”

长矛方阵重组、连接、锁定,冲锋。枪手溃败了,撤退了。在那个瞬间,在密密麻麻的枪尖之间,露娜感觉到自己的工装握紧了堂兄的箱舱把手,倾身向前,向飞船冲去。她全速冲上了坡道,猛地刹车以避免撞上运输舱的后壁。穿着沙装的人员护住了箱舱。露娜透过靴子的触觉传感,感觉到了甲板的震动。

主引擎点火倒数,10,9,8……

在渐渐关闭的舱门缝隙里,露娜最后看见的是当今领主姐妹会剩下的人,穿着白色的沙装,背靠背,高举着奥瑞克萨的圣器。她们外围是一圈长枪,还有千种死法之女神的英勇旗帜。在更外面,麦肯齐多得像星辰一样。接着引擎点火,尘埃覆盖了一切。

圣·奥当蕾德嬷嬷看着月球飞船从蔽目的尘埃中飞起,闪着一圈喷射的光芒。

子午城将接纳他们,子午城将治愈他们。月鹰将把他们收拢到自己的翼下。

桑提诺用长枪和长矛把姐妹们围在中间。那么多人倒下了,那么多人死去了。这是个可怕的死亡之地。

奥当蕾德嬷嬷寻找着公共频道的图标。

“月壤已经饮够了血。”她向丰富海上每一名集尘者和桑提诺呼吁,向每一个刀卫和雇佣兵呼吁,也向布赖斯·麦肯齐呼吁,不管他把自己藏在哪里。

麦肯齐的枪队不为所动。

“没有必要让更多人在这里死去。”

两辆探测车从包围圈的后方开始移动,以惊人的速度加速追向飞船,后者现在已经像是警示灯组成的星座,正向西飞去。探测车后部展开了机械装置:炮膛和弹药带。神灵啊,那些东西真快。它们已经到了地平线,长长的光线向上抛起——追逐着VTO飞船的灯光。圣·奥当蕾德嬷嬷不知道她看到的是什么,但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如果布赖斯·麦肯齐不能得到卢卡西尼奥·科塔,那就没有人能得到。她也明白了另一个事实:任何以科塔之名举起手和武器的人,都不会得到饶恕。

“以奥萨拉之名,光之光,永生,永威,永信!”圣·奥当蕾德嬷嬷将伞高举过头顶,打开了它。剩下的姐妹如一体般高举起她们的圣器:奥刚的剑、叶玛亚的扇、奥克梭西的弓、桑勾的斧。

枪声响了。

露娜无法松开医疗舱。卢卡西尼奥自由了,卢卡西尼奥安全了,她现在可以松开他了,但是工装读到了一个她无法确认的事实,它不肯释放她。这件工装,她觉得她在里面待了无穷无尽那么久。这件工装,它保护过她,指引过她,帮助过她,也背叛过她,危及过她。

一个记忆片段:卢卡西尼奥用胶带缠住了关节密封处,那时候,刀锋般的月尘侵蚀着起褶的织物,一步接着一步,一公里接着一公里,直到关节破裂。她摸了摸膝关节,手套的触感系统转达了粘合物不完美的粗糙。当圣嬷嬷叫她出发时,孩子,穿上工装,我们要走了,那时她没注意到这处补丁。

我们去哪儿,嬷嬷?

子午城。月鹰为他儿子派了一艘飞船。

她扯上工装内衬,踏进巨大的壳体,触感装置包裹了她,壳体密封了,她又仿佛回到了卢博克巴尔特拉站的闸门处,卢卡西尼奥正喊她向前走。工装会承担所有工作。

还有她铿锵铿锵沿外围通道走向闸门,回到博阿维斯塔的避难所的时候,在绿色的灯光下,卢卡西尼奥躺在她把他放下的地方。巨大的工装也可以如此温柔。而他躺着,不动,也不呼吸。

我要怎么做?

避难所向她展示了如何将卢卡西尼奥与激光扫描单元联结,从哪里接入监控器,在哪里扣上冷却装置,好让他维持在深沉的、救命的寒冷中。

机器告诉她,他病得很重,他需要精密的医疗护理。

但她只能在寒冷和绿光中等待。就像她此刻在一艘VTO月球飞船中等待一样。

自由下落倒数,3,2,1……

发射点火停止了。露娜的靴子伸出刚毛,使她能抠在甲板的微型网格中。她被锚定了,但是正在自由下落。她记得巴尔特拉自由下落那令人晕眩的、恐惧又揪心的感觉。她那时就讨厌这种感觉。当VTO飞船在前往子午城的亚轨道中自由下落时,这种感觉也没有变好。

露娜的靴子在一连串的撞击中咯咯作响。一排间距精确的洞在她左脚跟几厘米外出现,咔嗒咔嗒,另一排洞扎在了货舱板壁上,从右下角直至左上角。地球光从洞孔中透了进来。

第三次冲击,一阵突然的加速将露娜扯离了地板,将她的手指扯离了她堂兄的医疗舱。加速度在切换,先是将她扔向卢卡西尼奥的箱舱,接着让她完全飘浮了起来,在半空中划动。

遭到攻击,飞船说,被高速动能球体击穿。船体完整性遭到损坏。三号储能罐被击穿,气体已泄漏,我现在已控制住了因此产生的意外加速。

露娜抓住生命维持管线,将自己扯向板壁。又是一轮冲击,在甲板和顶板上打出了一道洞眼的弧线。两秒前她的头还在那里。顶板上有洞。到处都是洞。

露娜转过身,她的靴子再次锚定了甲板。她转头寻找埃利斯:她陷在箱舱另一侧的一堆白色耐压塑料里。她没有动,也没有讲话。她为什么不动了?月神啊,保佑她的沙装上没有洞,别让她的玛德琳身上有洞。

私人频道里传来一声呻吟。那堆月面装甲移动了,变成了一个穿沙装的人。埃利斯玛德琳挣扎着跪了起来。

然后灯灭了。

“发生了什么事?”露娜喊道。

主动力连接已被切断,飞船说,辅助动力将立刻连接。我应该通知您,我的处理核严重损坏,功能已受损。

应急灯亮起来了,很暗,是病态的黄色。露娜的头盔显示器上是一片红色警告形成的马赛克:在上面的驾驶舱里,船员们有麻烦了。他们正一个接一个地转成白色。

白色是死亡的颜色。

“埃利斯!”

她的玛德琳过来了,展开机械的双臂,拥抱了巨大又笨拙的工装。

“宝贝。”

“你没事吧?”

“医疗舱,”埃利斯玛德琳说,“医疗舱。”

“卢卡西尼奥!”

露娜绕着箱舱,检查它有无洞眼,有无损坏,有无最轻微的擦伤。箱舱左角的底部被险险划出了一道沟。她把面甲压在窗眼上。里面的一切看起来都还在运行。

飞行计划有变,飞船说,我将紧急降落在特维城。预备翻转倒数,3……2……1……

微加速度推挤着露娜,她再次处于自由落体状态中。

预备主引擎点火脱离轨道。

重力回来了,许多个露娜叠在了她的肩上。工装撑住了,硬化了,但露娜感觉到自己在磨牙,血管里的血液重得像铅。

发送求救信号,飞船说,露娜在它平静的公事公办的声音里想象着恐惧,我的散热板正在承受毁灭性的损害,我无法散泄多余的热量。

在东南四分一半球和卢卡西尼奥一起艰难跋涉时,露娜理解了真空的特性。它是月神偏爱的武器,但比起令人窒息的深吻,她还有别的更精妙的杀戮方式。真空是一种非常出色的绝缘体——最出色的。散热的唯一方式是通过辐射。她自己的壳体工装可以从肩部展开叶片,辐射掉系统和自己小小的身体所产生的热量。一艘飞船产生的热量要远多于一个九岁的女孩,其中绝大多数热量来自点燃引擎。关键系统可能会过热、失灵,甚至熔解。要安全降落在特维城,引擎就必须高温点火,这些热量无法散发。热量与热量相加,热量与热量累积。

飞船在震动。她不记得它在起飞时有没有这样震动了。引擎中断了——有一瞬间她在自由下落——接着又重新燃起,然后熄灭了——它吭吭哧哧,一会儿点火,一会儿失灵。她不知道这慌乱的、抖动的制动点火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我正在经历……核心系统故障,飞船说,我要死了。

震动停止了。主引擎关闭了。露娜正在一个盒子里,一个壳体里,一块满是弹眼的巨大船体中,向月表下坠。

运输舱的真空中飘起了白色的灵魂。月亮上没有鬼魂,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这丝丝缕缕的灵魂是什么?它们从每一条电缆和导管、每一片甲板纤维和真空标记涂鸦中盘旋升起。

接着露娜注意到了自己的温度监控器。她脚下的甲板显示为一百五十摄氏度。

聚合物和有机物中的挥发物正在汽化,工装AI告诉她,预计我们将于三分钟内升至熔点。

她的壳体工装是塑料做的。结实的强化塑料,可以穿着它走过月神的表面;优质的塑料,可以竭尽所能为她降温。但远在工装耗尽空气之前,她就会在这里面被烤死。

我将为环境控制分配最高有效功率,工装说,散热板展开。

露娜感觉到背后有翅膀展开的咔哒声。翅膀,魔法的翅膀,就像她的亲随月形天蚕蛾。

准备接受撞击。工装突然说。

什……露娜刚要问,就有一个东西撞上了她,她从未受到过如此猛烈的撞击,猛烈到触感系统无法吸纳全部的冲力。她狠狠地撞到了运输舱的地板和板壁上。她听到了翅膀的断裂声,塑料折断了。她就像葫芦里一颗翻滚的小豆子。

我遭受了危及完整性的损伤,工装说。露娜试图吸气,她无法呼吸了。

埃利斯玛德琳挣扎着站了起来。

“安今乎,我们必须出去。打开门,我来搬卢卡西尼奥。”

货舱里满是烟雾,导管掉下来了,线槽弯曲了,甲板翘起来了,舱门在坡上。

门不开。

露娜再次拍下红色按钮。门不开。

“手动阀在哪里?”露娜问她的工装。卡利尼奥斯叔叔告诉过她,月面行走的第二法则:一切都有手动阀。笑容开朗的卡利尼奥斯叔叔极少来博阿维斯塔,但每次来时,他都会捞起她,把她高高地抛向空中,让她头发飞扬,让她尖叫,哪怕她知道他总是会在下面接住她。月面行走的第一法则:一切都可能杀了你。

高大的、笑容灿烂的卡利尼奥斯叔叔,那时她还是个孩子,那时她还没有拿起刀,成为科塔氦气的公主。

工装指出了一个小口,那里面有一个手柄。

“我这边也有一个,”埃利斯玛德琳说,“一起来。”

埃利斯玛德琳用她的手指数数,3,2……露娜拉出了手柄。门从框架上掉了下去。露娜从边缘往下看,她站的位置离月壤有三米高。飞船坠落在一个小陨石坑边上。在坑缘那头,露娜能看到特维城的碟形装置与镜架。要跳到月表很容易。她滑下甲板的斜坡,刹住脚步,抓住了箱舱的把手。埃利斯抓牢了箱舱的头部。露娜打开了闭合锁。箱舱往下滑去。埃利斯用力扯住了它,接着露娜扑到了它底部,开始拉它、推它。她们把沉重的医疗舱沿着甲板移到了坡顶,来到门缘。

没有温和的方式可以选。

她们一起把卢卡西尼奥推下了门缘。他在月球的低重力中掉了下去,舱底先着地,然后往前翻着倒下,把窗眼压在了下方。露娜和埃利斯落后两步,从高台上跳了下来,着地时激起一片尘埃。她们是VTO月球飞船普斯特加号仅有的幸存者。

埃利斯用一根手指戳戳掉落的箱舱,示意把它抬起来。两具工装蹲下去,把箱舱翻了过来。舱壁和玻璃都是完好的。卢卡西尼奥侧着身子,一动不动。露娜不知道他是活着还是死了。

“带他离开这艘船。”埃利斯说。她们一起把卢卡西尼奥拖离了普斯特加号的残骸。飞船躺在那里,像一只被压碎的节日蝴蝶。两组着陆架都坏了,一组因重心偏移的着陆而折拢了,另一组向上穿透了船体。每一块散热板都被击碎,只剩下空荡荡的翼肋板向外展着。被击穿的燃料箱还在喷射蒸汽。一组推进器被完全扯掉了。飞船上到处都是洞,像被戳了一千次。火力交叉扫遍了整个货舱单元,露娜简直无法相信她们还活着。驾驶舱上满是洞眼,没有什么东西是完好的,也没有什么还活着。电池爆炸了,碎片在露娜的工装下哗哗作响。熔化的塑料还在从枪眼中往下滴。露娜看着飞船进一步塌陷,她能看到引擎发出的黯淡的红光。这艘船要爆炸了。两个女人抬起卢卡西尼奥的箱舱,用最快的速度向环形山的远侧奔去。她们滑下松散的月壤,下方是阿萨莫阿家首都特维城的穹顶、物料罐和天线。这些日光穹顶能让光线照亮下方的镜面组,LMA侵略者曾用推土机给它们盖上了月壤,窒息它们,切断竖井农场的光源,但现在这些月壤已经被清理了。

露娜的面板上到处都是警示,她的工装正在渐渐死去,核心系统正在失效。她曾见过这情形,也曾走过这死亡之路,那是在博阿维斯塔的玻璃场上。那时她的工装失效了,是卢卡西尼奥把她修补好,把他肺里最后一口呼吸给了她。

特维城一定知道了。一艘损坏的飞船出现,一次紧急迫降。特维城会派出救援的。特维城一向是科塔家的朋友。

两面尘羽出现在地平线上。几秒内它们就变成了两道尘线,从东向此突进。露娜挥手:这里!嘿!我们在这里。

“阿萨莫阿为什么会从那个方向来?”埃利斯问。

现在露娜能看到探测车了。她见过它们,她见过车顶上那些链式枪炮。

“跑。”露娜大喊道。

工装为露娜显示了最近的入口闸,但是她们的工装能源很低,箱舱很重,她们也永远无法比麦肯齐氦气的探测车跑得更快。

突然,一辆月尘单车插到了露娜前面,第二辆,第三辆。一群月尘单车,每一辆上都有阿丁克拉的纹章旗帜在没有空气的空中飘扬。是黑星。月尘单车把她们围在中间。露娜正前方的骑手举起了一只手。停下。露娜和埃利斯站住不动了,生命支持箱舱悬在两人中间。指挥官两侧的骑手从自己的机器上滑下来,从单车上扯出电缆,接到了工装和箱舱上。

白色的面板立刻转换成了红色:露娜的面板上充满了名字、标签、身份、参数和图表。

“接到你们了。”黑星首领说。

“把胶囊舱放下。”一个声音出现在公共频道里。麦肯齐到了。澳洲口音让露娜愤怒得发抖。她受够了这些人,受够了受够了受够了。她不会屈服。她不会放弃卢卡西尼奥。她换了一只手提箱舱,朝那不受欢迎的声音转过身去。

两辆麦肯齐氦气的探测车停在坡上一百米处。车里的人从座位上下来,列成了一条线。每个人都举着一支步枪。探测车上安装的链炮旋转着,举平,锁定。

每个黑星的手上都亮出了一把刀。

“够了!”

露娜猛跺了一下脚。

“我是露娜·阿梅约·阿雷纳·德·科塔,我是一个公主!”她咆哮道,“拉法·科塔是我父亲,AKA金凳子的奥马和纳露西卡·雅·德德·阿萨莫阿是我母亲。敢碰我,你们就是在与整个阿萨莫阿族为敌。”

“露娜。”埃利斯玛德琳在私人频道里悄声说。但露娜此刻正在愤怒,她此生从未如此愤怒过。千种不平汇聚成百种愤怒,最后凝炼出一种纯粹且正义的狂怒。

“滚!”露娜喊道。

公共频道里没有传来一个字,杰克鲁们散开了,回到了他们的探测车上。黑星保持着防御阵线。链炮颤动着从它们锁定的目标上移开了。探测车在一圈尘埃里转了个弯,下一瞬间它们已经在前往地平线的半道上了。

“露娜。”埃利斯玛德琳又说。黑星领袖也在公共频道里说:“你们现在安全了。”

但露娜稳稳地站在原地,手紧紧拽着她堂兄的箱舱。“滚滚滚,”她说,“滚!”

门关上时,芬恩·瓦内的眼睛紧紧盯着亮起的天花板。沿金斯考特西侧上升的高速电梯从南后城地面去到布赖斯的私人寓所只需二十秒,但对他来说,这两公里的高度差及其上升速度都是大问题。作为麦肯齐氦气公司的安保主管,有恐高症是很不专业的。背着手,盯着灯光,这种方式让他看起来像在沉思,在聚集他内在的智慧。

布赖斯完全可以通过网络来处理所有这些事。现代商人无须当面对他的首席刀卫下令。但寡头的本质就是拥有你不需要的东西。

现代商人也不需要一名个人接待员穿着纯白的裙子坐在纯白的桌子后面。芬恩·瓦内通常以自己的整洁为荣:修过指甲、剪过鼻毛、涂了润发油、发型梳成流行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风格。但桌子后面的克里姆欣总是让他觉得自己粗俗又邋遢:领带结有点太松了,某片手指甲后面有一线污垢,有一片胡茬没刮干净。而且他知道她知道他恐高。

芬恩出示了最高级别的出入许可。克里姆欣略歪了一下头,这是她的回应里最漫不经心的一种。

为了缓和这种羞辱,芬恩·瓦内开始想象和克里姆欣上床。他喜欢想象她的这种完美的从容以及对细节的一丝不苟能延伸到她身体的每个部位,想象无论性爱多么激烈或粗暴或漫长,这种从容和精致都不会崩溃。

一声轻响,布赖斯·麦肯齐的密室门打开了。

“瓦内先生。”

布赖斯躺在玻璃墙边的手术床上。他是赤裸的,是一座肉山,一堆脂肪,一卷卷一圈圈地叠在白色的衬垫上。粗糙的白色伸展纹横在他皮肤上。机器像正在祈祷的信徒般照料着他,两台在他肩上,两台护理他的腹部,两台在臀部。长长的机械臂举着针头和吸取装置,它们将舔走他的体脂肪。

芬恩走到了他胆敢抵达的最近处。窗外鸟瞰的景色让人毛骨悚然:不是陡峭的直坠——他永远也不敢看这个,而是南后城高塔的全景。每一座尖塔都像筷子一样细,提醒着他他正在多高的地方,他上方又有多少层楼高耸入天,直至融入南后城熔岩腔屋顶的机械结构中。让人毛骨悚然,但比不上手术床上的这堆东西。

“你没抓到他。”布赖斯说。

“探测车小组的合约不包括与阿萨莫阿家交战。”芬恩说。

当机器伸缩机械臂,将针头扎进皮肉时,布赖斯急促地吸了口气。

“你的工作是把卢卡西尼奥·科塔带给我。”

“合约签订得太匆忙。我们不得不在那男孩移动时仓促行动。”芬恩说。他能看到插管在布赖斯的皮肤下移动,穿过脂肪。

“借口,瓦内先生?”

芬恩·瓦内压制住揪心的恐惧。

“现在,卢卡西尼奥·科塔在特维城了,再度处于阿萨莫阿家的保护下。我们有两辆装了链炮的探测车。记得黑星装备的武器是什么吗?是什么?”

“月尘单车和刀。”

“月尘单车和刀。对抗我们的链炮。”

“我们的雇佣兵法律体系反对挑衅行为。”

布赖斯像一个标本般被钉在那里,无法移动。他转过眼来注视芬恩·瓦内。

“链炮干掉了一艘VTO飞船。”

“法务部接到了圣俄勒加发来的索赔诉求。”

一次抽搐,不锈钢台子上传来一声哼哼。

“提出质疑,另外,对枪手是否能拿完整的酬金也提出质疑。去他妈的雇佣兵。”

“他们没有权力发动与AKA的战争。”

黄色的脂肪沿着管子流向床下半透明的袋子。

“若昂德丢斯有幸存者吗?”

“没有。”

“那倒不错。我们自己的损失呢?”

针头拔出来了。细细的血线从伤口漏了出来,接着更精细的机械手参与进来,药签擦拭、灭菌、封闭伤口。针头寻找着新的目标,再次插入。布赖斯又发出一声小小的抽气。这声音在芬恩听来像性爱的声音,他下体的皮肤在刺痛。

“我们没有预料到会打起来。”

“给我看数字。”

数据的闪动,亲随传向亲随。

“大多数是我们自己的杰克鲁,”布赖斯评价道,“很好。雇佣兵是很贵的。标准补偿再添百分之十。正如你所说,他们没有预料到会打起来。所以我们现在的状况是,没有人质,若昂德丢斯甚至比之前还要恨我,叶甫根尼·沃龙佐夫想要我给他变出一艘新飞船。有点见鬼的糟,是不是,瓦内先生?”

“请您指示,麦肯齐先生。”

“我的指示,瓦内先生,是爆炸。带上一支工程队,挖进卢卡斯·科塔见鬼的宝贝城市。我想让一切都炸飞。暗中进行。你能做到,是不是?让技术服务部的人给我的亲随编一段程序。如果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要若昂德丢斯变成一个天坑。他搞掉了我的家,我就搞掉他的。”

针管油腻腻地拔了出来,再度开始搜寻可以啜饮的新鲜脂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