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处女宫2105
那男孩从城市顶部跌落。
他像电线一样细瘦柔韧,皮肤是铜的颜色,闪烁着暗色的斑点。他的眼睛是绿色的,嘴唇丰满。他的头发是一大把蓬乱的铁锈色,被束在一条酸橙绿色的头带里。两道白色釉彩突出了他的双颊,还有一道垂直划过他嘴唇的中央。他穿着橘红色的运动紧身裤,是低腰款,上身是一件超大码的白色T恤。T恤上写着:弗兰基如是说……
南后城所处的巨大熔岩腔中,从屋顶到地板的距离是三公里。
孩子们在城市的顶部奔跑,在老旧的自动化工业层跑酷,以令人屏息的优雅和技巧在世界的索具间摆荡。他们跃过栏杆和支柱,在墙与墙之间蹦跳,轻掠,翻滚,飞跃。他们在深渊上空飞翔,向上,再向上,仿佛重量是一种燃料,他们燃烧它以回击引力。
那男孩是队伍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十三岁,勇敢、机敏、无畏,被高处所吸引。他和跑酷的同伴一起,在南后城下方草木丛生的地面热身,但他的双眼却被那些巨塔吸引,一直望向它们与日光线相会之处。舒张肌肉,给双手和双脚戴好抓握套,练习跳跃以放松身体,踩上一条长凳,下一瞬间他已经在十米之上。一百米。一千米。沿着栏杆舞蹈,以五米一跃的节奏沿电梯机架向上跳跃。往城市顶部而去。城市之巅。
一切都源于一个极其微小的失误,反应慢了一毫秒,距离短了一毫米,抓握时松了一根手指。他的手在电缆上滑了一下,然后他就跌进了空无一切的空气里。没有尖叫,只有一声惊诧的、小小的喘息。
跌落的孩子。返回原处是第一反应,他的手脚企图抓住那些戴着手套的手,它们沿着南后城的屋顶,从纠缠的管线与水道上向他伸来。当跑酷者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们有一瞬间的震惊,然后便从自己所在的位置激散开来。他们越过屋顶,冲向离他最近的塔,但他们永远不可能快过重力。
跌落时有必须遵守的规则。在跳跃、攀爬、飞跃之前,男孩便学过如何跌落。
规则一:你必须转身。如果看不到身下是什么,你就极可能伤得很严重,最严重时会死。他转过头,向下眺望南后城上百高塔间广袤的空间。他转过了上半身,接着,在面朝下转过整个身体时,扭伤了一条腹肌,叫了出来。在他下方是一张致命的网格,由摩天大楼之间交联的桥梁、索道、步行小道和光纤道组成。他必须躲过这些。
规则二:尽量增大空气阻力。他张开了手臂和双腿。月球栖地中的大气压是1060千帕。月面的重力加速度是1.625米每二次方秒。空气中坠落物体的自由沉降速度是60千米每小时。以每小时60千米的速度撞击南后城的地面,他有80%的可能会死。以每小时50英里的速度撞击,那他有80%的可能活下来。他的时尚T恤在狂风中拍动。弗兰基如是说:这样你就能活下来。
规则三:求助。“大鬼。”他说。孩子的亲随在他右眼的视镜和左耳的植入装置中显现。真正的跑酷者在跑酷时并没有AI辅助。让一名亲随标注出最佳路线、定位出隐藏的抓手位置、对微型气候环境提出建议,那过程就太容易了。跑酷是在一个完全人造的世界中接触真实。大鬼分析了情势。你的情况极度危险,我已经向营救与医疗机构发出了警报。
规则四:时间是你的朋友。“大鬼,多久?”
4分钟。
现在他拥有了幸存所需的一切信息。
过度伸展的腹肌痛入心肺,扯下T恤时,他的左肩里有什么撕裂了。有那么几秒钟,他打破了自己大字形的姿势,速度危险地加快了。风撕扯着他手里的T恤。如果他没抓住,如果他丢失了这件上衣,他就会死。在以自由沉降速度下坠时,他需要打三个结。结就是生命。第七十七横桥就在那里:来了!他伸展开肢体,应用着所学的知识:将上身前倾,还有手臂,使重心转换到身体悬挂中心的上方。循迹位置。他向前滑去,避开几米之内的桥梁。人们抬起脸来看他。再看一眼:他们见过飞行者。这孩子不是飞行者,他是坠落者。
他把颈部和两只袖子打了结,让衣服变成一个松垮的袋子。
“时间。”
2分钟。预估你的撞击速度将是……
“闭嘴大鬼。”
他把T恤攥在两只手里。时机很重要。太高,那他的机动性就不足以避开高塔间密布的人行横道和管道;太低,那他的临时降落伞就不足以将他的速度降低到可以存活的程度。而他想让自己的着陆速度远远低于每小时50千米。
“还有1分钟时提醒我,大鬼。”
好的。
减速的力道会是狂暴的,它可能扯走他手里的T恤。
那他就死了。
他无法想象这个。
他可以想象受伤。他也可以想象每个人低头看着他死去,为这悲剧哭泣。他喜欢这念头,但这不是死亡。死亡什么也不是,连一无是处都算不上。
他再次交叠双臂,飘移避过二十三层的索道。
现在。
他用力向前伸出手臂,T恤在狂风中烈烈拍打。他把头埋进双肘之间,奋力向上举起双臂。打了结的T恤猛地膨胀起来,突然的制动力是狂暴的。他用力过猛的肩关节扭伤了,痛得叫了起来。抓住抓住抓住。天哪天哪天哪地面这么近。降落伞又扯又拽,就像一个人在与他搏斗,并且想要他死。他胳膊和手腕上的拉力让人发疯。如果他现在放手,他就会狠狠地撞上地面:先是脚,然后是臀部和大腿,它们会粉碎,被向上的力道裹挟着扎进他的器官里。抓住,抓住。他尖叫着,因为奋力和挫折喘着粗气。
“大鬼,”他喘息着,“多快……”
我的预估只能根据……
“大鬼!”
时速48千米。
还是太快了。他可以看到自己会撞在哪一处,只有几秒了。树木间是一块空地,那是个公园。人们正沿着中轴小路奔跑,有的在跑开,有的在朝他们估计他会撞上的地方跑。
医疗机器人已派出。大鬼宣布。那个明亮的东西,很大片,那是什么?一个表面。有东西翘了出来。是一个亭子。也许是放音乐的或卖果子露的或别的什么。那是布料。它可能减掉他所需要减掉的最后一点时速。它同时也是狭小的,有支柱撑着它。如果他以这个速度撞上一根支柱,它就会像长矛一样刺穿他。但如果他以这个速度撞上地面,他可能总归都会死。他必须算准时机。他用力扯住T恤降落伞的一边,试图转移向上的力道,试图让自己朝亭子滑翔。这太难了太难了太难了。他扭动剧痛的肩膀时叫了起来,试图获得最后一点点侧向的移动。地面正朝他扑来。
在最后一秒钟,他放开了T恤,尽力前倾扑向布面,以尽可能增大他的着陆面积。太晚了,太低了。他撞进了亭子的屋顶。力道太猛了,这样凶猛。在一刹那震慑心神的疼痛后,他跌穿了屋顶。他的飘移使他避开了亭子里的东西。他猛地把胳膊举到脸前,撞上了地面。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这样狠狠地撞击过他。一个月球大小的拳头打中了他,粉碎了所有的呼吸、感觉和思想。黑暗。然后他又清醒过来,试图喘气,无法移动。一圈一圈的,是机器、脸,然后是中等距离上正向他奔来的同伴。
他吸着气,很痛,每一根肋骨都在摩擦,每一束肌肉都在呻吟。他翻到侧卧的位置。医疗机器人转着尾桨升空,在周围飘来飘去。他试图把自己撑起来。
“不,孩子,别动。”那一圈脸中有一个声音喊道,但并没有谁伸出手来阻止他或帮助他。他是个摔断了的奇迹。他跪起来时叫了一声,然后强迫自己站了起来。他能站。没有什么断掉。他往前走了一步,这个穿着橙红色紧身裤的、皮包骨头的流浪儿。
“大鬼,”他轻声问,“我最后的速度是多少?”
每小时38千米。
他为胜利握紧了一只拳头,然后他的腿失去了力气,他向前绊倒了。人们和机器人蜂拥过来接住他:罗布森·麦肯齐,从世界顶端跌下来的孩子。
“怎么样,出名的感觉如何?”
洪兰凰倚在门上。罗布森之前没注意到他来了,因为他正在接受一举成名带来的冲击。在罗布森被转移到医疗中心的过程中,传言已经绕了月球两圈。那男孩跌到地上了,他没有跌到地上,这不是地球,他跌到了月面上。但这还不够他们八卦的。它不是一次跌落,它是一次滑翔,剩下的部分是在处理降落。他走动了。只有一步,但他走了那一步。然而即便传言是错的,整个月球仍然都在谈论他。他让大鬼在网络上搜索了关于他的故事和图片,很快便意识到那些拥堵的信息都是同样的故事和图片,被转发了又转发。有些图片非常古老了,是他孩提时的照片,那时他还是个科塔。
“半小时后就开始烦了。”罗布森说。
“痛吗?”
“一点也不痛,他们给我打了一堆东西。但之前很痛,痛得操蛋。”
洪扬起了一边眉毛,他不赞成罗布森在跑酷同伴那里学这种低级的语言。
在罗布森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而洪二十九岁时,他们曾缔结过几天的婚姻。阿列尔姑姑用她的法律超能力解除了婚约,但他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挺有趣的:洪做了吃的,它们总是很特别;他还教罗布森玩纸牌魔术。他们两人都不太想结婚,那只是世家联姻,是为了把一个科塔约束在麦肯齐宗族的核心处。一个尊贵的人质。然后科塔家消失了,被驱散,被击败,被杀死。现在罗布森有了不同的家庭身份——他是布赖斯·麦肯齐的养子之一。这使洪变成了一个兄长,而不是一个欧可。兄长,叔叔,保护者。
罗布森依然是个人质。
“好,那么来吧。”
罗布森的表情在说:什么?
“我们要去克鲁斯堡,还是说你忘了?”
罗布森忘了。恐惧让他的下体都抽紧了。克鲁斯堡。洪把罗布森带到南后城,让他远离布赖斯的嗜好和麦肯齐家的家族政治,然而罗布森最害怕的是那种被拉扯的恐惧感,有一条线时刻要将他和洪扯回麦肯齐家的大本营。
“宴会?”洪说。
罗布森瘫回了床上。罗伯特·麦肯齐的一百五十岁生日。麦肯齐家族齐聚。洪和大鬼发送了十次、二十次、五十次提醒,但罗布森的关注点在抓手和攀爬鞋上,在跑酷时尚和首次自由跑的打扮风格上,在尽力调整身体状况和减少奔跑体重上。
“见鬼。”
“我给你打印了一些穿的东西。”
洪往床上扔了一袋套装,罗布森拆开了它。新打印的织物香味。一套粉蓝色的马尔科·卡洛塔西装,一件黑色V领T恤。没有短袜。
“八十年代!”罗布森高兴地说。这是最新潮的,之前是二十一世纪一〇年代,再之前是二十世纪一〇年代,再再之前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洪腼腆地笑了笑。
“需要帮忙穿衣服吗?”
“不用,我没问题。”罗布森掀开被单,翻下了床。诊断机器人退后了,罗布森跌到了地板上。他的脸变得苍白,叫了出来。他的膝盖使不上力。他靠在床沿稳住身体,洪在边上扶着他。“可能还不行。”
“你从头到脚都是瘀青。”
“真的吗?”
大鬼接通房间里的一个摄像头,给罗布森看他自己棕色的皮肤,上面尽是斑驳的黑色和黄色,一片片瘀青相互交叠。当洪帮他把胳膊伸进外套袖子里时,罗布森痛得缩了缩。扯上懒汉鞋时,到处都在刺痛。还有最后一个装饰:在衣袋底部有最后一个礼物,那是一副雷朋玳瑁纹飞行员墨镜。“哦,太帅了。”罗布森把它架上鼻梁,用食指在镜片间轻敲了一下,以调整镜架,“嗷,哪怕很痛也值了。”
然而还有一处要修饰:罗布森把他的马尔科·卡洛塔外套袖子卷到了肘部。
月平线上有一处耀眼的光斑在燃烧:克鲁斯堡的镜群,它们正把阳光聚焦到这架十公里长的列车熔炉上。孩提时,罗布森热爱这光线,因为这说明克鲁斯堡离他只有几分钟远了。他会奔到轨道车的观景气泡上,双手按着玻璃,期盼着进入克鲁斯堡阴影的时刻,抬头望着上方那数千吨重的栖地、熔炉、货斗和处理器。
现在罗布森憎恶它。
在VTO救援小组的灯光划开博阿维斯塔冻结、虚无的黑暗之前,空气一直是污浊的,充满了二氧化碳和水蒸气。避难所是为二十人的规模设计的,但当时里面挤了三十二个活人。轻浅的呼吸,尽量不做动作;冷凝水从每个角落滴下来,在每个表面滚动。当VTO小组将他扣进转移胶囊时,他喊道:帕今乎在哪里?他在探月飞船船舱里问卢卡西尼奥:帕今乎在哪里?卢卡西尼奥的视线越过拥挤的船舱,望向那头的阿蓓纳·阿萨莫阿,然后把罗布森带到了前舱。这些话不能公开说。瓦格纳躲起来了,阿列尔失踪了,卢卡斯不见了,可能是死了。卡利尼奥斯被头朝下吊在圣塞巴斯蒂昂方区的人行横道下面。拉法死了。
他父亲死了。
官司打得很激烈,而且很简短——月球上所谓的简短。一个月后,罗布森已经坐在麦肯齐金属公司的轨道车里,飞掠过风暴洋。洪兰凰坐在对面的座位上,一小队刀卫在一个谨慎的距离内分散就位,除了彰显麦肯齐金属的权势外没别的用处。克拉维斯法院已经裁定:罗布森·科塔现在是个麦肯齐了。十一岁出头的罗布森无法辨别洪脸上的表情。到了十三岁他明白了,那是一个人被迫背叛了他所爱的事物的表情。然后他看到了月平线上明亮的星辰,克鲁斯堡的光芒在永无止境的正午里闪耀,但它已从一颗迎接之星变成了地狱之星。罗布森记得博阿维斯塔的奥瑞克萨们,他们巨大的脸是在原岩上直接雕刻出来的,那是一种恒常的存在,向你保证生命在抵抗着月球的冷酷无情。奥萨拉、叶玛亚、桑勾、奥克萨姆、奥刚、奥克梭西、埃贝基双子、奥摩卢、因瑟、讷讷。他仍然能在天主教圣徒中找出他们的对应人物,列出他们的特质。科塔家的私人宗教没有那么多神性,也不太讲究宗教体系,更不承诺天堂或地狱。无尽的轮回,那是自然的、精神的循环,就像扎巴林循环回收被遗弃的尸体的碳、水和矿物质一样。地狱则是无意义的、残忍且不正常的。罗布森依然无法理解一个神灵为什么会想要永远地惩罚某人,因为这惩罚根本不可能带来什么益处。
“欢迎回来,”罗伯特·麦肯齐说,声音是从维持他生机的生命保障系统深处传出来的,他喉咙里的呼吸管在搏动,“现在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了。”他的左肩上是他的亲随红狗,他的右边是他妻子孙玉。她的亲随是太阳家族惯用的易经卦象:噬嗑[2]。罗伯特·麦肯齐张开他的胳膊,张开那弯钩一样的手指。“我们会照看你的。”罗布森在那胳膊抱住他时转开了头,干燥的嘴唇掠过了他的脸颊。
接着是孙玉,完美的发型完美的皮肤完美的嘴唇。
然后是布赖斯·麦肯齐。
“欢迎回来,儿子。”
洪绝不会说出他到底做了什么交易,才让罗布森离开克鲁斯堡,迁到了南后城金斯考特的家族故居。但罗布森确定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南后城,罗布森可以奔跑;在南后城,他可以做他喜欢做的,维持他喜欢的友谊;在南后城,他可以忘了他永远都是个人质。
现在他再次回到了克鲁斯堡。巨型列车的熔炼镜群发出炫目的光,越来越强,直到让人什么也看不见,哪怕是观景气泡上的光致变色玻璃也遮挡不住。罗布森抬起手遮住眼睛,然后一切都变暗了。他眨掉视网膜上的残像,看到左右两边向上伸出的转向架,是它们把克鲁斯堡举到赤道一号干线的上空,成千个这样的怪物在他前方延伸出去,向离得很近的月平线下方隐去。牵引电机、电力电缆、操作平台和起重机架,还有通道竖梯。一个维修机器人急急忙忙地爬上一处支撑桁架,罗布森的视线追着它。这片天空的星辰是头顶工厂和住宿分区的灯光。
作为月球上的第三代,罗布森不懂什么是幽闭恐惧症,狭小的空间是舒适且安全的。但今天,克鲁斯堡的这些窗户、聚光灯和警示灯塔像一只巨手般压了下来,他无法甩脱自己的认知——在这些更小的灯光之上,是熔炼镜群白热的锥光和熔融金属的大坩埚。轨道车慢下来了,抓斗从克鲁斯堡的腹部降了下来。当钳夹锁定轨道车,将它推向码头时,你只会感觉到最轻微的震颤。
有人碰了碰他的肩膀,是洪。
“走吧,罗布森。”
他来了,他来了!
电车闸门一开,外面的人脸全都转向了他。只走了五步,罗布森就被盛装打扮的年轻女人们围住了:短裙和紧身裙,啦啦队裙和蓬蓬裙;光滑的袜子,尖锐的高跟,倒梳成光晕状的头发;紫红色的嘴唇,翼状延伸的眼线,直接用红色刷亮的双颊。
“嗷!”有人戳了他一下。“没错会痛。”女孩们大笑着,簇拥着罗布森往列车末端走去,年轻人都聚集在那里。温室很大——也就是麦肯齐家传说中的蕨谷,蜿蜒的小径和种植区也让它复杂到足以容纳十多个派对分支。侍者们托着1788鸡尾酒——麦肯齐家的标志性鸡尾酒——在蕨类穹拱下来来去去:罗布森手里突然就多了一杯酒。他把它倒入咽喉,忍住苦涩,体会着弥漫至全身的温暖。植物沙沙作响,空调风搅动着潮湿的空气。活的鸟儿挑拣着蕨叶,在苞片间隐约飞掠而过。
罗布森被二十个年轻的麦肯齐围在中间。
“我能看看那些瘀青吗?”一个穿着深红色弹性紧身裙的女孩问,她一直在往下拽裙子,而且危险的高跟鞋一直在挑战她的平衡感。
“好的,行。”罗布森脱下外套,掀起T恤,“这里,还有这里,深层组织创伤。”
“上面也有吗?”
罗布森从头上扯下T恤,他身上瞬间到处都是手了,男孩也有,女孩也有。他背部和腹部大块的黄色瘀青让他们瞪大了眼睛,它们就像是月球暗面的地图。每一次碰触都换来一个疼痛的鬼脸。一阵凉意随意地掠过他的腹部:一个女孩用粉色的润唇膏在他腹肌上画了一张笑脸。少男少女们立刻都拿出了自己的化妆品,用粉色和紫红色、白色和荧光橙色袭击了罗布森。笑声。笑声一直没有断过。
“天哪,你真是皮包骨头。”麦肯齐家一个红头发的雀斑男孩说。
“你为什么没有摔得粉碎?”
“这里痛吗?这里呢,这里呢,这里怎么样?”
罗布森畏缩了,转身躲开了戳痛他的唇膏,用胳膊抱住了脑袋。“好了好了。”
一根电子烟的钛杆轻轻敲了敲肩膀。
“放开他。”
那些手都撤回去了。
“亲爱的,穿点衣服,我们要见一些人。”
大流士·麦肯齐只比罗布森大一岁,但孩子们都退后了。这是孙玉·麦肯齐最后一个活着的儿子。作为一个三代,他很矮,而且皮肤是暗色的,比起麦肯齐家,他的容貌更像孙家人。克鲁斯堡没人相信他是罗伯特·麦肯齐的冷冻精子的产物。但他有师长般威严的语气。
罗布森穿上T恤,救回他的外套。
罗布森一直都不理解大流士对他的喜爱——后者的兄长哈德利在克拉维斯法院竞技场上被杀死了,而罗布森和杀人者流着同样的血。但如果说他在克鲁斯堡还有一个朋友,那就是大流士。在罗布森从南后城返回此地的各种场合中——比如生日、比如洪对布赖斯无言顺从时,大流士总是能知道他到了,并在几分钟内找到他。这段关系只存在于克鲁斯堡,但罗布森很感激他的好意。他怀疑甚至连布赖斯都怕大流士·麦肯齐。
这也是罗布森憎恨克鲁斯堡的原因:恐惧。赤裸的、震颤的恐惧弥散于每一个姿势和每一个单词、每一个想法和每一个呼吸中。克鲁斯堡是一列恐惧机车。恐惧的线条前后穿梭于克鲁斯堡十公里的脊骨中,抽搐着、低语着、拖拽着这巨型列车全体成员每一个人皮肤下深埋的秘密和罪过。
“他们只是忌妒,”大流士说着,深吸了一口电子烟,一只胳膊环住罗布森的腰,“好了,来吧。我们要转几圈,每个人都想见见你。你是个名人了。那些跑酷者没有人来医疗中心看你,是真的吗?”
大流士知道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罗布森还是回答了“是”。他知道为什么大流士·麦肯齐要问这个。恐惧的线条从克鲁斯堡一路奔进了南后城的老宅子。就算是跑酷的孩子们也清楚这个传说:麦肯齐家的报复是三次。
“罗布!”
罗布森痛恨这个澳大利亚化的昵称。他不认识这一小群穿着高级时装、梳着巨大发型的年轻白人女性,但她们似乎摆出了一副亲戚的样子。她们的头发真是吓人。
“西装,罗布。马尔科·卡洛塔,真有品位。袖子弄成这样就对了。听说你遭遇了一点意外。”
这几个人哈哈大笑。罗布森重新讲了他的故事,以欣赏惊呼声和夸张的表情,但大流士留意着下一个社交群体,在行礼如仪之后,引领着罗布森继续向前。
在蕨类植物叶片的华盖下,梅森·麦肯齐和一群小伙子虚握着手里的1788鸡尾酒,正在谈论手球。麦肯齐家的聊天方式就是女人一堆,男人在另一堆。梅森是若昂德丢斯美洲虎队的新主人。他从特维城全明星队手里签下了约约·奥奎耶,正朝朋友们吹嘘他在特维城是如何挖出了迭戈·夸蒂的眼睛。罗布森讨厌听到梅森谈论他的队伍。那不是梅森的队伍,永远也不会变成他的。他们也不是美洲虎队,他们永远也不会变成美洲虎——美洲虎到底是什么?他们是男孩队。那些球员,那些女孩。你可以偷走一个队伍,但你偷不走一个名字。名字是划在心脏里的。他记得帕依把自己抱到董事包厢的栏杆上,递给他一个球。它自然地窝在他手里,比他想象得更重些。把它扔进去。光明体育场里所有的队员,所有的球迷和访客都在看着他。有一会儿他差点呜咽起来,希望爸爸能把他抱下栏杆,离开那些视线。但接着,他就高高举起那个球,用尽力气把它扔了出去。它飞向空中,远超过他以为它能达到的距离,越过下方阶梯上仰起的人脸,向那块矩形的绿色场地飞去。
“男孩队永远不会为你夺得胜利。”罗布森说。这个干扰中断了男人们的谈话,有一瞬间他们怒气勃发,但接着他们认出了从世界顶部跌落的孩子。
大流士再次挽住了罗布森的胳膊。
“好了,够了,”大流士在蕨叶的阴影间看到了更大的目标,“运动总归是很粗鲁的。”堂亲和更多远亲经过罗布森身边,恭维他的衣着、名气和生还。没有人要求看那些被唇膏弄脏的瘀青。一个现场乐队在演奏波萨诺瓦。自科塔氦气陨落后,这种乐团变得更大型了。一种全球性的音乐,吉他、原声贝斯、轻敲的鼓。
罗布森僵住了。在乐队和吧台之间聚集着邓肯·麦肯齐以及他的欧可阿纳斯塔西娅和阿波罗奈尔、麦肯齐熔炼公司的CEO尤里·麦肯齐、尤里的同父异母兄弟丹尼和阿德里安,还有阿德里安的欧可乔纳松·卡约德——月鹰本人。大流士轻轻拽了拽罗布森的胳膊。
“打起精神来。”
阿纳斯塔西娅和阿波罗奈尔对罗布森的冒险表现得热情洋溢。拥抱,亲吻,让他站好,这边转转再那边转转好检查伤处——他的肤色比你好,阿西娅。尤里微笑着,毫无触动。邓肯表示了不满。从世界的屋顶跌下来公然违背了家族安全条例,但他的不满无关紧要。自罗伯特·麦肯齐拿回公司的控制权后,邓肯·麦肯齐就毫无权威可言了。尤里是氦-3公司的CEO,这个公司是麦肯齐金属从科塔氦气的尸体上打扫来的。丹尼是一个紧绷至抽搐的能量体,就像核聚变压力场中的氦气一样压抑。他是复仇系列中的一环:卡利尼奥斯在克拉维斯法院里杀了他的叔叔哈德利,而后,在洗劫若昂德丢斯时,他又划开了卡利尼奥斯的喉咙。抓住敌人掉落的武器,用它对付他们。
月鹰想知道罗布森的秘诀。你跌落了三千米还能爬起来走路?罗布森对他非常好奇,他之前从未见过活的月鹰:对方比罗布森想象得更高,几乎和三代月民一样高,但身材壮得像山,他的阿格巴达礼袍使他更显高大。
秘诀?大流士替舌头打结的罗布森回答,就是尽力不要撞上地面。
“合理的建议。”
这嗓音安静又文雅,音调又低又柔和,但它甚至让月鹰都缄默了。麦肯齐家的人低下了头。月鹰捧起伸过来的手,吻了吻它。
“孙夫人。”
“乔纳松。邓肯。阿德里安。”
从人们记得的时候起,太阳公司的皇太后就一直是孙夫人。没人知道孙慈溪的真实年龄——没人敢问。她的岁数甚至可能超过了罗伯特·麦肯齐。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复古风格不适合孙夫人。她穿着一套一九三五年款的人造羊毛日常套装,裙子长度在膝下,大翻领的外套长及臀部,单扣。宽檐软呢帽。经典款永远不会过时。就算以一代月民的标准来看,她也是个小个子女人,在她的护卫队映衬下更显矮小。这些帅气的孙家男孩女孩微笑着,穿着量身定制的时髦的粉蓝色阿玛尼套装和山本耀司杀手外套。她吸引着每一双眼睛。她的每个动作都传达着心愿与意图。没有什么细节是随意的。她从容、强势,充满活力。她的双眼又黑又明亮,它们看到了一切,但什么也不泄露。
她伸出一只手,一杯鸡尾酒递进了她手里。一杯杜松子马提尼,苦艾酒略略让它的颜色朦胧了一点。
“我带了自己的酒,”孙夫人说着,浅啜了一口,杯沿上没有留下唇膏印,“没错,这行为真是极其无礼,但我就是没法喝你们称作1788的马尿。”她锐利的视线转向了罗布森。
“我听说你是那个跌下南后城最高处的男孩。我猜每个人都在告诉你,你能幸存下来真是太棒了。而我要说你是个见鬼的傻瓜,因为首先你跌下来了。如果我的哪个儿子做了一件这样的事,我就剥夺他的继承权。剥夺一两个月吧。你是个科塔,是吗?”
“罗布森·麦肯齐,千岁。”罗布森说。
“千岁。科塔家的礼仪是很不错的。你们总是很优美,你们这些巴西人。澳大利亚人可没有这种精致。照顾好自己,罗布森·科塔。你们没剩多少人了。”
罗布森攒起右手手指碰了下自己的头,这是埃利斯玛德琳教他的。他的科塔家礼节令孙夫人微笑了起来。一只胳膊环住他的肩膀,又一次疼痛的畏缩。大流士领着他向前穿过人群。
“现在他们要谈论政治了。”大流士说。
罗布森在看到罗伯特·麦肯齐之前就嗅到了他。防腐剂和抗菌剂几乎无法掩盖屎尿的味道。罗布森捕捉到了新医疗电子设备的香草油味,还有毛发油脂、凝结的汗液、十数处真菌感染,和十数处抗真菌药物更浓烈的味道。
罗伯特·麦肯齐由管线插在他的外围设备里,栖息在他花园中心的绿色的、轻响的蕨廊里。鸟儿们叽叽喳喳在植物间飞旋,时不时在视野中掠过一抹色彩。它们明亮又美丽。这是个老得超越了年龄的男人,超越了生物学的界限。他坐在一个由泵和净化器、线路和监控器,以及电源和营养输液器组成的王座上。管道和电线搏动着纠缠在一起,这个坐在它们中央的人就像个皮袋子。罗布森看着他就觉得受不了。
在罗伯特·麦肯齐身后,在王座的阴影里,是孙玉·麦肯齐。
“大流士。”
“妈妈。”
“大流士,电子烟。熄掉。”
椅子里那东西嘶哑地震动起来,那是一阵干涸的大笑。
“罗布森。”
“孙千岁。”
“我讨厌你这样称呼我,它让我听起来和我叔祖母一样。”
现在,王座里那东西说话了,如此缓慢又迟滞,罗布森一开始都没有意识到那是在对他说话。
“干得不错,罗布。”
“谢谢您,吾沃[3]。生日快乐,吾沃。”
“没什么可快乐的,孩子。还有,你是个麦肯齐,该讲他妈的标准英语。”
“抱歉,爷爷。”
“但这把戏的确不错,掉下来三千米还能爬起来。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我们的一分子。你从中搞到了点什么吗?”
“搞到?”
“屄,屌,或者两者都不是。随便你喜欢哪种。”
“我才……”
“你永远不会太小的。永远都要从中获利,这是麦肯齐家的方式。”
“爷爷,我能有个请求吗?”
“今天是我生日,按理我要慷慨大度。你想要什么?”
“跑酷者——自由跑者。你不会找他们吧?”
罗伯特·麦肯齐真心诚意地吃了一惊。
“我为什么要找他们?”
“因为他们当时在那里,一个麦肯齐可能会在那时死去。要报复三次,这是麦肯齐家的方式。”
“这没错,罗布,这没错。我对你的运动员伙伴们没有兴趣。不过如果你希望正式一点,那我要说,我不会碰任何一个自由跑者。红狗,为此做证。”
罗伯特·麦肯齐在澳大利亚西部的一个城镇积累了他的财富,他的亲随就是以这个城镇命名的。它的皮肤曾是一条狗的外形,但经过数十年的迭代,现在已经像它的主人一样改变了,现在它呈现为一些三角形组成的图案:耳朵、象征吻部的几何图形、脖子、狠厉的眼睛——组成一个抽象的狗头。红狗标识了罗伯特·麦肯齐的话,将它们传给罗布森的亲随大鬼。
“谢谢您,爷爷。”
“别把话说得好像你要吐了似的,罗布。现在,给你爷爷一个生日亲吻。”
当罗布森的嘴唇掠过那粗糙的、像纸一样薄脆的双颊时,他知道罗伯特·麦肯齐看到他闭上了双眼。
“哦对了,罗布。布赖斯想见你。”
罗布森的胃都抽紧了,肌肉痛苦地绷着,他的胃像是要向虚空打开一样。他转头向大流士寻求帮助。
“大流士,给你母亲五分钟,”孙玉说,“我这些天几乎都没看见你。”
我会找到你的。大流士向大鬼发信。有一瞬间,罗布森想着是否要躲在蕨谷迷宫般的小路和灌木丛中,但布赖斯已经预料到这个了:大鬼在罗布森的视镜中标出了一条道路,穿过了那些短裙、垫肩套装和巨大的发型。
布赖斯正在和一个罗布森不认识的女人聊天,但从她的身高、她对月球重力的不适应,以及服装的剪裁来看,她应该来自地球。从她自然流露的自信和强势气场来看,他认定她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那个女人告罪离开了。布赖斯朝她鞠了个躬。对于一个大块头、一个体积庞大的男人而言,他的动作很轻巧,可谓优雅。
“你想见我?”
布赖斯·麦肯齐有八个养子。最大的是三十三岁的拜伦,他在财务部,在布赖斯的庇佑之下。最小的是伊利亚,十岁,在史瓦西德的一次栖地泄露后成了孤儿。他在一个避难棺材盒里撑过了八小时,上面堆满了尸体和岩石。罗布森能理解那种感觉。难民、贫困儿童、弃儿、孤儿,全都被扫进了布赖斯·麦肯齐的家庭。塔德奥·麦肯齐甚至结婚了,对方也是一个女人,但罗布森感觉得到那种相同的力线,在克鲁斯堡被太阳漂白的骨架中游走的那种力线,同样被缝在了每个养子的皮肤里。只要扯一下,所有人都会被拉到一起。
“罗布森。”
全名。脸颊凑过来了。孝顺的亲吻。
“你知道,我对你非常非常生气。我可能要花很久时间才能原谅你。”
“我没事。只是一点瘀青。”
布赖斯上下打量他。罗布森觉得那视线剥开了他的衣服。
“是的,男孩子们是格外柔韧的生物。他们能承受让人难以置信的伤害。”
“我错过了一次抓握,犯了一次错误。”
“是的,所以体育锻炼非常重要,但是罗布森,说真的,洪是有责任的,我把你委托给他照顾。不,我没法再次承担这种风险,你在克鲁斯堡会更安全。”
罗布森觉得自己的心脏可能停摆了。
“我给你带了个礼物。”罗布森能听出布赖斯语气里的兴奋,恐惧和嫌恶让他差点吐出来。
“我的生日要到天秤宫那个月。”罗布森说。
“它不是你的生日礼物。罗布森,这是米夏埃拉。”
她中断了自己正在参与的谈话,转过身来,这是个肌肉紧实、矮个子的白人月芽。她在月球上待的这一段时间里,已经学会了麦肯齐家的礼节:简略地点头。
“她是你的私人教练,罗布森。”
“我不想要私人教练。”
“我想要。你需要加强肌肉,我喜欢我的男孩子们身上有肌肉。你明天开始训练。”
布赖斯突然停止了,他抬起了头。罗布森也看到它了,光线角度变了。
光线从来不动,那是克鲁斯堡的力量:坚定不移的正午日光聚焦在头顶的熔炉里。
现在光线移动了,而且是正在移动。
“罗布森,如果你还想活的话就跟我来。”
轻巧的布赖斯同样也是迅速的。他抓住罗布森的胳膊,几乎是在飞翔,那是高飞的月式跳跃。警报声正在响起,每个视镜中都充斥着紧急报警信号。全体疏散。全体疏散。
日光映到了邓肯·麦肯齐的脸上,他抬起了头。蕨谷里的每个麦肯齐都向上望去,叶片突如其来的暗影在这些脸上印上了斑纹。孙夫人扬起了一边眉毛。
“邓肯?”
在她说话时,邓肯·麦肯齐的亲随埃斯佩兰斯在他耳边轻声说出了他恐惧了一辈子的那个单词。
铁陨。
麦肯齐金属公司的天启神话:某天,熔炉中无数吨熔化的稀土金属会倾盆而下。克鲁斯堡中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词,没有人相信过这种可能。
“孙夫人,我们必须疏散……”邓肯·麦肯齐说道,但太阳公司皇太后的随从们已经围住了她,毫不犹豫地挤过受惊的派对常客们。他们把乔纳松·卡约德挤开了,月鹰的护卫化成了一个紧密的方阵,手都握上了刀鞘。
“别管那个,带我们出去!”阿德里安·麦肯齐喊道。跑向第二节车厢闸门的人流已经开始形成一场踩踏。他在尖叫声中喊道:“不是那边,你们这些白痴!去空投舱!”
“阿德里安,发生了什么?”月鹰问。
“我不知道。”阿德里安·麦肯齐回答着,蜷缩在保镖圈的庇护中,月鹰的护卫们拔出了刀子,一路把惶惑又迷茫的派对客人们推开,“不是减压事故。”接着他的眼睛瞪大了,因为他的亲随也对他悄声说了相同的词:铁陨。
“麦肯齐先生,”邓肯·麦肯齐的刀锋队长是个矮个子的坦桑尼亚人,有着月芽的肌肉,“镜群失控了。”
“多少?”
“全部。”
“什么?”
“先生,再过一分钟,温度就会达到2000开尔文[4]。”
蕨叶间的光线又明亮又炙热,就像新锻出的刀。蕨类丛林里的每一只鸟、每一只昆虫都已悄无声息。空气灼烧着邓肯的鼻孔。
“我父亲。”
“先生,我的任务是保护你。”
“我父亲呢?我父亲在哪儿?”
布赖斯·麦肯齐的手像钢铁一样,他巨大的轮廓里是成束的肌肉。他把派对男孩们和派对女孩们甩到一边——妆容花了,鞋跟断了——他拖着罗布森直奔向那圈闪烁的绿灯,它们标志着空投舱的位置。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罗布森问。在他周围有很多声音在问相同的问题,当不确定变成恐惧,又变成恐慌时,喧闹声越来越大。
“铁陨,孩子。”
“但那不可能,我是说……”
光线变强了,阴影变短了。
“它当然不可能,这不是一次意外,我们正遭受攻击。”
洪,大鬼悄声说着,他的脸出现在罗布森的视镜上。
“罗布森,你在哪儿?你没事吗?”
“我和布赖斯在一起。”罗布森喊道。现在那些声音变得很恐怖了,有很多手在撕扯他,想把他从布赖斯旁边扯开,扯掉他在空投舱的位置。布赖斯·麦肯齐用力拖着这男孩穿过那些抓挠的手和伸来的胳膊。“你还好吗?”
“我要离线了,我要离线了。罗布森,我会找到你的。我发誓。我会找到你的。”洪的脸炸成了一大片像素。网络崩溃了,大鬼宣布。蕨谷中充斥着一片简短又可怕的静默。每个亲随都消失了。每个人都断线了。每个人都成了独自一人,抵御着所有其他人。接着真正的尖叫声开始了。
“布赖斯!”罗布森嚷着,在布赖斯手中往回拽着,就像在试图移动月球本身。
一队断后的刀卫在保卫闸门,两列纵队,全都抽出了刀。
“布赖斯,大流士在哪儿?”
刀卫分开让布赖斯和罗布森通过,然后把蜂拥而来的恐慌的派对客人们推回去。闸门开着,那一圈绿色的灯光在搏动。
“布赖斯!”罗布森试图把手指抽出来。布赖斯停住了,他转过身,两只眼睛都因为震惊而鼓了出来。
“愚蠢的,不知感恩的小屁孩。”
这个耳光打晕了罗布森。他的下巴发出了脆响,满眼都炸开了星星。他觉得血从鼻腔里涌了出来,身上的每处瘀青都在尖叫。罗布森蹒跚着,然后有一双手揪住他的外套,把他拖过了闸门,拖进了胶囊舱。
“快走快走。”布赖斯喊叫着。罗布森被打得晕头转向,跌在了铺有垫子的长凳上。六个刀卫摔进了舱室,接着门像剪刀一样合上了。
舱室将在10秒后投放,AI说道。布赖斯在罗布森旁边扣上了安全带,把他挤到了一个大块头乌克兰刀卫身上。9。
“罗布,罗比,罗布森。”
罗布森试图把自己的视野甩得清晰一些。大流士就扣在他正对面的安全带里,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他的脸在恐惧中变得苍白。他的一只手紧握着他的电子烟。
“大流士。”
2,1。发射。
底舱弹出了这个世界。
内闸密封了,外闸打开了。孙玉端庄地坐进空投舱。罗伯特·麦肯齐的生命支持设备在狭小的闸门内移动着。内闸门像节日的大鼓般被敲响:拳头拳头拳头。麦肯齐家的工程是为月球设计的:人类的手对它无能为力,无论有多少双手,无论有多么不顾一切。几秒钟后,镜群将全部聚焦于蕨谷,聚焦于克鲁斯堡上千车厢中的每一个车厢。一万两千面镜子,一万两千个太阳。麦肯齐家的工程无法抵御一万两千个太阳的光线。
然后门上的锤打就会停止。
离铁陨还有50秒,孙玉的亲随提醒她。网络已经崩溃了,但罗伯特·麦肯齐的红狗也会告知他同样的消息。“玉,帮帮我,女人。我没法让这该死的东西动起来。”
孙玉·麦肯齐安稳地靠在空投舱的软垫长椅上。
“玉。”这是个命令,而不是请求。
孙玉·麦肯齐扣上了安全带。在闸里,罗伯特·麦肯齐以其贫弱的全部力气又扯又挪,就好像他能用自己那麻雀般的体重移动整个巨大的生命支持王座一样。
“为什么这东西他妈的不会动?”
“因为我不想让它动,罗伯特。”
当闸门松开,空投舱落下去时,邓肯·麦肯齐紧张得胃都在抽搐。乔纳松·卡约德坐在这一圈座位的对面,眼睛直盯着他。月鹰的脸因为恐惧而变成了灰色,他的手指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欧可。他的保镖没有一个能和他一起冲进舱来。有那么几秒钟,舱室沿着缆绳自由地坠落,接着制动器启动了。突如其来的减速从月鹰的嘴里摇出了一声恐惧的呜咽。舱室轻软地着陆,稳稳地立在了自己的轮子上。爆炸螺栓分离着线路,每一个都制造出一点小小的震动。引擎呜呜地响起来,小舱加速离开了正在死去的克鲁斯堡。这列巨型列车变成了一道沿月平线弯曲的炫目光线:如一颗新星的日出。
“我父亲安全吗?”邓肯·麦肯齐质问道,“他安全吗?”
椅子并不移动。当罗伯特·麦肯齐期望生命支持系统服从他的命令时,他的残躯摇撼着。他的眼睛、储存着他那最后一点可怕的意志力的下颌肌肉、他喉咙的血管、他的手腕、他的太阳穴全都绷紧了,暴突出来。但王座并不理会他。
“我们黑掉了你的生命支持系统,罗伯特,”孙玉说,“那是很久前的事了。反正我们迟早都要把你关掉的。”空投舱震动着,像其他落出逃逸闸的舱室一样轻柔地震颤。“镜群的事不是我们干的,但我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我还能算孙家的人吗?”
黏稠的口水成串流下罗伯特·麦肯齐的嘴角,他抬起手来,伸向接入颈部的管线。
“你不能断开它,罗伯特。你和它融为一体太久了。现在我要关闭闸门了。”
孙玉的每一次呼吸都是灼热的。克鲁斯堡的空气温度是460开尔文,噬嗑说。
闸门上的锤打已经停止了。
“我不是。想。断开它。”罗伯特·麦肯齐说。他爪子般的手指在自己的衣领上抽动。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孙玉瘫进了她的软垫长椅,因为一个嗡嗡作响的小东西射到了她身上。她抬起一只手,伸向颈部突如其来的刺痛点,然后她的手掉了下去。她的脸松弛了,她的眼睛和嘴都张开了。AKA的神经毒素既迅捷又可靠。孙玉在椅子里软了下去,但安全带把她固定在了正坐的姿势上。刺杀蝇在她的脖子上嗡嗡响着。
“你就不该等这么久才关闸门,荡妇,”罗伯特·麦肯齐嘶声说,“永远都不要信任该死的孙家。”接着,他嘶哑的蔑视变成了可怕的尖叫声,镜群将所有的焦点对准了他,点燃了这个老人,蕨谷中的每个人和每件东西都变成了火焰。钛、铁、铝、建筑塑料全都变软了,融化了,在高温中滴落下来。接着,当克鲁斯堡爆裂减压时,它们全都向上向外喷射了出去,化成了一片熔融金属的喷雾。
从南后城顶部跌落时,罗布森·麦肯齐很害怕。他一生中从未这么害怕过。他想象不出还有更大的恐惧。而现在就是更大的恐惧。当克鲁斯堡在上方熔化时,他被恐惧束缚着。在那场极限坠落中,生和死取决于他的选择和技巧。而在这里,他是无助的。在这里,他无论做什么都没办法救自己。
罗布森在安全带里猛地向前一冲,他的内脏东倒西歪。一会儿的自由坠落后,舱室重重地着陆了。它在移动,试图移出安全的距离,但是罗布森不知道它要去哪里,走得多快,又有多及时。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左侧拍打,然后是右侧。起伏颠簸,左摇右晃。嘎吱声,爆裂声,呜呜声。罗布森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发生了什么。噪声和撞击。他想看到外面,他要看到外面。但罗布森能看到的只有环绕着他的脸,他们窥视着彼此,但绝不让人捕捉到自己的视线,因为那样你就会恐惧得吐出来。
舱室停了下来。外面有一种又长又低的刺耳的噪声。舱室又移动了,非常慢。
罗布森觉得自己又置身于博阿维斯塔了,在那最终时刻。当动力停止,灯光熄灭,在避难所绿色的紧急生物灯下,除了彼此相望的脸,再也看不见其他东西。噪声。罗布森记得爆炸的噼啪声,记得每个人在每一次冲击波中如何闭上双眼,害怕下一次冲击会击碎避难所,就像摔碎一个掉落的茶杯一样。一次巨大的爆炸,然后有一种奔涌的可怕噪音,好像世界从正中裂开了,避难所摇撼着,在它的震动弹簧上移动着,每个人都害怕得叫不出来,那强力的冲刷声渐渐归于寂静,罗布森就此明白,博阿维斯塔已经暴露于真空中了。他也就此明白,他父亲死了。
我们是安全的。埃利斯玛德琳一直牢牢地把露娜裹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对她说。你是安全的。避难所不会爆炸。罗布森想,他们爆破了博阿维斯塔,但并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只要一星火花就能在拥挤的避难所里点燃恐惧的火焰,一瞬间耗尽所有的氧气。
避难所不会爆炸。空投舱能让一切生还。
当闪烁的光柱在黑暗中起伏时,他不知道来的是救星还是杀手。
罗布森猛地拍开横过胸前的安全带锁扣,拖着身体来到观察窗口。
他不能死在一个钢铁气泡里,他必须看到,他要看到。
克鲁斯堡正在缓慢的爆炸中死亡,一列熔化的光芒。列车最远端还在月平线下,但罗布森能看到金属熔化时白热的泪珠,每一滴都有空投舱这么大,抛到数千米的高空,旋转着、翻滚着、分离着。镜群仍然在追踪,仍然在移动,将它们2000开尔文的刀锋劈向支撑柱和转向架。被破坏的反应罐倾颓了。桁架弯曲了,转化器扭曲着溢出了。铁陨。稀土溢出来奔流着。在铈和镄的洪水里,镧的浮冰发着光,发光的铷围成长长的圈。滤气器爆开了,复杂又美丽的机械爆炸。风暴洋上的熔化金属之雨。
现在,镜群本身在倾颓了,它们的支持物已损坏无疑。它们一个接一个扭转着坍塌了,将它们的光剑挥过天空,挥过月海,玻璃熔化的弧光飞出了风暴洋的尘埃。罗布森看到一个空投舱完蛋了,被一面熔镜致命又在劫难逃的聚焦光切开了,又一个。克鲁斯堡的一万两千个镜子一个又一个地倒下了。随着它们的陨落,黑暗降临。现在唯一的光线就是熔化金属的光芒和逃逸舱室的紧急信号灯。
罗布森发现自己在哭。大滴的,无助的眼泪。他的胸膛起伏着,他的呼吸颤抖着。这是悲痛。他恨克鲁斯堡,恨它诡计多端的、隐秘又破坏性的恐惧,恨它的政治,恨他在那里遇见的每个人都像要计划将他圈作宠物的感觉。但它是个家。不是博阿维斯塔的那种家的感觉,不会有什么再给他那种家的感觉了,他永远也无法回去了。但克鲁斯堡还是个家,而现在它失去了,死了,就像失去的博阿维斯塔一样。死了,被杀了。他曾有过两个家,而两个家都被杀死了。它们的共性因子是什么?罗布森·若昂·巴普蒂斯塔·博阿·维斯塔·科塔。他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他是个不能有家的孩子。他总是被剥夺。比如帕今乎,比如妈依,比如洪。他的帕依让他去南后城,去克鲁斯堡,哈德利曾想让他在那里成为一名刀卫。等他回到博阿维斯塔,帕今乎用手球攻击他,用的力道足以让他受伤,足以让他瘀青,足以让他恨。一切。总是。被夺走。
铁雨终止了。空投舱全速穿过泼溅着金属的月海,穿过撒遍风暴洋的矿业基座、栖地,以及正在配位的避难中心。镜群在自己最后塌落的位置瞪着燃烧的眼睛。克鲁斯堡的毁灭是如此明亮,在地球上也能看见。天空闪耀着移动的星群,那是闪烁的灯光,罗布森知道它们是操作中的推进器。VTO出动了月球上的每一艘搜索舰和援救舰。没有必要搜索,没有什么需要援救。要么活着,要么月球将杀了你。
罗布森发现他手里有个东西。方边,圆角,有一定的厚度和重量。他向下瞥了一眼。是他的牌,是洪给他的一副牌,那时候他们还是欧可,而他一直带着它。他开始切牌,缓慢又慎重。当他的手指在摆弄它们时,有一种安抚又确定的感觉。这是他能掌控的东西。卡牌,他能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