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家族(第二部):狼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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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沦落之后:白羊宫2103

“带我去地球。”卢卡斯·科塔说。船员把他从月环太空舱上解下来,将缺氧、低温、脱水的他拖进了闸门。

“您已登上VTO循环飞船圣彼得与保罗号,科塔先生。”闸门主管一边封锁压力安全门,一边说。

“避难所。”卢卡斯·科塔低声说着,吐了。在太空舱带他逃离科塔氦气公司毁灭现场的过程中,他被牢牢固定了五个小时。在这五个小时里,定向袭击摧毁了他在月海上的产业,攻击程序冻结了他的账户,麦肯齐的刀卫蹂躏了他的城市。在他的兄弟们拖住刀卫,守护科塔家时,他逃走了,穿过丰富海,向上冲出了月球。

挽救公司。卡利尼奥斯这样对他说,你有计划吗?

我向来都有计划。

在五个小时里,像爆炸残骸一样旋转着离开科塔氦气的毁灭现场。接着,手的抚慰、声音的温暖和飞船的稳固感包围了他——是一艘飞船,而不是铝和塑料做的小玩意儿——这一切令紧绷的肌肉群放松了,于是他呕吐了。VTO的船坞员工拿着便携真空清洁器在周围清理。

“这种方式也是有助于适应的,科塔先生。”闸门主管说。当船员们将卢卡斯翻到面朝上的位置,帮助他进入电梯时,她用一张薄毯子盖住了他的肩膀。“我们很快就让你回到月球重力状态。”

卢卡斯感觉到电梯在移动,飞船的自转引力固定住了他的脚。他想说,地球。但血液呛住了他的话,爆裂的肺泡在他的胸腔里咯咯作响。他曾在真空中呼吸,就在下面的丰富海上,当时阿曼达·孙企图杀了他。他曾在裸露的月表暴露了七秒钟。没有沙装,没有空气。往外呼气,这是逐月者的第一定律,清空肺部。他的脑子一片空白,除了他面前的月环站气闸外,他忘了一切。他的肺裂开了。但现在他是一个逐月者了。他应该拥有那枚别针:月神,一半的脸是黑色的皮肤,另一半脸是白色的头骨。卢卡斯·科塔大笑起来,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呛死,血痰在电梯地板上积成了小洼。他必须把话说清楚,沃龙佐夫家的这些女人必须听清楚。

“让我进入地球重力状态。”他说。

“科塔先生……”闸门主管试图说些什么。

“我想去下面的地球,”卢卡斯·科塔说,“我必须去地球。”

他只穿了一条短裤,躺在医疗中心的诊断床上。他一直都很讨厌短裤,又可笑又幼稚。他一直拒绝穿它们,哪怕它们变成时装——所有衣物在月球上都会轮流变成时装。相比起来,皮肤更好。他能更好地展现赤裸的尊严。

那个女人站在诊断床的床脚。传感臂和注射器像环绕神灵一样环绕着她。她是个白人,中年,看起来很疲倦。她俨然掌控着一切。

“我是加林娜·伊万诺夫娜·沃里科娃,”女人说,“我将是你的个人医生。”

“我是卢卡斯·科塔。”卢卡斯哑着嗓子说。

沃里科娃医生的右眼闪烁着,她在读取医疗界面。“一个肺萎陷,多灶性脑部微出血,再多十分钟你就可能出现致命的脑血肿。角膜损伤,两个眼球都有内出血,肺泡破裂。还有鼓膜穿孔,这个我已经修复了。”

她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其间透露出的黑色幽默让卢卡斯明白,他可以与她共事。

“多久……”卢卡斯嘶声问,他的左肺里有碎玻璃在碾磨。

“至少环行一圈,我才会让你离开这里。”沃里科娃医生说,“还有,别说话。”环行一圈:二十八天。卢卡斯在孩提时就研究过循环飞行器的物理原理。它们交织环绕月球时有巧妙的最小能耗轨道,两次接触引力场,被助推回弹飞掠过地球表面。这个过程被称为后空翻轨道。卢卡斯无法理解其中的数学运算,不过这是科塔氦气业务的一部分,因此他必须学习其原理,只要不涉及太多细节就行。循环器绕着月球和地球,就像地球和月球绕着太阳描绘其自己的轨道,就像太阳及其小世界绕着银心长达二点五亿年的舞蹈。一切都在运动,一切都是那浩瀚舞曲的一部分。

床脚出现了一个新的声音,新的身影,比沃里科娃医生更矮些,更壮健些。

“他能听到吗?”是个女人的声音,清晰悦耳。

“能。”

“说吧。”卢卡斯挤出声音。那身影走进了光线中。两个世界的人都认识瓦伦蒂娜·瓦列里约夫娜·沃龙佐娃舰长,不过她还是向卢卡斯·科塔做了正式的自我介绍。

“圣彼得与保罗号欢迎您登舰,科塔先生。”

瓦伦蒂娜舰长的身材结实又方正,地球的肌肉,俄国人的颧骨,哈萨克人的眼睛。两个星球上的人也都知道她的双胞胎姐妹叶卡捷琳娜是“喀山圣母号”的舰长。两个沃龙佐娃舰长都是传奇女性。第一个传奇是:她们是在迥然相异的重力环境中,由不同的代养母亲哺育出的同卵双胞胎。一个在太空出生,一个在地球出生。另一个经久不衰的传说是:她们之间有天生的心灵感应,这是一种无须交流的心有灵犀,无论她们之间相隔多远。一种量子魔法。第三个传说是:她们会有规律地互换这两艘VTO飞行器的指挥权。在双胞胎舰长的所有传说中,卢卡斯·科塔只相信最后一个。要让你的敌人摸不透你。

“我想你正等着获知月球上的情形。”瓦伦蒂娜舰长说。

“我准备好了。”

“我不这么认为。卢卡斯,我带来了最坏的消息。你熟悉的一切都失去了。你弟弟卡利尼奥斯在保卫若昂德丢斯时被杀了,博阿维斯塔被毁了,拉法死于减压事故。”

五个小时,独自一人行进在月环转移轨道上,瞪着胶囊舱室的墙壁——卢卡斯的想象力已经延伸到了黑暗的深处。他在脑海里看到了他家人死去,看到他的城市在崩溃,看到他的帝国在倾颓。他预料到了瓦伦蒂娜舰长带来的消息,但它仍然像真空一样狠狠地击中了他,清空了他的心脏。

“减压事故?”

“科塔先生,你最好别说话。”沃里科娃医生说。

“麦肯齐金属公司的刀卫炸开了月面闸门,”瓦伦蒂娜舰长说,“拉法让每个人都进了避难所,我们认为栖地降压时他在搜寻掉队的人。”

“是他会做的事,既高尚又愚蠢。露娜呢?罗布森呢?”

“阿萨莫阿家援救了幸存者,并把他们带到了特维城。布赖斯·麦肯齐已经向克拉维斯法院申请正式收养罗布森。”

“卢卡西尼奥呢?”现在他压制住了自己的情感,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终于能说出他最先想要喊出的名字。如果卢卡西尼奥死了,他会下床走出气闸。

“他安全地待在特维城。”

“我们总是能信任阿萨莫阿家。”知道卢卡西尼奥平安无事的欣喜就像阳光一样火热,像氦气聚变时的热量。

“阿列尔的保镖帮助她逃进了上城高街。她正躲藏着。你的弟弟瓦格纳也一样,子午狼帮正在庇护他。”

“狼和残废。”卢卡斯悄声说,“公司呢?”

“罗伯特·麦肯齐已经吞并了科塔氦气的基础架构,他对你们的前员工发布了新合约。”

“不接受就是傻瓜了。”

“他们正在接受。他宣布成立了一个新的子公司:麦肯齐熔炼公司。他的侄孙尤里·麦肯齐担任CEO。”

“澳大利亚人从二代或三代后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卢卡斯为这个黑色笑话轻声笑着,笑声浸在胸腔深处的血液里。在压倒性的事物面前,开个玩笑就如同吹一吹上面的尘土。“是孙家。他们设计我们互相敌对。”

“科塔先生。”沃里科娃医生又在提醒他。

“他们让我们高高兴兴地切开彼此的咽喉,孙家,他们计划了几十年。”

“太阳公司正在赤道房地产业中行使若干期权。”瓦伦蒂娜舰长说。

“他们计划将整个赤道纳入一个太阳能阵列。”卢卡斯嘶声道。他血糊糊的肺正在分崩离析,他咳出了新血,机械臂移过来吸走了那片红色。

“舰长,够了。”沃里科娃医生说。

瓦伦蒂娜舰长将五指攒在一起点了下自己的头,一个月球式的致意,尽管她是个地球女人。

“我很抱歉,卢卡斯。”

“帮我。”卢卡斯·科塔说。

“太空VTO和地球VTO一直与月球VTO保持距离,”瓦伦蒂娜舰长说,“我们有一些独特的弱点。保护我们的拉格朗日点质量加速器和地球发射设施是重中之重。在俄国人、中国人和印度人之中,我们一直广受猜忌。”

机械臂再次移动了,卢卡斯感觉到有喷剂一下扎在了他右耳下方。

“舰长,得让月球人认为我死了。”

舰长和医生,以及医疗装置缓缓围绕的机械臂全都融进了一片模糊的白色中。

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在哪一刻意识到音乐的,但他正在音乐中向上漂浮,就像一个泳者在破开水的弯月面[1]。它包裹着他,像空气,像出生时的羊水,他满足地躺在其中,闭着眼,呼吸,毫无痛苦。这音乐高贵、理性、有序,卢卡斯认为它是某种爵士乐。不是他的音乐,也不是他能理解或欣赏的音乐,但他认可它的逻辑,以及它适时描绘的纹理。他躺了很久,试图只沉浸在这音乐中。

“比尔·艾文斯。”一个女人说。

卢卡斯·科塔睁开眼。还是那张床,一样的微型医疗机器人,一样散漫的柔和光线。空气调节装置和动力系统传来一样的嗡嗡声,告诉他他在一艘飞船上,而不是在一个星球上。还有一样的医生,她正绕过他视野的边缘。

“我刚刚在读取你的神经活动,”沃里科娃医生说,“你对现代爵士乐反应良好。”

“我很享受,”卢卡斯说,“你可以随时播放它。”

“哦,是吗?”沃里科娃医生说,卢卡斯再次听到了她嗓音里的兴味。

“我怎么样了,医生?”

“你停留在无意识状态有四十八小时了,我修复了大多数过于严重的损伤。”

“谢谢你,医生。”卢卡斯·科塔说着,用胳膊肘把自己撑起来。他体内的血肉撕扯着他,沃里科娃医生轻叫了一声,冲到了床边,把他放低到了柔软的床面上。

“你需要时间恢复,科塔先生。”

“我需要工作,医生。我不能永远待在这里,我要重建一个公司,而资金又有限。我要去地球。”

“你是在月球出生的,你不可能去地球。”

“那并不是不可能的,医生,那是最容易的事。它只是会致命而已,但一切都有宿命。”

“你不能去地球。”

“我不能回到月球,麦肯齐家会杀了我。我也不能待在这里,沃龙佐夫家的好客不是无限的。迁就我吧医生,你专研低重力医学。假想一下。”

现在曲调变了,轻快又端方。钢琴、贝司、轻敲的鼓。如此微小的力道,如此宏伟的效果。

“假想一下,通过高强度训练和医疗支持,一个月球出生的个体在地球环境下可能存活两个月球月。”

“假想一下,四个月可能吗?”

“那要花很多个月进行体育锻炼。”

“多少个月,医生?假想一下。”

他看到沃里科娃医生耸了耸肩,还听到了恼怒的轻声叹息。

“至少一年,十四到十五个月球月。就算如此,在发射途中存活下来的概率也不会超过50%。”

卢卡斯·科塔从来都不是赌徒,他只应对确定性。作为科塔氦气的副总裁,他通过谈判,将不确定变为肯定。现在铁一般的确定性围困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赌博。

“那么我有一个计划,沃里科娃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