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桂河大桥 The Bridge on the River Kwai,1957
大卫·里恩(David Lean)的《桂河大桥》里的最后一句台词是“疯了!疯了……疯了!”尽管这部电影中两位最重要的角色都疯了,他们不仅是反派更是英雄,但我们依然不太明确最后这段台词的设计意图何在。这种疑惑部分是由电影视点的转换所造成的。
在英国战犯营指挥官、上校尼科尔森(Nicholson,亚历克·吉尼斯[Alec Guinness]饰)看来,战争被窄化为一个简单的任务:建造一座横跨桂河的大桥。对于从战犯营逃跑的美国人希尔斯(Shears,威廉·霍尔登[William Holden]饰)而言,疯狂的事情在于返回丛林。对于战犯营的日本指挥官上校齐藤(Saito,早川雪洲[Sessue Hayakawa]饰)而言,由于英国人造出一座比他的部下们造得更好的大桥,疯狂与自杀的执念从未远去。而对于说出最后那几个词的军医克利普顿(Clipton,詹姆斯·唐纳德[James Donald]饰)而言,疯狂仅仅意味着最后的暴力混乱导致了不必要的死亡。
多数战争电影要么支持,要么反对其所描述的战争。《桂河大桥》则是极少的不聚焦于大是大非问题,而是关注个体的战争电影之一。就好像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的一战回忆录《告别往事》(Goodbye to All That)一样,它呈现出男人们严格地执行着部队的规章制度,为他们所在的队伍而感到骄傲自豪,并以此作为一种保持心智健全的方式。在《桂河大桥》的最后,我们对个体角色会如何行动的兴趣要大于对哪一方将会取胜的兴趣。
这部电影被设定在1943年缅甸的一座战俘营。日本人正在修建一条马来西亚与仰光之间的铁路。希尔斯已经在营中;我们看到他用从一具尸体上偷的打火机收买日军士兵,以申请成为病号。他看到一列英国囚犯,吹着“波基上校进行曲”[38]的口哨,由尼克尔森带领着朝营地走去。
指挥官尼科尔森与齐藤两人很快就闹翻了。齐藤想要让所有的英国人在大桥上工作。尼科尔森说应该根据《日内瓦公约》(Geneva Convention)的条文办事,不能强迫官员充当劳动力。他甚至制作了一份文件的复印件,齐藤后来用它来煽他的脸,而且还打出血来。尼科尔森不愿破坏原则,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最终,在这部影片最为人所知的场景中,他被关在了“烤箱”里——一个为日光所炙烤的有着波纹状表皮的铁屋。
这部电影的主要关注点是齐藤和尼科尔森二者之间的关系。尼科尔森是一位职业军人,快要过为部队服役二十八周年的纪念日了。(“我不认为在此期间,我待在家的时间会超过十个月。”)而日本上校则并非军人出身。他在伦敦留学时学了英语,他对尼科尔森说道,他喜欢咸牛肉和苏格兰威士忌。但他是一位严厉的、尽职尽责的官员,而且我们看到由于尼科尔森能将桥修建得更好,他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因而私底下偷偷哭泣。如果桥没有如期建好,他就打算切腹自尽。丛林中的场景把这交代得一清二楚。我们看到大桥在修建着,我们还看到两位上校之间的僵局。早川和吉尼斯上演了一出很好的对手戏:他们塑造了两位原则性强的官员,百折不挠,然而却一起平静地观看着大桥的竣工。
早川雪洲是好莱坞第一位值得一提的亚洲明星。他因在塞西尔·B.戴米尔(Cecil B.De Mille)的默片《蒙骗》(The Cheat,1915)中杰出的表演而成名。尽管他同时在日本和美国的舞台和银幕上演出,然而与同时代的日本演员相比,他最为特别之处就在于表演的低调。在《桂河大桥》中,他从不咆哮,而是冷酷、节制——和吉尼斯一样,做的都是减法。(难以置信的是,他在扮演这个角色的时候已经六十八岁了。)
说来也怪,亚历克·吉尼斯并不是里恩对于这个角色的首选,但这部影片为他赢得了奥斯卡最佳男演员的殊荣。最早,上校尼科尔森是要由查尔斯·劳顿(Charles Laughton)扮演的,但是他却“无法忍受斯里兰卡的热浪、蚂蚁和被困在笼子里的感觉”,他的妻子爱尔莎·兰切斯特(Elsa Lanchester)在她的自传里如是说。劳顿与吉尼斯二者天差地别,人们无从想象里恩如何让两人扮演相同的角色。当然,若由劳顿出演的话,可能会更为生动、更加外放。吉尼斯在他的自传里透露,里恩“不是特别想要我”把尼科尔森演成不懂情感、寡言少语,然而又因强烈的强迫症而燃烧着的人。
这种强迫症伴随在建造一座更好的大桥并准时完工的过程中。这个故事最伟大的反讽之处就在于,当尼科尔森反抗齐藤取得成功之时,他便即刻投身于齐藤的项目中,好像那是他自己的项目一样。他建议大桥选在一个更好的地方修建,他提供了蓝图与时间表,他甚至还进入克利普顿的临时医院寻找更多的工人,并且领着一列病残士兵走了出去。在第一列火车穿过大桥的前天晚上,他钉上了一块牌匾,上面写着这座大桥是“由英国陆军的士兵设计与建造”的。
克利普顿犹犹豫豫地问了他一句,他们是不是不会被指控援助敌军的罪名。不会的,吉尼斯回复道:战犯必须要服从工作命令。此外,他们还在为英军的效率作出榜样。“有一天,”他说,“战争会结束,而且我希望未来几年内使用这座桥的人们,会记得它是如何被建起来的,是谁把它建起来的。”这是令人愉悦的情绪,但是与此同时,这座桥会被用来推动抵抗同盟国的战争。尼克尔森对这座桥如此之自豪,以至于他实质上忘记了战争的事。
丛林中的故事以一种简洁而有力的方式,干脆利落地推进着。这是一个关于同样不太成功的希尔斯的平行故事。希尔斯逃脱了,然后被带到了英军占领的斯里兰卡的一家医院,他喝着马丁尼酒,与一位护士寻欢作乐。然后,少校沃登(Warden,杰克·霍金斯[Jack Hawkins]饰)要求他回去,成为炸毁大桥计划的一名成员。“你疯了吗?”希尔斯哭丧着脸说。但是他已经被沃登所胁迫,说要告诉美国人他一直在冒充一位官员。一直到他们的游击任务开始为止,霍尔登的角色好像都是虚构的。他很牵强地扮演着一位逃避者,他最后的英雄行径看上去更是似是而非。
里恩赋予高潮戏以精确性和悬疑感。他很好地利用了桥上哨兵的靴子,将其沉闷的回声送到了把塑性炸药固定在大桥上的人那里。与此同时,英国人用一出音乐滑稽剧来庆祝大桥的竣工。该剧不大可能在现实中发生,它无法反映出战俘营的残酷状况。翌日,不同角色们的行为与动机精妙地交互作用着,即将到来的火车的呼啸声营造着一种悬疑感,与此同时,尼科尔森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爱的大桥倒塌,不可思议地准备揭露爆破行为。(爆炸和火车摇摇晃晃地掉进河里的镜头,神秘地对应着巴斯特·基顿的经典默片《将军号》里的相似场景,但后者的火车看起来更令人信服。)
尽管大卫·里恩爵士(1908—1991)享有盛誉,而且或许他的骑士爵位都是建立在其所执导的以《桂河大桥》为起点的史诗电影基础上。然而有人持相反的意见,认为他最好的作品在其奥斯卡奖杯开始堆积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桂河大桥》之后,有了《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 of Arabia,1962)、《日瓦戈医生》(Dr.Zhivago,1965),《雷恩的女儿》(Ryan's Daughter,1970)和《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1984)。除了《雷恩的女儿》之外的所有影片,都获得了奥斯卡最佳电影提名,前两部还拿了奖。而在《桂河大桥》之前,他拍了一些更小制作的、结构更为紧凑的电影,包括《相见恨晚》(Brief Encounter,1945),《雾都孤儿》(Oliver Twist,1948)和《远大前程》。后期的电影(除了《雷恩的女儿》之外)皆气势磅礴、场面宏大,弥补了人性细节刻画不足的缺陷。但是在《桂河大桥》中,他依然保持着对个体的关注,例如齐藤的独处时刻,以及尼克尔森洋洋自得地视察竣工大桥的场景。有某种几乎像李尔王一样的想法,在他最后的理性中一闪而过:“我都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