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大内幕 The Big Heat,1953

格伦·福特（Glenn Ford）在弗里茨·朗（Fritz Lang）的《大内幕》中，饰演一位名为班尼恩（Bannion）的正直探长。其人百折不挠、勇往直前、无所畏惧。他与操控着其所在城市政治活动的罪犯们较量，并击败了他们。他的动机之一是为被谋杀的妻子报仇雪恨，但即便是谋杀案发生之前，他也对以由麦克·拉贾纳（Mike Lagana，亚历山大·斯科比[Alexander Scourby]饰）和他的副手文斯·斯通（Vince Stone，李·马文[Lee Marvin]饰）领导的匪帮恨之入骨。“小偷”，他尤爱当面这样称呼他们。他是坏城市中的好警察。

以上，至少是这部电影表面上的事实。但还有另一层事实深埋在此表层之下，那是一个更具颠覆性的事实：导演在诘问班尼恩的道德立场使得多少人为之牺牲。有两位女士，由于相信班尼恩，失去了她们的生命，另一位由于班尼恩给她的消息，也一命呜呼。这可能并非他的有意之举，但是像班尼恩这么聪明的警察，也理应知道什么时候该守口如瓶。

如同朗的其他电影一样，这部电影有着迷惑性和两面性，明媚宁静的家庭生活虽与一个暴力的世界隔绝开来，但却令人感到摇摇欲坠。在他深爱的妻子、可爱的孩子和工作中所对付的歹徒之间，班尼恩认为他可以划清界限。但他却以自以为是的英雄主义，将恶魔带到了他的妻子和其他两位女士的生活之中。他是否意识到，他至少应该为她们的死亡负部分的责任？不，很显然他没有意识到，这正是这部影片如此令人暗自心寒的原因。他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却无视其所带来的代价。噢，当然，他是对的，拉贾纳和斯通是坏蛋。但由于将此告之于女士们，他无意间将她们带入了险途。

他所办的案子始于一位因为厌倦领取暴徒所给的薪水而自杀的警察。他询问了这位警察的妻子贝莎（Bertha，珍妮特·诺兰[Jeaneete Nolan]饰），她说她的丈夫是因为染上重疾而自杀的。班尼恩认为她的叙述不可信，然后这位警察的情妇露西（Lucy，多萝西·格林[Dorothy Green]饰）主动联系了他，她告诉他，警察的身体一直都很棒。班尼恩不明智地将露西的这番话告诉了贝莎，贝莎又将它对拉贾纳说了，于是露西就被杀死了，并被丢弃在一条县道上。如果他对贝莎有所怀疑，并且对露西所说的话也是将信将疑，而贝莎依然还活着，那么她一定在跟暴徒打交道。为什么班尼恩不怀疑这一点呢？他是有多天真呢？

上级要求班尼恩停止调查此案：“我接到了高层的一个电话。”那天晚上他的妻子（乔斯林·白兰度[Jocelyn Brando]饰，马龙·白兰度的姐姐）接到了一个威胁电话，班尼恩被激怒了。他去了拉贾纳家，威胁他，并且暴打他的保镖。他有没有想到，这种行为会给他自己的家庭成员带来危险？显然没有，直到她妻子发动汽车时一枚炸弹爆炸为止。

几天之后，他恐吓文斯·斯通，并命令他离开暴徒们常去的酒吧。斯通的女朋友黛比（Debby，格洛丽亚·格雷厄姆[Gloria Grahame]饰），已经对斯通感到厌倦，她跟在班尼恩身后上了街。他带着她到了他旅馆的房间，他们喝了点酒，然后把信息全都透露给了她。在那个时刻，他几乎忘记了他刚刚当上鳏夫。

黛比到旅馆时被跟踪了，当她回到斯通身边时，他将一壶沸腾的咖啡泼到她脸上，这是黑色电影历史上最有名的场景之一。她的半边脸上缠了绷带，逃离了医院，要求班尼恩保护她。他告诉她，寡妇贝莎掌握着匪徒的罪证，每周会得到一笔报酬。要是她死去的话，他就会把自己手上掌握的情报提供给报社。他之所以将这些事情告诉黛比，是因为他想让她来杀死这位寡妇吗？他可曾想到，她可能会因为脸上被留下伤疤而寻求复仇？他可曾想到，这会给她招致杀身之祸？当然没有。他以一种消极攻击的姿态，平静地为这些女士铺上了一条通往死亡之路。当那位废车场的跛足老会计员，冒着生命危险向他透露他的杀妻凶手的情报时，他甚至想要说服她去敲杀人犯家的门来指认他。这危险吗？是的，但是对于班尼恩来说，这种风险对她是可以接受的。

弗里茨·朗（1890—1976）是电影史上伟大的罪恶创作者之一。他的《大都会》（Metropolis，1926[26]）是影史最佳默片之一，然而是通过《M就是凶手》（M，1931），以及彼得·洛对儿童杀手的怪诞诠释，他才开始凝视着纯粹之恶。他从希特勒统治的德国的魔爪中逃离，成了一位多产的好莱坞类型片导演——拍了一些称职的骗子，一些黑色电影的杰作，以及最伟大的《大内幕》。他的作品中有一种带着讽刺意味的悲观主义，动摇着他的英雄们表面上的英雄行径。

格伦·福特在《大内幕》中扮演了一个完全合格的诚实警察的角色。他安静、从容、一往无前，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班尼恩。当他大发雷霆的时候，他会暴力相向——比如在他几乎把两个角色给勒死的时候。《大内幕》以班尼恩的尽职尽责推进着，犹如一篇传统的侦探小说。故事进展到一半时，李·马文与格洛丽亚·格雷厄姆的表演使得影片开始燃烧起来。

这是传奇演员格雷厄姆一次激动人心的表演。她以“不能说不的女孩”[27]而为人所知。她的名声不仅仅是因为她在《俄克拉荷马》（Oklahoma!，1955）中唱了这首歌，还源于她结了四次婚的不检点生活和诸多风流韵事。她的其中一任丈夫是导演尼古拉斯·雷（Nicholas Ray），他们是在她演了他的《兰闺艳血》（In a Lonely Place，1950）之后好上的。她的另一位丈夫是雷的儿子安东尼（Anthony）。她因《玉女奇遇》（The Bad and the Beautiful，1952）而获得了一座奥斯卡最佳女配角奖。她本该在次年因《大内幕》而再添一樽奖杯。她的活力就是观看该片的最好理由。格雷厄姆身上有一种鲜活与摩登的气息。她老是有点神经兮兮的，就好像在向一段听不到的曲子点头一般。她可爱但不漂亮，很时髦，但好像对世界厌倦而又世故。而且当她讲话的时候，她有办法令她的脸和鼻子保持相对不动，就好像她假装要表现得规规矩矩。“这可不是我看一个男人的方式”，她说，“关键是这背后的想法”。

她在《大内幕》里总是显得神经质，就好像她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却试图自欺欺人地说没有。马文是一个对女人蛮不讲理的角色，他在一家夜总会上打了一个女人，然后她跟班尼恩说他也打了她，“但是大部分情况下都是非常有趣的。代价高昂的乐趣。”她在廉价旅馆半试探性地引诱他的方式也很有趣：“你同手铐一样浪漫。你从不对女孩说一些美好的话吗？你知道，她青丝飘飘，秋波如水，肤如凝脂？”

李·马文则是她的一个可怕的衬托，他长着一副瘦长脸，相貌丑陋，满脸阴沉。如果说亚历山大·斯科比所扮演的匪帮老大看上去像一个自负的作家，那么马文的角色则为画面带来了真正的危险。他冷酷，毫不留情。他泼滚烫咖啡的那个场景变得如此有名，以至于你会忘记它发生在画面之外。后来，当缠着绷带的黛比转投班尼恩寻求保护时，她依然勇敢地试图装作很坚强：“我想有道伤疤也并不太坏——如果它只是在一边的话。我可以一直用半边脸生活。”

从表面上看，《大内幕》讲的是班尼恩以一己之力无所畏惧地对抗一群匪帮的故事。这群匪帮的地位是如此稳固，以至于警察局长都是马文牌局里的常客。但是如果这就是其真正的主题，影片就会显得过于冗长、平淡、生硬。是女人们和李·马文一起为影片注入了生命。我们还可以再增加一些其他人：爱着自杀的警察但后来又被班尼恩出卖的酒吧女露西·查普曼（Lucy Chapman）、那位相信班尼恩能保护她的妻子，还有黛比，她喜欢他，而且可能还为他感到难过，结果脸上留下了伤疤，最后还被差去做了他要做的事。在他向她解释了寡妇的死亡会如何摧毁匪徒之后，他平静地提及他本人在一个小时之前差点就杀了贝莎，这便为后面的故事埋下了伏笔。（在她杀死寡妇之前，黛比十分入戏：“我们应该直呼其名，贝莎。我们是同穿貂皮大衣的姐妹。”）

在班尼恩返回工作岗位，又一次坐在他的旧办公桌前，受到了他警察同伴们的欢迎。然后他出门处理另一桩案件，他让这些人知道工作依然一如既往。在他离开办公室时，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把咖啡热着”。在此种情况下，这种措辞并不十分得体。班尼恩的隐藏动机是嫁祸于女人，用他们的死来加深他对拉贾纳和斯通一伙人的仇恨，然后再插手进行报复。当然，他自己是不明白这一点的，当然对于我们来说，自然也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观看这部影片。这正是朗的道德两面派的美妙之处。他讲述了一个英勇警察的故事，同时又用这个故事来掩盖另一个更加黑暗、幽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