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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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的意义

《论语》(解读孔子,应以《论语》为主要文本)中,直接讲到天的地方,有十九条之多(据杨伯峻注)。其中,有些涵义是明确的,有些涵义并不是很明确;有些涵义是一致的,有些则并不一致,甚至相反。这就需要作出解释。如果作一些分析,孔子所说的天,大体上有四种涵义。

第一种涵义是指人格化的“意志之天”。如: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1]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2]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3]

吾谁欺,欺天乎![4]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5]

第二种涵义是指自然界即“自然之天”。如: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6]

子贡曰:“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7]

第三种涵义是指不可改变的命运即“命定之天”。如:

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8]

第四种涵义是从价值上说的,即所谓“义理之天”。如: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9]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10]

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11]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12]

在上述四种涵义中,第一种是西周以来的宗教神学观念,保留在孔子的思想言论中,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孔子在谈到人格化的天神时,多是涉及日常生活的事,而且已不是西周时期那种威严可畏的神灵,而是具有更多人性的、可以与之亲近的神。天虽然还是神,但已经人性化了。

第二种涵义即自然之天与第一种涵义是直接对立的,这是孔子时代关于天的意义的一个大变革,可谓古代的一次宗教革命。这期间的变革过程不必细述,大体而言,自西周以天代替殷商的上帝起,就开始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说文》云:“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天”字与头上青天不可分,换句话说,天具有宇宙空间意义,既高且大。神具有宇宙空间意义,这是一个巨大的内在张力或内在矛盾,与周族的早期信仰是否有关,值得研究。随着人类意识的启蒙,到周朝后期,普遍兴起了对天神的怀疑思潮,这在《诗经》中有大量表现。春秋时期终于出现了自然之天、自然之道的学说,如子产的“天道远”、伯阳父的“天地之气”等说。孔子就是这一学说的开创者之一。作为一位转型时期的思想家,在他的学说中存在不同说法并不使人感到奇怪,重要的是,看他提出了哪些新的东西,怎样解决不同观念之间的关系。孔子学说的意义就在这里。孔子学说是改革性的,不是颠覆性的。当他提出天是既高且大的自然界时,天的意义已发生了根本改变,但是仍然保留了某种神圣性,这是最值得注意的(以下还要讨论)。

最重要而且最不明确的是天的第四种涵义。这是孔子关于天的学说的核心所在,最富有创造精神。这也是孔子为什么成为儒家创始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天生德于予”之“天”,究竟何义?如果说是指上帝,那么,就是上帝选中了孔子,以孔子为其代理人;但是,孔子从来不承认他是上帝的儿子,也不承认他是“生而知之”的圣人(圣人与上帝之子或选民不同),即不是受命于上帝的特殊的人,而只是一个“好学”的人。他说他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比其他人“好学”。这说明孔子并不是以上帝使者的身份,受命而行使特殊使命的。如果说孔子负有一种历史使命,那是因为他自觉地怀有这样的使命感,而不是因为他接受了上帝的特殊任命。孔子是以“志道”“闻道”“传道”为己任的,“朝闻道,夕死可矣”[13]。他所“志”之道,既不是上帝的命令,也不仅仅是人间之道,而是天人合一之道。

有的学者(如余英时)认为,孔子及其儒家是以“人道”代“天道”,其所谓道,主要是指人道。还有些学者(如葛瑞汉)认为,孔子对天道的问题并不感兴趣。我以为,问题不是这么简单。如果说,像西方哲人那样探究自然界的构成、结构、机械原理和本体、因果关系等,那么,孔子确实不感兴趣;但是,就其探究自然界的生命意义及其与人的关系而言,孔子及其儒家是人类文化史上最杰出的代表。他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14]之说,正是讲天道与人道关系的。这里所说的“道”,决不仅仅是人道。既然天生德于孔子,他所“志”之道,就是天道无疑。由道而德,由德而仁,这不仅是道家老子的思维方式,而且是儒家孔子的思维方式(我认为儒道同源而不只是互补)。道与德相比,更具有根本性,德是道的内在化。“天之未丧斯文也”之说与此相同。只是“文”更具有人文色彩,主要指礼乐文化,其中便包含着由道而来的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