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经典生成与传播研究(第五卷)近代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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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包法利夫人》在中国的传播

福楼拜在中国受关注的程度,比之巴尔扎克不足,比之司汤达却又有余。但就研究的深度而言,福楼拜所达到的程度,比起前两位作家来,不但毫不逊色,甚至在思想和风格方面要深入不少。

福楼拜在中国的经典生成,和司汤达和巴尔扎克的一样,都是被动式的。下面从评论和翻译的角度来看福楼拜在中国经典生成的过程。

(一)《包法利夫人》在中国的评论

福楼拜在中国的际遇问题,学界已有研究。比如钱林森曾这样看待福楼拜研究的起点:

一九二一年,正当五四新文化运动方兴未艾之际,福楼拜从他长年蛰居的故居克瓦塞来到了中国。他的到来受到了中国新文学界颇为庄重的接待,几家有影响的报刊,如《晨报副镌》《小说月报》《东方杂志》均以重要版面推出了由仲密(周作人)、沈雁冰、谢冠生等人撰写的特载或专文,向这位法国作家表示了热忱的欢迎。这大约是中国人介绍福氏最早的文字。[1]

这是钱林森的修辞之文,不小心的读者可能会上当,以为福楼拜真的在1921年访问了中国。其实,福楼拜早在1880年就逝世了。不过,钱林森说的话,大致不错,福楼拜介绍到中国,确实要晚于巴尔扎克,大约是20世纪20年代初的事情。

在1920年3月,《少年中国》刊发田汉的《诗人与劳动问题》,其中介绍到了福楼拜的作品,文中说:

福罗贝尔Gustave Flaubert(1821—1880)

(一)他的著书:《波华丽夫人》“Madame Bovary”、《沙仑波》“Salambo”;

(二)他的思想和艺术:他的艺术从他分析的习性而生,他的自然主义和Zola,Balzac等的不同,不加一点主观,全立于严肃的客观态度之上;

……[2]

这可能是国内最早介绍福楼拜的文字。

到了1921年,《小说月报》上开始出现福楼拜的名字,比如茅盾《纪念佛罗贝尔的百年生日》。虽然在1921年,中国读者对福楼拜还所知甚少,他的作品甚至都没有翻译到中国来,但是这并不妨碍对他进行评论。

茅盾对福楼拜的评价是很高的:

法国自然主义的文学,在近代文学中,当然占有重要的地位,而且的确已经对于世界文学给予了重大的影响,这是不用疑惑的;而佛罗贝尔呢,即使不能算是自然主义之母,至少也该算他是个先驱者。如果离开了什么主义,单以艺术而论艺术,则他的《鲍芙兰夫人》(Madame Bovary)在小说界所开的新局面实在已是前无古人了。[3]

茅盾介绍了福楼拜的生平后,对《包法利夫人》的故事内容也作了简述。值得注意的是,茅盾对《包法利夫人》的关注,与他背后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宗旨有很大关系。茅盾说:“不但描写鲍芙兰夫人如此,描写其余的许多配角都是如此细密,所以全书是真实的人生写照。”[4]

茅盾的文章虽然比田汉更为细致一些,但是也不能过分夸大茅盾在介绍和研究福楼拜上的重要性。茅盾虽然是文学评论家,毋庸讳言,他的文学评论往往“掠人之美”,存在着翻译已有材料,然后拼成文章,以介绍给大众之嫌。这在五四时期资料和信息匮乏的时代,是情有可原的,但是在学术昌明的时代,就要小心谨慎。茅盾在北京大学读预科时,并没深入学习法文,倒是英文较为优秀,而这篇文章中出现的人名和书名都是法文,这好像暗示茅盾读的是法文书。但茅盾在翻译福楼拜的出生地鲁昂“Rouen”时,按照英文读法将其译作“洛亥”。这种做法正好透露茅盾是从别的英文资料上获得该文的某些内容。

日本学者介绍自然主义和福楼拜远在中国之前,比如《早稻田文学》1908年就有一篇论福楼拜的文章,名字叫做《福楼拜的自然主义》(フローベールの自然主義)。在中国还缺少直接阅读福楼拜的批评家时,日本批评家的文章,翻译到中国来,就成为中国读者了解福楼拜的一个重要资源。

1921年,罗迪先翻译了厨川白村的《近代文学十讲》,文中谈到了福楼拜:

还有一面,且具浪漫派的风格,且已经成为自然主义的先驱,有基斯塔伐福罗培尔。但此人的名作,如已经说过的《琶坏利夫人》,和巴尔柴克的诸作不同,已经为自然派小说的晓钟。[5]

1928年,沈端先翻译本间久雄的《欧洲近代文艺思潮概论》问世,书中对福楼拜论述的内容颇多,书中说:“鸠斯它夫·福劳贝(Gustave Flaubert,1821—1880)不仅是近代写实主义的先觉,而且是近代文学家中最有特殊性格及气质的艺术家,他的存在,值得最大的注意。”[6]

该书还介绍了福楼拜的“一语说”(single word theory),即赋予事物的运动、性质的,只有唯一的一个名词,或者动词,或者形容词。该书甚至还引用莫泊桑作品的序言,以与福楼拜的现实主义相对照。可以公允地说,本间久雄对福楼拜的研究,在20世纪20年代的东亚确实是首屈一指,他所使用的法国文学史以及作家书信和文论的材料,是中国批评界所缺乏的。

1930年,相马御风所著的《欧洲近代文学思潮》也稍稍提及了福楼拜和他的《包法利夫人》。次年,宫岛新三郎著的《现代欧洲文艺思潮》,也经高明翻译得以出版。这两本书对福楼拜的论述过于简单,不足征引。

福楼拜也进入中国人写的各种法国文学史中,这些作品大多参考的是法国人的著作。比如1923年李璜编的《法国文学史》中就在写实主义这一章提到了福楼拜及其《包法利夫人》。1925年,王维克翻译的《法国文学史》,1929年蒋学楷翻译的《法国文学》,1930年徐霞村的《法国文学史》也都提到了福楼拜的代表作,有些还简略地介绍了福楼拜的生平和《包法利夫人》的内容。

这些文学史中,值得注意的是徐仲年的《法国文学ABC》,该书对福楼拜创作《包法利夫人》的背景做了介绍,对《包法利夫人》的故事内容更为清楚:

爱玛·波娃利是乡下——湖昂附近——一个医生的夫人。她受了浪漫小说的引诱,指望过一种比她所过的稍有生趣的生活;她连接地受了数人,终因恋爱而破产,而自杀。

1857.1.31,巴黎法庭以该小说妨害风化与宗教罪欲罚作者;同年2.7,审过第二堂,宣告作者无罪。佛罗倍尔由此出名。[7]

像这样具体的介绍,在前面几种文学史中是很难见到的。前面的这些文学史,虽然也都参考了法国文学史家的著述,但是由于对法国文学缺乏系统的研究,也并未认真阅读作品,它们的论述大多粗略而模糊。这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福楼拜研究和介绍的通病,大多数作者在没有对《包法利夫人》研读的情况下,就贸然从一些国外的文学史中摘译概要性的文字,凑成篇幅,他们的著作,因而浮光掠影,多数仅起到作家辞典的作用。

在这种研究力度极为不足的背景下,李健吾的出现就格外引人注意了。在20世纪30年代,李健吾代表了中国福楼拜研究的高峰,他接连发表了许多文章讨论福楼拜,比如发表在《现代》杂志上的《福楼拜的故乡》,这属于文学背景的研究;发表在《文学》上的《福楼拜的书简》,这属于作家书信资料的研究;发表在《文学季刊》上的《论福楼拜的人生观》《福楼拜的内容形体一致观》等,这就属于精深的专题研究了。李健吾能够参考法国文学史,掌握福楼拜的书信和批评家的评论等第一手资料,他的研究不但材料丰富,往往有自己的见地,兼具思想性和艺术性,所以不仅成为福楼拜研究的典范,甚至成为民国时期外国文学研究的一面旗帜。

李健吾1931年赴法留学,本来心系于诗,结果却对福楼拜发生了兴趣,他曾经这样披露自己的心路历程:

说实话,我开头对他和他的作品并不怎么清楚;根据文学史的简括然而往往浮浅、甚至于谬误的知识,我知道现实主义和他因缘最近,而我的苦难的国家,需要现实的认识远在梦境的制造以上,于是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多少有些近似吉诃德,开始走上自己并不熟悉的路程。一走便走了将近二十年之久,寂寞然而不时遇到鼓励,疲倦然而良心有所不安,终于不顾感情和理智的双重压抑,我陆续把福氏的作品介绍翻译过来。[8]

这表明,李健吾选择研究福楼拜,和茅盾一样,都有当时中国国情的考虑。即福楼拜进入李健吾的视野,首先经历了文化选择的过程。

由于李健吾能直接阅读和翻译福楼拜的作品,所以他对福楼拜的细微之处感知最深,他曾这样透露自己面对作品时的感受:

“单字”的正确涵义已经需要耐心寻找……因为还要传达一种精神上的哲理的要求,就不可能用另一种主义表达。用流行的滥调来翻译,根本违误原作的语言风格,然而一律用“和”字去翻译et,忠实于形式,去精神固不止一万八千里。而原文字句的位置,到了另一种语言,心理接近,自然而然还是要有一种改易的必要。这就是翻译福氏的困难,他不仅是一位写小说的人,而且是一位有良心的文章圣手。[9]

能够深得作者著文的用心,当然就更能理解作品的意义和人物的形象。李健吾分析包法利夫人悲剧命运的结果,在于灵与肉的分离:

爱玛·包法利追逐理想的失败,如若寻找一个注解,如若想从福氏的观点寻找一个根据,我们可以说,便是“臀与心的永久的揉混”的结果。任何掺杂,到了最后,失去平衡,两相伤害……[10]

这不但从福楼拜本身来找根据,而且将包法利夫人性格悲剧的研究,深入到人性内部,因而外在的压迫便成为一种补充性的解释了。

李健吾1935年出版的《福楼拜评传》,被一些批评家誉为“天才之作”。福楼拜的书是在解剖包法利夫人,而李健吾则在这本书里解剖福楼拜。福楼拜阴郁的童年、悲观的人生与他作品的风格和感情基调都结合起来,李健吾用艺术的手段解释了一个人的艺术。

(二)《包法利夫人》在中国的翻译

《包法利夫人》最早的中文译本,出现在1925年,译者是李劼人。该书题名为《马丹波娃利》,系少年中国学会丛书。李劼人还翻译了《萨郎波》,1931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27年,李青崖也出版了他的译本,题名《波华荔夫人传》,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现在通行的译本是李健吾的,他翻译了多部福楼拜的作品。最早的一部是1936年的《福楼拜短篇小说集》,然后是1948到1949年的两部作品:《包法利夫人》和《三故事》。正是由于李健吾的翻译和研究,现在通行的译名采用的是李健吾的。新时期后,李健吾还翻译了《情感教育》。

除了李健吾的译本外,新近还出现了两种值得注意的译本,一种是周克希的,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一种是许渊冲的,由译林出版社出版。

下面比较一下李劼人、李青崖、李健吾三个出现得比较早的译本,看看它们各自的特色。

《包法利夫人》中卷第12章,写爱玛和罗道耳弗在野外会面,约好第二天私奔(第二天罗道耳弗抛下她走掉了)。离别的时候,有一个动人的场景,李劼人的译本是这样的:

爱玛遂在最后的抚摸中说道:“那么明天再会!”

她看着他走远了。

他再不回头。她跟他后面跑去,并挨近水边芦叶中叫道:“明天再会!”[11]

李青崖的译文是:

“那末明天再会罢!”艾玛在最后的温柔中说。

于是她便瞧着他走了。

他毫不回头看看,她却在后追着,在水边的矮树之间屈着身体喊道:

“明天再会呀!”[12]

李健吾的译文:

爱玛最后吻了他一下:

“好,明天!”

她看着他走开。

他不回头。她追过去,在水边荆棘丛中,向前斜着身子喊道:

“明天见!”[13]

这些译文首先有分行的差别,李劼人的是三行,李青崖的是四行,李健吾的是五行,但是分行并不是主要的,因为行多行少,其实跟对话要不要单独分行相关,这没有实质上改变作品的内容。以李青崖的为准,看第一句译文:“‘那末明天再会罢!’艾玛在最后的温柔中说。”这就出现了区别了。在李劼人的译文中,二人告别时是在“抚摸”,而在李健吾的译文中,却是在亲吻,孰是孰非,还是比较一下原文:

“A demain, donc dit Emma dans une derniere caresse”。[14]

这句话的本义是:“‘明天见’,爱玛在最后的抚爱中说。”这句话的核心在于“caresse”这个词,它有“抚爱、抚摸”的意思,往往动作轻柔,含有情意,“抚摸”在这里太过中性,所以李劼人的翻译过平,亲吻虽然也符合轻抚的动作,但是将动作的行使者转为嘴唇,又与原词意义不大相合。对于这句话的前半部分,李青崖译得有点长,和李劼人译的“明天再会”一样,都有点正式,像是用于一般场合的礼仪,而李健吾译的“好,明天!”就比较传神,更符合二人的关系,也符合爱玛当时的心境。

倒数第二句,当罗道耳弗走远了,出现了一个场景:“他毫不回头看看,她却在后追着,在水边的矮树之间屈着身体喊道……”李劼人译的是“他再不回头。她跟他后面跑去,并挨近水边芦叶中叫道……”这与李青崖的译本出现不少的差异,李青崖译文中的爱玛,是在树中屈着身体,而李劼人译文中的爱玛,离没入水中没有几步了。李劼人并没有译出“屈着身子”,李健吾的译文是“她追过去,在水边荆棘丛中,向前斜着身子喊道……”这里有“斜着身子”(看来李劼人确实是漏译了),而且是在“水边荆棘丛”中。不同的地点虽然只是小小的细节,但是可以衬托爱玛的心境,还是不能忽视的。如果是在荆棘丛中,那么可以看出爱玛不顾一切的心情,如果是在矮树下,那么她的心情就缓和得多,而要是在水边芦叶附近,则近乎罗曼蒂克了。

福楼拜的原文为:“Il ne se detournait pas.Elle courut après lui, et se penchant au bord de l’eau entre des broussailles……”直译的话是这样的:“他没有回头。她追上去,在水边的荆棘丛中歪斜着身子……”这句话中的一个关键词是“broussaille”,这种植物往往生长在荒地,而且带刺,若译成矮树和芦叶,则“刺”没有着落,生长的位置也发生变化。通过比较,可以看到李健吾的译文比较准确。

中卷第13章,一直急切地等着与罗道耳弗私奔的爱玛,收到了负心人的离别信,受辱而绝望的女主妇,跑到高处,准备跳下来自杀。这是心理描写特别突出的一个段落,李劼人的译文为:

亮晶晶的光线从下面直腾上来,把她那沉重的躯体只向着地狱引去。仿佛那空场上活动的土地从墙沿上涌起,仿佛那楼板也从另一端上曲折起来,成了一种海船颠簸的样子。她支持在甲板上,几乎像是倒悬着的,四围茫茫的一片天地。蔚蓝的天也侵入她的身上了,大气在她脑里流走,她只有退让,只有一任牠们的侵犯……[15]

李青崖的译文是:

从下面上升的反射光线直接向她射着。她觉得普拉司的地面仿佛沿着那些墙垣全体波动,而楼板也和颠簸的船只一般斜斜地竖起。她攀住窗口,几乎是悬空似的。蔚蓝的天色仿佛也侵害她,而空气在她空旷的脑中旋绕,她祇能听其自然……[16]

李健吾的译文是:

亮光由下面直射上来,把她的身体往深渊拖。她觉得摇曳的地面高到墙头,地板有一边倾侧下去,仿佛船在颠簸。她站在边沿,差不多悬在半空,一片大空地环绕住她。天空的蔚蓝袭有她,空气在她空洞的头颅里面流动,她只要顺从,只要束手待缚就成……[17]

三种译本出现了很大的偏差。看第一句,李健吾的译文是:“亮光由下面直射上来,把她的身体往深渊拖。”这描写的是爱玛站在高处,太阳的光从空地上打上来,站到爱玛的脸上,因而爱玛精神崩溃,而出现错觉,觉得自己要坠下去了。李青崖的译文是“从下面上升的反射光线直接向她射着”,意思相差不大,但是明显少了李健吾译文中的往深渊拖的文字。李劼人的译文并没有缺:“亮晶晶的光线从下面直腾上来,把她那沉重的躯体只向着地狱引去。”但在身体前面,多了一个“沉重的”形容词。查原文,为:“Le rayon lumineux qui montait d’en bas directement, tirait vers l’abime le poids de son corps.”[18]直译的话,意思为:“光线由下面直直地伸上来,将她的身体往深渊里拖。”前半句的一个动词“montait”,指的是向上升的动作,后半句的动词“tirait”,指的是向下扯的动作。因为这两个动作的主语都是光线,所以是将光线拟人化了。光线像一只手伸上来,要把人拽下去。李健吾的译文,前一个动词用的是“射”,后一个动词是“拖”,则这两个动词并没有同时配合好一个主语,而李劼人用的“腾”“引”,就更偏了。

第二句,李健吾的译文为:“她觉得摇曳的地面高到墙头,地板有一边倾侧下去,仿佛船在颠簸。”这里是爱玛错觉的继续,她失去了空间的意识,地面与高墙似乎颠倒了位置,因为头晕目眩,所以感觉脚下的地板像是船在颠簸一样。李青崖的译文为:“她觉得普拉司的地面仿佛沿着那些墙垣全体波动,而楼板也和颠簸的船只一般斜斜地竖起。”这里的“普拉司”一词非常奇怪,好像是专有名词,其实是“场地”(place)一词的音译,殊为多余。地面是“沿着”墙在动的用语有点生硬。李健吾的译文中,地板在向下倾,而李青崖的译文中却是在向上竖,正好相反。李劼人的译文为:“仿佛那空场上活动的土地从墙沿上涌起,仿佛那楼板也从另一端上曲折起来,成了一种海船颠簸的样子。”这里“土地从墙沿上涌起”,与李青崖的译文一样费解,后半句用的“仿佛”一词放在“楼板”之前,这说明楼板其实并没有乱晃,爱玛并不糊涂。后半句中的楼板也是向上折起来的。原文为:“Il lui semblait que le sol de la place oscillant s’elevait le long des murs, et que le plancher s’inclinait par le bout, a la maniere d’un vaisseau qui tangue.”直译的话是这样的:“她觉得摆动的地面高过了围墙,而地板的一头倾斜下去,像颠簸的舰船一样。”这样一来就清楚了,原来地面是在翻动,像是高过围墙一样,并非沿着墙在动,而地板运动的趋势是向下。对比一下,李健吾的译文最准确,李青崖的译文偏差最大。

最后一句,李健吾的译文是:“她只要顺从,只要束手待缚就成”。这是写周围的一切,无论是天空的颜色,还是空气,都在侵犯她,爱玛似乎毫无反抗之力。李青崖的译文是“她祇能听其自然”,意思相近,似乎爱玛想反抗,但心有余而力不足。李劼人的译文是:“她只有退让,只有一任牠们的侵犯。”似乎暗示爱玛并不甘心,有怨恨之意。虽然这三句话似乎意义都接近,但它们反映出来的心境完全不同。还是参考一下原文吧,原文是:“elle n’avait qu’à ceder, qu’à se laisser prendre”,直译为:“她只要顺从,只要听之任之就可。”这里说的是,爱玛感觉外在的环境都在自然而然地拉扯她跳下去,她根本不用作出反应,就可以遂了自杀的心。文中一个关键的语法点,在于“avoir à faire quelque chose”,它可以翻译为“需要做什么”,李劼人翻译为“只有怎样”,李青崖翻译为“只能”怎样,都不太贴切。李健吾的译文比较准确。

总体来看,李健吾的译文,既不像李青崖和李劼人那样,经常有漏译的情况,也不像李青崖那样,有时会出现很大的偏差。李健吾的译文还较这二人更为简易、流畅,文风更好。所以,当李健吾的译本出现后,就赢得读者的喜爱,成为权威的译本了。

(三)《包法利夫人》与《死水微澜》

值得注意的是,《包法利夫人》的译者李劼人,在20世纪30年代,创作了一部《死水微澜》,引起批评家的广泛关注。一些批评家注意到李劼人的这部作品,借鉴了《包法利夫人》。虽然《死水微澜》涉及更多的历史事件,比如八国联军侵华、袍哥与教民的对抗,但是作为中心人物的蔡大嫂爱慕虚荣,有爱玛一样的性格。她年轻时受到邻居韩二奶奶的刺激,对成都大户人家的浮华生活非常向往,她后来竟然嫁给了一个杂货铺的呆子蔡兴顺。蔡大嫂曾经这样议论她的丈夫:“我们那个,一天到晚,除了算盘账簿外,只晓得吃饭睡觉。说起来,真气人!你要想问问他的话,十句里头,包管你十句他都不懂。”[19]这个蔡兴顺其实就是包法利医生了。蔡大嫂和袍哥罗歪嘴相熟后,喜欢罗歪嘴的江湖豪气,于是跟罗歪嘴有了私情。罗歪嘴如同是那个罗道耳弗了。不过,罗歪嘴并不是伪君子,他没有遗弃蔡大嫂,只是随着袍哥组织崩溃,罗歪嘴不得不逃亡,从而结束了这段恋情。

似乎《死水微澜》中的故事地点,也像《包法利夫人》一样处在变换中,从第一次婚姻的天回镇挪到了成都。在风格上,《死水微澜》也借鉴了《包法利夫人》环境描写的手法,以及对人物心理的解剖,当然,作品也吸取了中国世情小说的笔法和语言。但总的说来,《包法利夫人》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这可能是《包法利夫人》在中国经典化后留下的一个最醒目的印迹。

[1] 钱林森:《“爱真与美的‘冷血诗人’”:福楼拜在中国》,载《蒲峪学刊》,1994年第2期,第31页。

[2] 田汉:《诗人与劳动问题》,刊《少年中国》,第1卷第9期,第17页。

[3] 茅盾:《纪念佛罗贝尔的百年生日》,载《小说月报》,第12卷第12号,第1页。

[4] 茅盾:《纪念佛罗贝尔的百年生日》,载《小说月报》,第12卷第12号,第2页。

[5] 厨川白村:《近代文学十讲》,罗迪先译,上海:学术研究会,1921年版,第230页。

[6] 本间久雄:《欧洲近代文艺思潮概论》,沈端先译,上海:开明书店,1928年版,第171页。

[7] 徐仲年:《法国文学ABC》,上海:世界书局,1933年版,第39页。引文将原文中的“仔望”改作了“指望”。

[8] 福楼拜:《三故事》,李健吾译,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9年版,第1至2页。

[9] 同上书,第13页。

[10] 同上书,第701页。

[11] 李劼人译:《马丹波娃利》,上海:中华书局,1925年版,第328页。

[12] 李青崖译:《波华荔夫人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第336页。

[13] 李健吾译:《包法利夫人》,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版,第314页。

[14] Gustave Flaubert,Madame Bovary.Paris: Michel Lévy Préres, 1857, p.282.

[15] 李劼人译:《马丹波娃利》,上海:中华书局,1925年版,第337页。原文“颠播”应为“颠簸”,此处依原文,未加改动。

[16] 李青崖译:《波华荔夫人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第347页。

[17] 李健吾译:《包法利夫人》,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48年版,第314页。

[18] Gustave Flaubert,Madame Bovary.Paris: Michel Lévy Préres, 1857, p.290.

[19] 李劼人:《死水微澜》,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第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