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先生谈学习与写作
北京大学中文系汉语教研室主任王力教授,是我国享有盛名的语言学家。他在汉语研究的几个主要领域,都有重要著作。就“大学生如何学习”等问题,在1978年8月我连着几天,访问了王力先生,听他畅谈几十年来的治学心得,感到很有启发。现将要点简略地整理如下,以飨读者。
要善于向教师学习
王力教授说:“在大学学习时期,要注意向老师学习治学方法,毕业后才可以独立研究作出成绩。”他谈到自己从小家贫,小学毕业后就教书了,靠自学读了许多古书,打下了学问的根底。后来在上海读了一年大学。(向教师学到一些做学问的方法,还写了《老子研究》一本书。)但真正找到治学的门径,还是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学习时期。“当时研究院的四位教授,对我影响最大:第一位梁启超教授。他是我毕业论文的导师,他讲的‘今日之我要向昨日之我挑战’,对我在治学上不断提高、积极进取很有好处。第二位赵元任教授。他原读理科后搞语言学,很有科学头脑。讲课写文章都讲科学性、逻辑性,对我影响最大。我在他影响下,毕业以后即专攻语言学。我记得他曾在我文章后写过一批语:‘说有易,说无难。’很有道理。我因广西一些地方无撮口呼而说两粤皆无撮口呼,就以偏概全了。可见严密的科学头脑很重要。因此我主张文科学生都要有自然科学基础训练。我自己没上中学,但也自学过数学等课程,努力培养科学的思考方法。赵先生重视外语学习,对我影响也很大。从外国语言学著作中可学到不少科学理论与方法,提高我们汉语的研究水平。如汉语史,中国从来没有这门学问,而外国有英语史、法语史、俄语史,这就对我们有启发。有人说:‘王力常常闯新路。’其实我不过是用了人家的方法来研究汉语而已。第三位陈寅恪教授。他的中国古代学问功底很深,还会十多种外文,博闻强记,知识特别渊博,高深莫测,十分惊人,他的研究方法与科学头脑又与赵元任接近,使我很佩服。第四位王国维教授。他治学态度很严谨。当时他名气很大,但每次讲课总要有一两次说‘这个地方我不懂’‘那个地方我不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老老实实,从不不懂装懂,这样有名的大学者如此忠诚于科学,给我很深的印象。他还向我说过:‘我研究的东西,一定要无可争论的,不可推翻的才研究。’老师们的这些话,我至今牢记在心,处处注意实行。我从这些老师虽然只学习了一年,却奠定了毕生治学的基础。因此,我想到在学校里不能只灌输知识。要紧的是方法,掌握了好的治学方法,一辈子受用不尽。在前人基础上,可以超过前人。”
写文章怎样才能写得快
年过八旬的王力教授在修改过去的一些著作,每天工作八小时,最多每天可写文章三五千字。人们都说王力先生效率高,写文章快,那怎样才能快呢?他说:“平时注意的问题,考虑周到,又想得透,写起来就快。不是提起笔才想,而是把问题想透了再动笔。想的时间要和写的时间成反比。想得越多,写得越快。如果没有想透,照我的经验,越改越糟,改来改去也改不好。凡是人家称赞的文章,都是没怎么改的。我写文章时,不打草稿打腹稿,先搭架子,理思路,想好了提纲和主要内容就动笔写,字写得不是很快而是很慢,写时还在思考,因为想透了,写下来就很少改。文章要讲严谨。字都不工整,还有什么严谨。字很端正,说明你是郑重其事写文章的。”
一般文章写得较快,考证文章比较难写。《中国现代语法》(上、下)、《中国语法理论》(上、下)这两部书,写了不到一年,但做准备工作用了一年多。只是拿《红楼梦》作语法分析,就花了半年工夫。把书中各种语法结构分门别类写在一起,我看到他是抄在笔记本上的一类占一页,分类抄写。他不做卡片而做笔记,再作综合分析,写成讲义。原为两部分,后来接受闻一多先生的意见分为语法和理论两部书。“《汉语诗律学》写得就快,七十万字,前后不到一年时间。那时在广州岭南大学当文学院长,边教课边写书,结合起来。当时注意到外国有‘格律学’,我开了一门课叫‘诗法’,发现《声调四谱图说》很有用,就主要参考此书。但在前人基础上要有自己的发明。诗的句法这一部分,前人没搞过,我花的功夫较大。此外关于‘孤平’‘拗救’和‘律诗出韵’等问题也都有自己的新东西,有的比古人说得更清楚更科学一些。”王力先生说:“搞出科研成果决不是高不可攀的事,顶多八年,一般三五年即可出科学成果,看你努力不努力。”
王力先生谈到过去写书常和教学结合在一起。《中国音韵学》《中国语文概论》《古代汉语》《汉语史》和《中国语言学史》等书原来都是讲义。课讲完了,书也写好了。当然,还要不断加工,精益求精。目前他正在重写《汉语史》,工程较大。在研究中他又不断发现新的课题,如为了充实词汇史,编了一部《同源字典》,在编字典过程中又发现《康熙字典》在注音上的许多谬误,可以进一步研究辨正。因为年纪大了,原定每天工作不超过五小时,但是不行。感到要研究的东西层出不穷,简直写不完。现在他每天到工作室工作八小时,晚上还要替人看稿、写回信,工作很多,但并不感到是负担,而是把研究看成一种精神上的迫切需要,感到不拿书本不写文章是很苦的事,简直没法过日子。为此,他放弃了去黄山休养的机会,因为二十天不干事是非常苦恼的事呀。王力教授说:“当你发明一个字的意义,其快乐也等于科学家发现了一颗恒星。在前人基础上解决了新的问题,确是很大的乐趣。这是心灵上的乐趣,比耳目之娱更有吸引力。”有一次,他的儿女们从广西来探亲,全家一起游香山,归来时已是下午五点了,但王力先生还抓紧时间独自到书房去工作了一个小时。儿女们惊讶地说:“没想到你是这样抓紧时间的。”
白发苍苍的王力教授如此热爱学习,热爱科学工作,几十年如一日,求知欲如此强烈,如此勤奋刻苦地追求真知真理。我想,这正是他取得巨大成就的最重要的原因吧!
附录:汉语教学的关键琐议
汉语热正在泰国兴起。
怎样才能多快好省地学好汉语呢?这是大家关心的问题。我想结合教学实践,谈一点粗浅的体会。
学习汉语,必须做到“四会”,即会听、会说、会读、会写。这“四会”的关键是什么呢?我以为是“会说”。
会说了,必然会听,因为会说是建立在会听的基础上的。只要会说,又识字,必然会读。会说了,又识字,把说的记录下来就成了文章。“我手写我口”,只要说得好,必然写得好。所以,实践证明,学好汉语,会说是关键。
会说的关键又是什么呢?
在北京大学,有许多外国留学生,其中有少数学得很好的,如加拿大的大山,说得一口地道的北京话,成了有名的相声演员。好在哪儿呢?我以为是“声调”。
北大的很多外国留学生,进修教师,说起中文来“外国味”很浓,其主要原因就是由于他们不注意声调,说起话来就不像地道的汉语了。汉语是“孤立语”,有声调,声调起“音位”作用(音位是一个可区别词义的语音),声调可区别词义。而欧美及日本则不同,他们的语言是黏着语,没有声调,声调不起区别词义的作用,所以,他们没有声调的概念,说汉语时往往忽视了声调。这样,他们口中的汉语,自然不地道了。
泰国的情况有些不同。泰语是有声调的。但是,泰语的五个声调和汉语普通话的四个声调的调值不同。泰语入声字多,有P、T、K的词尾,汉语普通话则没有入声,只有阴、阳、上、去四声。所以,泰国人学汉语要学好相当不容易说准确,往往有很浓的“泰国味”,不像地道的中国普通话。
下面我就讲讲在教学中发现的容易发生的语音错误,这些错误主要是声调方面的。
汉语的第一声“阴平”,是高平调,其调值是“55”,可是不少人达不到那个高度,念成了“44”,成了“次高平调”。可能泰语中无高平调而有“次高平调”,于是不知不觉地调值读低了。这样就只有泰国味而没有北京味了。全班的人都如此读,可能一开始就读错了。
汉语第三声是先降后升的“降升调”,其调值为“214”,但是许多人把它念成“21”,只有降而没有升,味道大不一样了。
“轻声”和“儿化”读不准也不像汉语,这也是声调的问题。
语调和重音也很重要。汉语的语调一般在句尾稍降。“我来了”的“了”字应该读低音。可是全班80多个学生都念成了高音,这就把句子变成了问句,当然也就不像汉语了。
这些“先入为主”的误读很难纠正,但不纠正就不能摆脱“泰国味”,所以读准声调是学习地道的汉语的关键,一开始就要特别注意才好。
(泰国《星暹日报》2004.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