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言辞到文章
鲁迅撰《中国文学史略》,以“自文字至文章”开篇。虽也提到原始之民以姿态声音自达其情意,但认定口耳之传不足以行远或垂后,故文字的诞生更带根本性。从《说文解字》入手讨论文学的起源,这一思路得益于章太炎与刘师培。所谓“自古词章,导源小学”“未有不知小学而可言文者也”,因此,“欲溯文章之缘起,先穷造字之源流”。章、刘其实都注意到早期史书多记口语、诸子之书近乎演说、古人论学特设记问、战国游说惟在立谈等,可囿于“言语文学厥科本异”,或者坚持“文笔之辨”,故宁愿以“解字”来“说文”。[1]
各种文体对“言辞”与“文字”的依赖程度大不相同,所谓的苍颉造字或六书义例,并不能充分说明“文章”的发展趋向。倘若承认六经、诸子和史传对后世文章的决定性影响,那么无论如何不该绕开当初那些没有多少藻采的“口语”与“演说”。因此,我更欣赏朱自清的思路,探讨中国散文的发展,不妨直接从“言辞”如何影响和造成“文章”说起。[2]
清人论文,多以记言的《尚书》开篇。“五四”以后学术范式转移的一个标志,便是甲骨学的兴起。随之而来,谈论文章起源,必追溯殷商的卜辞。巫觋为帝王求凶问吉、预测祸福,记录下来便是今人所见的卜辞,后人或许可以从中读出许多故事,可当初它只是占验的语言,最多加上巫觋的推测与想象。所谓“巫卜记事”,指的是巫觋的社会功能;倘就文体而言,卜辞只记占验之语。不妨读读这片常被引用的卜辞:“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不要说那些只是预卜祸福或天气,即便蕴藏着狩猎、祭祀或战争等大事的卜辞,仍是模拟巫觋的口吻。
从甲骨卜辞的片段记录,到系统的卜筮著作《周易》中的卦爻辞,文字表达水平已大为提高,而且多用韵语,明显是为了记诵的方便。到了《易传》中的《系辞》与《文言》,已经有严密的推理和完整的结构,俨然是在“做文章”。《易传》十篇,到底出自何人、成于何时,一时难有定论。但其带有战国文风,不可能出自孔子之手,这点大概没有问题。而《系辞》和《文言》之注重辞采,讲究奇偶相生,既便于口耳相传,也有日渐文章化的趋向。
更明显地体现“从言辞到文章”这一发展趋向的,还是《尚书》《国语》等历史著作。《汉书·艺文志》称: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
上古史官之分工及记言记事之别,未必真如班固设想的那么泾渭分明。不过,《尚书》以记言为主却是不争的事实。《商书·盘庚上》还有“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作为“王若曰”的背景,《周书·多士》也有“惟三月,周公初于新邑洛”交代发布告令的时间地点;《周书·无逸》连这些简单的说明文字都省了,开篇便是“周公曰”。唐人刘知幾对此有过大致合理的解释:“盖《书》之所主,本于号令,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至于杂入言地理的《禹贡》、述灾祥的《洪范》以及记人事的《尧典》《舜典》,在刘氏看来,“兹亦为例不纯者也”[3]。本来就不是完整的著述,体例焉能完全统一?只是相对于此后的史书来,《尚书》确实多载“语录”而不注重“叙事”。
图1-2 宋刻本《尚书》书影
《尚书》的源流及真伪辨析,是学术史上一大公案,这里不拟涉及。但不管真伪,既被列入天下义理辞章之渊薮的“六经”,历代文人无不悉心研读。因此,所谓“《尚书》为中国第一部古史,亦即中国第一部古文”的说法[4],判断或许有误,却真实地表明此书在古文家心目中的地位。《尚书》对此后几千年制诰诏令章表奏启的深刻影响固然重要,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其高古质朴而极少藻饰的叙述风格,往往被后世用来作为扫荡浮华文风、提倡文章复古的旗帜。文学史家为了证明“进化的轨迹”,尽量发掘《尚书》中较有文学色彩的比喻、韵律乃至场面描写,这自然没错;可《尚书》之被历代文人阅读和模仿,重点不在辞采藻韵,而在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所说的“本之《书》以求其质”。
《尚书》记言,言随时迁,刘勰已经抱怨“训诂茫昧”,韩愈更称其“佶屈聱牙”。[5]虽经历代学者训释考订,至今仍有许多不可解处。《尚书》之所以难懂,原因在于多用方言口语,20世纪30年代,有人据此论证白话文之不足以行远,有人则将其作为提倡大众语及拉丁化的依据。[6]其实,汉字作为表意文字的特征以及上古书写的困难,决定了中国的言、文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完全一致。为了节时省力,也为了流传久远,必须尽量减少对当世口语的依赖。两千多年后的今人,稍加训练就能读懂孔孟庄骚,这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建立与发扬光大至关重要。这种奇迹的创立,是以摒弃口语而追效古人为代价的。《尚书》的“佶屈聱牙”,不过凸显了言文分离对中国文学发展的制约。后世文章的多用雅言及书面语,正可从《尚书》的流传与接受窥见端倪。
同样注重记言,《国语》已经颇多润色。今本《国语》二十一篇,包括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时代断限参差,纪事繁简相异,各篇体例也都很不一致,可所录之语却没有根本的区别。史家们明显没有“从实而书”,“记其当世口语”,而是采用流传更为广泛的雅言。其中吴、越之语有气势,周、鲁之语多理趣,总的倾向则是加进了助词、连词和语气词,使文章显得流畅委婉。《国语》的体例虽以记言为主,但已有通过一系列言行展示某一人物风采的趋势,可视为语录体向人物传记的过渡。若《晋语》中重耳的流亡、《越语》中勾践的灭吴,都在注重记言的同时照顾到故事及人物性格的完整性。单就叙事(尤其是描写战争)而言,《国语》显然无法与《左传》媲美;但《国语》中不少精辟的议论,一点不比《左传》逊色。著者注重教诲,颇多妙喻,再加上所录列国行人之辞令大有可观,《国语》因而也为后世文人所激赏。
先是列国外交,使者聘问,言语真有兴邦或亡国的功效,自是不能不着意经营。后又处士横议,立谈可以取卿相,辞令成了死生穷达的关键,难怪时人苦心钻研。行人之从容委婉与游士之铺张夸饰固然异趣,但“尤重辞命”却是一致的。相对于《尚书》中帝王诰谕臣民的“直言”,《国语》所录行人、游士之“词命”已经有浓厚的文学意味。《国语》《左传》乃至《史记》等,因多载大夫辞令、行人应答,“其文典而美,其语博而奥”;而记录战国虎争时“剧谈者以谲诳为宗,利口者以寓言为主”,无疑也对历史著作的叙述风格产生影响。[7]也就是说,记载先秦史事之文章风韵,与其时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使臣、游士对文辞的刻意修饰有关。
出使专对不辱君命的行人之官,与抵掌腾说以取富贵的纵横家流,二者之道德境界似乎天差地别。苏秦、张仪之合纵连横声名狼藉,以致后人一般不将“纵横”二字与孔门弟子或墨家之徒连在一起。其实,纵横家之揣摩敷张,与行人之权事制宜,颇有相通之处。《汉书·艺文志》称“纵横家者流,盖出行人之官”,便因二者都是随机应变,以能言善辩谋求政治利益。章学诚对此有进一步的发挥:
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者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行人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奚为?”是则比兴之旨,讽谕之义,固行人之所肄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8]
既然战国乃纵横之世,没有一点纵横之术,焉能有立锥之地?九流宗旨虽异,但都必须游说四方,故章学诚称“及其出而用世,必兼纵横”。管仲之相齐、子产之存郑、墨子之救宋,以及孟子之历聘齐梁、荀卿之三为祭酒,都不无抵掌腾说之习。可见擅辞令、兼纵横,乃战国诸子的共同特征。宗旨不同的诸子百家,为了谋取治国安邦的机遇,都注重学诗能言,讲求辞令之美,这无疑会影响“记言”之史的叙述风格。
最能体现纵横之术对史书风格的影响的,当推《战国策》。今本《战国策》三十三卷,为汉代刘向所整理编次并定名。此类文字,秦汉之际流传甚多,编者非一人,成书非一时,刘向因其为“战国时游士辅所用之国,为之策谋”,故名曰《战国策》。“其事继春秋以后,讫楚汉之起”,间杂有秦并六国以后的事。以“纵横之世”的游士策谋为主体,可以想象其必然多录纵横家言。《战国策》中也能找到儒、道、法各家思想的印记,那是因为一来百家争鸣中各家互有借鉴,二来纵横家讲权谋故不死守某一学理,三来编辑时可能杂入他家文字。最后一点并非不重要:尽管多载纵横家言,《战国策》毕竟是史书而非子书。
刘向《战国策·叙录》中有一段话,大致说明了此书产生的时代特征以及其思想倾向和文章特色:
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策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故其谋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皆可观。
既然人君为了取强争霸而“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理想之士远不如权谋之徒见贵于时,就难怪“高才秀士”们耐不住寂寞,抛弃“仁义礼让”而只讲“时势”与“权谋”了。借用《燕策》中苏代的话:“仁义者,自完之道也,非进取之术也。”身处“礼崩乐坏”的乱世,讲求“进取”的游士们不再执著于“迂腐”的理想,而是以“奇策异智”兼谋国运与私利。苏秦、张仪的合纵连横纯以揣摩为术,不讲敬天爱民,为后世所不取。但冯谖为孟尝君“市义”(《齐策》)、苏代止赵伐燕(《燕策》),以及千古传诵的触龙说赵太后(《赵策》),讲的也都不是仁义,而是时势与权宜。
纵横家言,大都波澜曲折,扬厉恢奇,追求的是“现场效果”,而不是“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故与其将《战国策》作为信史来考辨,不如将其作为文章来欣赏。《魏策》中“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天子之怒”与“流血五步,天下缟素”的“布衣之怒”的对峙,竟以秦王的“长跪而谢”结束,虽不合史实,却大快人心,且颇具审美效果。游士之摇唇鼓舌,本为谋取政治利益,可其文字之“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无意中造成一种对语言艺术及文章气势的刻意追求。游士重揣摩而轻道德,本就容易“放言无惮”;为了出奇制胜,更是喜欢故意“危言耸听”。这就决定了其言其文常用偏锋,擅长形容、铺张和比喻,多用排句且声调铿锵。以一史著而如此藻采绚烂、酣畅淋漓,实大大得益于其所载策士之辞。
《战国策》也有叙事曲折,极尽腾挪跌宕之能事者,如几乎被司马迁全文抄录的“荆轲刺秦王”(《燕策》);但“纵横家言”毕竟构成此书的主体,故后人颇有欣赏其文辞而非难其立意者。所谓“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或者读《战国策》“必向其说之工,而忘其事之陋”,正是凸现了这种尴尬。[9]可心与术、言与行能否截然分开,实在没有把握。后人批评苏轼父子策论的好为大言,虚张声势,正是针对其学其文之“出于纵横”。[10]
“左史记言”,行人与游士的优美辞令使得史书颇具文采和风韵;“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私人讲学及私家著述的兴起,同样显示由言辞到文章的发展路向。后世作为“著作”阅读的,当初很可能只是“言语”。由注重口耳相传的“讲学”,到诉诸刀简笔墨的“著述”,其间“作者”的观念及写作的过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汉书·艺文志》称:“《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先秦子书中带有讲学印记的颇多,只是不像《论语》那么纯粹而已。至于不自著书,而是口耳相传,然后由及门弟子或宾客、子孙撰定,更是先秦诸子著作的共同特征。[11]明此古书体例,则先贤著述中杂入后学附记,或者同一文本保留多种记录,都与作伪或秦火关系不大,而是由“讲学”向“著述”过渡所必然留下的痕迹。
《论语》对后世的影响,主要是孔子的“道德”而非“文章”。首创私家讲学的孔子,无意于“沉思翰藻”,其传诵千古的至理名言虽然也有刻意经营的意味,但“师徒对话”这一形式内在地规定了《论语》从容不迫、温文尔雅的叙述风格。话题忽西忽东,人物忽乙忽甲,再加上每段只有三言两语,论述实在说不上充分。可师徒朝夕相处,互相熟悉对方的思路,尽可点到即止,没必要多费口舌。由此而造成的文字简洁倒在其次,最为感人的是“坐而论道”时的神态气韵。不同于此后剑拔弩张的“论辨”,这里以自我“陈述”为主。即便是《论语·先进》中那段广为传诵的对话,也只是“各言其志”。这就使得《论语》不以“思辨”而以“气韵”见长。孔子之所以激赏“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固然是因其蕴涵礼治德政的社会理想,也与孔子本人的审美趣味相吻合。这段话所体现出来的精神境界,其实可作为《论语》叙述风格的象征。
随着百家争鸣的兴起,言辞的犀利以及论证的严密逐渐取代了师徒讲学的潇洒与雍容。尽管《孟子》的气势、《墨子》的逻辑,以及《庄子》的寓言与想象,都比《论语》的平铺直叙更具文采,可后者于简单淡泊中透露出来的“气韵生动”,却更让千古文人怀念不已。
《老子》五千言,谈玄说理,远比《论语》精微。用世与避世、政治与哲理、人伦与天道、建设与批判、讲学与著述——倘若不将其绝对化,这种区分约略可见《论语》与《老子》的差别。单就文章论,《老子》的奇偶相间、散韵杂处,以及大量使用排比句式,大概真如鲁迅所说的“以便记诵”[12]。但《老子》思想的辩证、论题的集中、说理的精辟以及文辞之美,均非互不连贯的语录体可比。《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关于老子出函谷关被关令尹喜强迫著书的说法或许过于神奇,但“五千精妙”非讲学之语,乃专门著述,却是毫无疑义。老子主张“信言不美”“善者不辩”,可其著书立说时却没有真的“复归于朴”“不居其华”,而是既“美”且“辩”。只是由于其后学庄周的文章实在太出色了,后人论及道家之文时常以之为代表,谈《老子》者于是多注重其旨趣遥深,而忽略其文辞美妙。
从政治家的训令与历史家的记言,到行人与游士的说辞,再到私门讲学与著述,在强调实用性的同时,加强对文辞之美的追求,“言辞”于是逐渐向“文章”过渡。先秦时代“无意为文”的史官学者,虽不若后世文人之“沉思翰藻”,但其文史未别、骈散不分、言文没有完全脱钩的浑朴状态,自有一种特殊的美感,为后世反叛时文、力主复古者所永远追慕。
[1] 参阅章太炎《文学说例》、刘师培《文说》和《文章源始》,均见《中国近代文论选》。
[2] 参阅朱自清《经典常谈》第十三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版。
[3] 刘知幾:《史通》卷一《六家》。
[4] 陈衍:《石遗室论文》卷一,无锡国学专修学校1936年刊行,第1页。
[5] 参阅刘勰《文心雕龙·宗经》和韩愈《进学解》。
[6] 参阅鲁迅《门外文谈》(《鲁迅全集》第六卷)和陈柱《中国散文史》(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19—20页。
[7] 参阅刘知幾《史通》卷一四《申左》和卷六《言语》。
[8]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一《诗教上》。
[9] 参阅苏洵《谏论》和李文叔《书战国策后》。
[10] 参阅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二《博约上》、章太炎《国故论衡》中卷《论式》。
[11] 参阅余嘉锡《古书通例》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和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上编第五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年版)。
[12] 《鲁迅全集》第九卷,第3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