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乐器是把钥匙
举一赅万,是通透,看事物就在通透,能通透,从具体入,反更能寻迹而得,而具体的关键之一,就在乐器。
乐器是器乐之本,是器乐的载体,而器乐则是歌乐之外音乐的总称。以音乐与生命的贴近而言,自以歌乐为最,因为声是人所发、歌是人所唱,人乃最能共鸣;且歌乐通常有词,语言文字既是人类抒发情感、沟通彼此最自然有力的工具,歌乐之动人与重要乃不在话下。
相对于此,器乐抽象,美学距离感较远,引起贴身的感动较难,但器乐也有歌乐没有的优势。
优势首先在它的幅度。尽管人声在不同艺术形式因不同发展而多彩多姿,但毕竟受限于声带,未若器乐吹、打、拉、弹,只要能发声的,都可入乐。
优势更在它的极限。人声有音域、音色乃至速度、和声、复调的一定限制,器乐则远远冲破了这个局限。
优势也在它较远的美学距离感。陶潜对歌乐与器乐的感染力曾有传世的名言:
丝不如竹,竹不如肉。
他说的是:弹弦乐器的感染力不如吹管,吹管则不如人声。
陶渊明的时代并无拉弦乐器,丝就是发出点状音的弹弦乐,点状音与人声距离最远,所以与人较难直接感通;吹管虽是连续音,可惜多受音孔所限,不好发出人声般穿越音阶的弹性音、滑音——而这类音正是人类不用意义语言表达情绪时的声调,所以也远了一些。
然而,这美学的排列倒过来也说得通:
肉不如竹,竹不如丝。
在人的情感经验里,所谓“不关己,关己则乱”,意指情感过度地贴近,人就丧失了对事物观照的能力,也就无以自当下的情境扩充超越。用中国艺术的说法,这艺术就少了意境,而这意境,正就是弹弦的特色,琴、琵琶一两个单音,往往就能点出一种意境来,但“歌,唱得很有意境”却是很少见到的形容。
意境,是生命的扩充与超越,于是在器乐里,我们反更能感受一个民族更深的内在。
优势也在器乐有它更深、更直接的真实。歌乐感人,中国的歌乐讲究声情与词情兼备,声情是音乐的感染,词情是歌词的牵引,而后者还往往成为主要的部分。
器乐不然,它直接诉求音乐,音乐抽象,不好藉事论理,但因此也就不流于文字的概念与装饰,也所以透过器乐可以更照见一个人、一个族群乃至一个文化的真实。
器乐重要,音乐世界里谁都不敢轻忽它,而乐器是器乐的载体,重要自不在话下,但中国乐器实际受到的待遇却大有不同。
一般人乃至音乐家眼中,有些乐器的确重要,例如钢琴、小提琴,号称乐器之王、之后,原因无他,因它性能卓越,表现力既深且广。但更多的民族乐器则不然,原因也无他,因它性能有限,表现力受限。
这样来论列乐器,似乎自然,但如果再进一步问,要有怎样的性能与表现力时,问题就来了。
你要用水墨画出油画凝固堆叠的量感,水墨当然就是拙劣的媒材,但换个角度,你要用油画写出水墨晕染渗透的流动,油画也只能相形见绌。
所以说谈性能、谈表现力,还先得谈想表现的是什么。
要洪亮伟大,西方声乐头腔体腔的共鸣就专长,要水磨婉转、一唱三叹,中国戏曲的行腔转韵就扣人心弦。
歌乐如此,广垠的器乐更如此,谈和声、音响,钢琴自是不作他人想,但要讲气韵生动、虚实相生,则不能做出弹性音、滑音这行韵手法的乐器又怎能成为称职的乐器。
所以关键还在观念。
这观念的误区,在以西方的标准看待自己,而更根柢的,是无视于乐器乃历史演化的结果,它并非只是工艺科技上的“客观”成果。
举例而言,中国的古琴音量很小,正缘于琴是用来进德修身,用来给自己与三两知音听的,音量原不须大;且小,更逼使听者须沉下心来听,这是个高明的心理学设计,否则以周代中国已可以铸造每钟可发出两个音的编钟,对由木板合成的琴要说无法扩充其音量,其谁能信?
所以说,历史乐器之成为现在的样貌,其实是美学理念与音乐表现长期激荡的结果,此结果使乐器充满了独特性,从这独特性还原,也就可直接窥到这文化的心灵特征。
正因乐器具有独特的性能与外表,又可直溯那心灵与美学的特征,所以从乐器契入音乐乃至文化系统确是一种方便与殊胜,也所以,尽管我在自己所著的《谛观有情——中国音乐里的人文世界》中,以最多的篇幅在生命境界、美学理念与表现手法上做了系统的连接,但有意思的是,许多非中乐界人士尤其西方音乐家最直接的触动,却来自我谈中国乐器的那章。
谈乐器可以有许多谈法,从材质、结构、演奏法到美学,而我在这章尽管各部分都点到了,但许多人最感兴趣、印象也最深刻的则是它的“宛然实在”。在这章里我说明了中国传统的五个重要乐器与特殊生命情性的关联:琴/高士、琵琶/侠客、笛/书生、筝/儿女、胡琴/常民。西方人在此,尤其讶异于中国乐器彼此间竟有这么明显的生命对应,相较之下,西方乐器固也有它的个性,但与某种生命属性的连接并不明显。
这是个有意思的对照,“乐为心声”,乐器与生命属性的连接,因此也就不只反映了中国器乐独特的历史发展,更根柢地映照了中国人在音乐乃至生命上不同于西方人的一种态度。
由此切入,你就拥有了一把解译中国音乐的钥匙。
琴画(宋·〔传〕夏圭《临流抚琴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