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键在态度:视角一变,眼界就开
不是,可以来自论理。
规模小的文化,在发展上可只独占一味,但大文明不然。
部落文化可精于雕刻,而拙于绘画;可在诗歌大放异彩,而于建筑则无可观。
大文明不然,它积聚众多人口,须满足不同阶层需要,历史悠久,都市发展,都使它有更多积累,加以文化交流,触动既多,面相就广。
因此,它在各领域之建树,相差不会太多。何况文学、美术、音乐都是基底艺术,是只要有人就有的一种文化,你如何去解释中国有如此灿然大观的文学与美术,而独缺深刻之音乐?
不是,更可以来自经验。
经验是实际去了解、去接触,接触后你就晓得它的样态是如何丰富,难怪查一下音乐辞典,它会说,中国的民歌何止万首,戏曲就有约四百种,曲艺就有两百多类,器乐的多样更不在话下。
但为何音乐这么多,接触的人还那么少,是因为急速的现代化使传统变得稀薄?实情不然!关键在清末民初西潮刚入时,多数人固还在听传统音乐,但有论述能力的知识分子眼中却已无中国音乐了!
所以说,缺乏中国音乐的经验是果,原因是你先排斥去接受这种经验,根柢的,还是个态度问题。
态度决定视野。君不见,世界的文化如此多彩多姿,人类学估计全世界约有三千种文化,但在殖民时代,西方人眼中除开西欧,其他的都叫野蛮,要待得人类学出现,才逐渐打开视野。
知识分子对中国音乐的态度,来自西潮东渐而致的文化位差。这文化位差使我们对传统丧失信心,总从否定的角度来看它。
“五四”对传统就是个典型。
然而,尽管如此,文学、美术却都挺住了,虽然有段低迷,但不久,中国人提起它,似乎仍有几分骄傲——尽管不时的,也“自然”流露出这些虽好,却都属于过去的荣光,我们还得跟西方多多学习的表情。
相较之下,音乐不然,西潮摧枯拉朽地将它彻底击倒了。
会如此,导因于一个重要的因素:在录音机发明之前,音乐是不能被“独立”保存的。
文学、美术的作品离开人还可“独立”存在,你一时看不清它的价值,物换星移或观念一改,看它,又是另番景象。
音乐不然,它的活体保存在人身上,你忽视了它,没人传唱,哪天即便观念改了,却也无法再找回来。
历史中的音乐因此流失得特别快,所谓“欲亡其国,先亡其乐”,改朝换代,前朝的音乐常就不见了。
就因此,虽都同样在西化思潮中被否定,可要摆荡回来,音乐就较文学、美术难上许多。
但难,并不代表不可能,关键仍旧在态度。
态度一转,你就发觉传统音乐虽大量流失,真要接触,也没想象的困难,中国文化毕竟绵延广袤,中国音乐的类型毕竟繁多,尽管有消失,许多东西却只是由显而隐。
态度一转,你就会发觉,“乐为心声”,它像语言般,有它的顽固性在,也所以尽管自清末“学堂乐歌”开始,我们学校的音乐教育已全盘西化,但多数人唱歌仍用我们自己的方法唱,多数人识谱,也仍旧喜看数字谱,只因数字谱的谱性与传统的工尺谱相同。
这种顽固性缘自对自身艺术特质的偏好,这特质在长期历史发展中形成,它自成系统,有其内在的美学自圆性。这美学自圆性,最贴合中国人的生命经验、心灵特征,离开它,想达致乐为心声就不可能,其情形正如中国人之用中文表达,中国水墨无论从笔墨章法都与西方不同般。
的确,从艺术特质切入,你就会发觉中国音乐自成天地,独擅一格,与西方相较,既各有所长,谈民族心声,则远为贴切。
谈中国音乐的艺术特质,可以自许多面相进入,从美学到具体的表现手法,以至有机而完整的乐曲,在在都因它自成圆满,有心人乃可以从单一的线索回溯整体。
举例而言,就因有阴阳相济的宇宙观,才产生虚实相生的美学,由此中国音乐乃特别重视实音(主音)与虚音(行韵)的运用,由之而产生如古琴或昆曲般一唱三叹的音乐风格。
再有,就因中国美学深受老庄自然哲学的影响,于是中国音乐才有许多从标题就直示放情山水的乐曲,曲中也不乏大量“自然声响”的直接引入,就如丝竹名曲《春江花月夜》的摇橹声、流水声,琴曲《流水》中大段以滚拂指法带出的流水段落般,中国音乐何止不排斥自然声响的引入,乐器如果不能以模拟或象征的手法处理自然,就不可能成为主要乐器。
这样的首尾相贯、系统有机,使我们谈中国音乐不能分割来谈,例如以为中国乐器不科学,因此尽可以直接用西方乐器来表达中国文化深刻的生命观照。
这首尾相贯、系统有机,也使纯然地在音乐中区分形上形下缺乏意义:谈形上看似核心,却可能空疏;谈形下看似有限,却一样可以举一赅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