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感时兴怀之琴曲
观照,在人世的这条线,它相应于自然,共同构成中国艺术的两大轴线。而在琴,此人世则有其遥寄庙堂雅乐之思。
琴与礼乐深刻相关,即便作为独奏器乐,仍有一定数量的琴曲直指这儒家生命情性的世界:如《文王操》《龙翔操》《古风操》《鹿鸣》《猗兰》《曾子归耕》《蒹葭》《关雎》《苏武思君》《鹤鸣九皋》等。
这些乐曲较多地以文载道,坦白说,常于生命情性有所不足,于是,谈琴就更须谈到人世的另一轴线:感时兴怀。
感时兴怀是中国文人的生命基调,苍茫一词更是文人对人世特有的感慨,它一来是因于中国生命原就在历史起落中观照自己,乃不免于兴衰浮沉之叹;二来更因文人出仕常有遭时不遇、有志未伸之慨,我们试看历代杰出文人出仕不遭贬者几希,就知这感时兴怀作为文人生命基调之必然。
这样的基调也成为琴曲的另一重要块面,因为文人原有山林与人世的两面,所以谈琴曲,还得谈《乌夜啼》《胡笳十八拍》乃至宫词闺怨如《长门怨》这样的乐曲。
当然,自然与人世并非完全不相属的两条线,以景喻情,以情写景,藉山川以感怀原文人之所擅,所以在此就有了如《潇湘水云》这样的千古名曲。
·《潇湘水云》
《潇湘水云》为南宋琴人郭沔(楚望)所作,《神奇秘谱》解题所云:“是曲者,楚望先生郭沔所制。先生永嘉人,每欲望九嶷为潇湘之云所蔽,以寓惓惓之意也。然水云之为曲,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乐曲开头以散板的泛音带出水光云影、烟波浩渺之意象,而后转入以行韵显现屈子行吟之慨的段落,其后则以跌宕起伏的旋律、行韵及音色变化让外在之水云与内心之波涛相互激荡,最后寄无尽情思于大化。
《潇湘》有内心之吟咏,有外景之跌宕呼应,于明后强调的清微淡远有别,于是此千古名曲在明代虞山派琴谱中竟不录,“以其音节急促也”。
这个案例说明琴虽在魏晋完成其独奏乐器的身份,但真正典型高士形象的完成主要还在宋之后,而绝大部分的琴谱、琴论也都在明产生,明季往内反观的美学在此影响尤大。
谈琴曲,须识得儒道二家在艺术中的角色。而就此,道家原有其直接之艺术性,庄子则更是文学哲思的恣意挥洒,由之发展而出的自然哲学其后乃成为中国艺术寄情之基础。
琴家吴文光:传承其父近代古琴大家吴景略之琴风,下指跌宕,自有精华。
琴家龚一:于琴之诸面相皆显其一定风格的当代琴家。
相形之下,儒家不仅与艺术相距较远,有时还是反艺术的。儒家强调的礼乐,其形式多于内涵,儒者对社会秩序性的要求也于艺术情思的开展常有碍。
然而,儒家虽乏艺术性,文人的儒家淑世情怀因遭时不遇有志未伸,却间接促使了艺术的发展,《潇湘水云》的感时兴怀正如此,惟它还可见到大量的自然对应,而诸如《胡笳十八拍》《大胡笳》《长门怨》《昭君怨》《乌夜啼》《梧叶舞秋风》《阳关三叠》《捣衣》等,就直为人世之喟叹。
其中,与高士形象差距最远的则为《广陵散》。
·《广陵散》
广陵散因名士嵇康临刑犹索琴弹之而名垂千古,然曲并不随嵇康亡而亡,乐曲写聂政刺韩王之史事,是一壮士慷慨的史诗之作。其音节、指法皆与后世有别,甚乃有血溅五步之概,在琴曲中竟有类如琵琶之音。后世琴人常举“弹琴一有琵琶音,终生难入古矣!”与此前朝之音,正断然有别。
综观琴乐,其实触及人生诸多层面:儒以进德修身,道以默观天地;文人感时兴怀,高士放情山水,成为琴乐之两大主轴,只是以琴器直为天地之寄寓,琴音之清微淡远乃至琴乐必以自弹或三二人为当,其于高士之连接乃最直接自然。而尽管艺术常化矛盾为统合,琴乐写人世亦不乏佳作,但总体而言,若离此高士而为,乃就以己之短对人之长,时人常见古琴之“缺点”,如音量太小,一般不能视谱即弹,正囿于此点论事。
中生代琴家:琴家代有传承,因与深厚的生命观照相连,琴家一般须至中年才得见琴中境界。(图为琴家赵家珍)
中生代琴家:琴家代有传承,因与深厚的生命观照相连,琴家一般须至中年才得见琴中境界。(图为琴家戴晓莲)
可惜的是,许多“专业”琴人亦趋于此:过度地舞台化、过度地将乐器工具化、过度地将乐曲表现化,都使这映现悠久历史及深刻生命情怀的乐器与其他音乐逐渐无别,它不仅使琴的真意无以彰显,中国音乐乃至中华文化的美学基点也在此异化,有识者乃不能不于此有所观照。
总之,无论是作为传统文人音乐的乐器,或世界文化遗产的琴,这高士的生命形象,确是琴不能稍移的基点,白居易《和顺之琴者》诗有言:“清泠石泉引,澹泞风松曲。遂使君子心,不爱凡丝竹。”只有守住此点,也才能彰显它那别于“凡丝竹”的唯一。
元·武元直《赤壁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