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然如真:中国乐器的生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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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韵以致远

在琴器之上,使琴成为高士的,更在它的演奏手法。

演奏手法是中国器乐最核心的部分,同一首乐曲加以不同手法常予人完全不同之印象。在此,最突出的例子是琵琶,一曲《十面埋伏》就完全以琵琶特质性指法有机组合而成,鼓声、呐喊声、风声鹤唳声宛然如真,而即便不算这些效果,其他指法的表现也使此曲充满直捷憾人之效果,所以琵琶谱就由旋律谱加指法谱而成,缺了这指法,音乐就干涩平板,无以动人。

比诸琵琶,琴的指法虽没予人占有如许分量、如许多样之感,但它依然是琴乐的灵魂,而更有甚者,琴谱就是个指法谱。

在乐谱中,琴谱应该是最具特质的了。乐谱其实是帮助人们记载或记忆乐曲的工具,由于谱是视觉符号,音的诸种性能并无法在其中完全显现,例如音色在人们认知一个音时往往具有主导力量,你一听声音就知谁在说话,乐器之所以能自成一类也因于此,但乐谱并无法明确地记出音色来。

也就是乐谱这样的工具性,选择怎样的谱性在各音乐系统就有不同的偏重,谱主要就在记下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例如五线谱,是站在七声音阶、调性音乐设计出的谱子,这谱子基本上不处理滑音及特殊奏法,而琴谱则主要告诉你如何弹奏此曲。

记指法,是因琴有七弦,同一音高最少就有七弦七个不同音色的选择,如果加上中国弹弦乐往往将八度音也视为同度的不同音色音处理,以及泛音[1],选择就更多了,所以需要指法告诉你在何弦取得此音。

吟猱进退:琴曲常以大量的行韵完成,弹出主音后,左手以吟猱进退将余韵作各种变化,以完成情感的延伸与深化,而音由实至虚,使琴乐处处留白,恰应于文人画所举之意境。

琴的指法象征:琴为天地具体而微之象征,弹琴既在面对天地,赋予一定的象征意义。(图为《太古遗音琴谱》之“幽谷流泉势”)

记指法,也因右手弹奏手法的不同,会改变音色、力度及音与音之间的张力关系。

但记指法,更主要的还在它左手的行韵。

韵是中国美学常举的字眼,所谓“气韵生动”“余韵犹存”,一般指美感表达或领受上的余波荡漾,而其实,韵本源自音乐,它最先的指涉是“余音”或“余音之处理”。

严格讲,只有弹弦或打击这点状音的乐器能有主音后的余音,而较诸主音的“实体”,这余音逐渐淡去,正如水墨下笔后墨韵的晕开一般。在此的处理就叫行韵,直接的效果就是滑音、弹性音,它使一个原本固定的音产生变化,这变化由浓转淡,不仅形成情感、张力的转折,还由之而带出留白的空间。

弹弦乐是过去中国音乐的首乐,行韵则是中国音乐情感极为重要的表现手法,而也正因中国艺术讲意境、谈隽永、说一唱三叹,有丰富行韵的弹弦乐器才会成为首乐。行韵如此重要,遂使吹管、拉弦乐亦充满大量滑音、弹性音。历史上不能在行韵上有深刻表现之乐器,都无法成为音乐中的主要角色。

行韵重要,琴的行韵尤为一大特色。

特色之一在行韵原是古琴最重要的音乐表现。琴曲多数时候是在行韵中进行的,它往往在一个点状主音后,会连续地以行韵而得的虚音作旋律之处理,这与多数乐器行韵大多在两或三个音之间作滑音的连接很不相同。

正因曲调以长韵而得,音又逐渐晕散,渐入于无,使古琴显得特别清微淡远,这清微淡远既合于琴之修心自得,也使它空灵境深,加深了隐逸的倾向。

的确,“韵以致远”,透过行韵,音乐情感就不再只是赤裸的表现,生命情境就有了耐人寻味之处。

[1] 将左手指法浮点于弦之上下两段成简单倍数比(如1:2、1:3)之截点上,同时右手弹之,可得上下两段之和声,是为泛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