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情深

世上没有一种信仰能防止人变成叛徒。

——琼森

1995年，邋里邋遢的单身汉小李挑着担子，一头挑着床褥铺盖，一头挑着泥刀瓦刀，随着滚滚人潮踏上码头，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2000年，已经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小工头小李机缘巧合，认识了一国企工程分公司的张经理，一经攀谈，两人竟是老乡，一来二去，两人相见恨晚，推杯换盏，成为“酒林好友”。

2005年，张副总所辖各处大兴土木，业务繁忙，其中常常能看到张副总的铁杆跟班李老板带着数十个小弟四处奔波、热火朝天大干工程的身影。

2010年，张总仕途康庄，顺利成为某工程建设企业的总经理，李总也已是上亿身家，手下数支工程队，最多时有数百工人在他手下工作。而在那些夜夜笙歌之所，灯红酒绿之间，大家也都知道张总和李总是至交好友。两人不仅在酒席间“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在很多的工程项目中，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路走来，众人有目共睹，两人能有如今的成就，可说是相互扶持，相互帮衬，更重要的是，有张总的特意照顾，才有李总的今日成就。

此时此刻，张总正手心冒着冷汗，在反贪局审讯室里用白开水咽着他的护肝片，可能是因为水太凉了，已经是第四口水了，小小的药片还没咽下去。

根据我们收到的举报信，张某和李某之间的猫腻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对于李某是否愿意承认向张某行贿，几位领导都觉得心里没底，因为李某现在拥有的一切，可说都是这个帮助他、提携他的贵人张某给予的，两人铁一般的交情，也是大家的共识。思量再三，我们局长还是决定，“先把人带进来再说！”

李某是从工地上被直接带走的，他在警车上一路抖抖索索，话都说不利落了。一进审讯室，李某就想着给对面的许组长和陈哥发烟，一摸口袋，发现随身物品都已经被法警收走了，尴尬地笑了笑，然后弓着背，客客气气地把陈哥给他的水杯接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基本都是许组长在说话，陈哥在记录。李某坐在那里，低头不语，但黝黑的指节都被搓红了，显然，其内心挣扎很激烈。过了许久，李某才说了句整话：“领导，我能抽根烟吗？”

根据相关规定，审讯室里不能抽烟。但规矩也都是人定的，端坐在办案指挥室显示屏前的朱副科长，向我示意，我便走到审讯区将烟和打火机送了进去。

烟飘起来了，随后也下楼的朱副科长换了个话题，和李某聊起了他的工程业务，李某也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了起来，但说每句话前几乎都要想一想，防备心理很明显。这样的情况也很常见，很少有人一到检察院就能适应这种压抑的氛围，立即谈笑风生的。严肃谨慎的气氛也是办案的需要，轻松和温馨是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审讯室里的。

考虑到李某和张某的私交甚笃，李某守口如瓶也在情理之中，范科长便让人将朱副科长换了出来，决定先主攻其他方向。没多久，两名法警进去把侦查员都换了出来，李某这边的审讯工作暂时停止了。

到后半夜，李某在凳子上已经打了两三回瞌睡。而其他行贿人已经陆续被突破，决定对张某立案了，但对于李某应该如何处理，范科长和朱副科长两个人还是没有把握，两人去了一趟局长办公室后，胸有成竹地带我们又回到审讯室。

“我们决定了，要对你的行贿行为进行立案，并对你采取强制措施，现在对你进行告知，在这里签个字吧。”

“啊，那么张总呢？”

“这个你别管，签字吧。”

“这个，领导，这个是要关起来的吗？”

“嗯。”

“能让我打个电话吗？”

“不行，我们会通知你的家属的。”

“那要关多久啊？”

李某好像恨不得把一整晚没说的话在一分钟全说光，连珠炮似地提问，朱副科长则随口挑着问题回答。对于最后一个问题，朱副科长扫了眼手上的文书，看了陈哥一眼。陈哥很默契地开始背法条：“刑事诉讼法规定……”朱副科长没给李某再向他提问的机会，快步走出了审讯室。我和陈哥留下来办理手续，对于李某接下来絮絮叨叨问出来的问题，我俩基本都保持了沉默，一心想着快点忙完，好早点回家睡觉。

把李某送到看守所的次日下午，丁哥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告诉我们，今晚加班，又要带几个人进来。细问才知道，李某当天凌晨就跟看守所的管教表示要见反贪局的领导，第二天早上，范科长和丁哥看到李某深深的黑眼圈，就知道有戏了。

李某的一番竹筒倒豆子之后，张某的事是坐实了，另外还有几个行贿的商人和受贿的对象，也附带着成为我们今天的“座上宾”。

实在抵不住好奇心煎熬的我，在车上给丁哥点了支烟，问起李某供认的过程，丁哥往窗外吐了口烟，说道：“这人一见到我们就开始哭，说自己的女儿要出国读书，最近要付保证金和学费，那些外币在他账户上，最近不交，之前几年的学就白上了；还说过段时间要结工程款了，晚几天，几百个工人就要来闹事，家里没有他，妻儿老母怕是撑不住，说不定还得出人命什么的。”

“那么，姓张的怎么办呢？”

“被姓李的给卖了呗，真不是个东西，呸！”

很明显，“不是东西”这句话，骂的不是张某。

后来，张某因受贿罪被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九年。

如果没有我们的介入，张某和李某的感情一定还会日益笃深，这样的铁哥们，在社会上，是很吃得开的。社会上有个段子，铁哥们的“四铁”，一铁是一起同过窗，二铁是一起扛过枪，三铁是一起嫖过娼，四铁是一起分过赃。张某和李某估计三铁四铁都有过，但还是抵不过我们的“横刀夺爱”。可能一直到案发，张某都把李某当作铁哥们，可以同甘共苦、荣辱与共，但在李某的眼里，张某或许只是一棵摇钱树，有利则往，有害则避。在很多案子中，出卖兄弟的都是兄弟，翻脸不认人的都是曾经不分彼此的，劳燕分飞的都是以前如胶似漆的。很多事情都经不起现实的考验，特别是在刑事处罚面前，直接受到威胁的是人身自由乃至生命，在这么大的考验面前，还能坚持自己原则的人，实在不多。而我们侦查员，经常要承担检验员的角色，去考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是不是如同他们在嘴上说的那样牢固。这份工作有时特别“负能量”，便是缘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