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汉语词缀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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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宗许(2009:178-180)举了很多“~毒”类词语,并转引朱庆之先生的看法说:“这些例子中的‘毒’都不表义,‘主要还是起的扩充音节的作用’。”他同时认为:“上列的‘×毒’双音词(指蒋文所举组合,详见下文)都应该是后缀式双音词,因为其中的‘毒’既不表义,且与词根紧密贴合在一起。不过,这种组合它只见于汉译佛典中,并未对中土文献产生影响,其间原因不好解释;再者,中古的许多词缀是由实词而渐次虚化形成,而‘毒’何以成为一个构词语素亦不明就里。或许,这是一个西北方言的记音词,与‘毒’的词义本不相联系。”我们认为上述看法存在两个问题,第一,从蒋文所举用例看,“毒”的意义非常实在,分别表痛苦、忧愁与怨恨义,并非后缀;第二,“毒”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土语言成分,蒋文所举由“毒”构成的组合大多在中土文献及佛典中都有使用。以下我们结合“毒”之语素义,针对蒋文所举组合分类加以阐释。

一、“毒”之痛苦义及相关组合

《说文·屮部》:“毒,厚也,害人之草,往往而生。”徐灏笺:“毒之本义为毒草,因与笃同声通用而训为厚耳。”“毒”本义为有毒之草,引申可指毒害,毒害必使其对象痛苦,故“毒”有痛苦义。《广雅·释诂二》:“毒,痛也。”王念孙疏证:“《大雅·桑柔篇》:‘宁为荼毒。’郑笺以‘荼毒’为‘苦毒’,陆机《豪士赋序》‘身厌荼毒之痛’,是荼、毒皆痛也。”《广韵·沃韵》:“毒,痛也,苦也。”

蒋文所举由这一义项的“毒”与其他语素构成的同义或近义组合包括:

悲毒 晋竺法护译《方等般泥洹经》卷上:“见人众号慕,皆与悲毒俱。”

此“悲毒”为悲痛义,这个词在汉代的中土文献中即已出现,《楚辞·七谏·哀命》:“然怊怅而自悲。”汉王逸注:“怊怅,恨貌也。言己终抚我情,寂漠不言,然怊怅自恨,心悲毒也。”此例王逸以“悲毒”对释文中的“悲”。《楚辞·九歌·云中君》:“女婵媛兮为余太息。”王逸注:“言己远扬精诚,虽欲自竭尽,终无从达,故女媭牵引而责数之,为己太息悲毒,欲使屈原改性易行,随风俗也。”此例“悲毒”亦为悲痛义。“悲毒”在中土文献及佛典中都很少用,此再举佛典中二例,以证其义。南朝宋求那跋陀罗译《杂阿含经》卷二十三:“比丘闻其所说,心生悲毒,泣泪满目。”唐法藏集《华严经传记》卷四:“于是首不能俯,视唯天外。骤雨飘风,流入鼻口。饮食渗漱,非意艰辛。岂直亲邻轻鄙,亦乃自怀悲毒。”

酸毒 后秦鸠摩罗什译《众经撰杂譬喻》卷上:“为一小鸽,酸毒乃尔。”

“酸”单用有悲痛、痛苦义,《正字通·酉部》:“酸,悲痛亦曰酸。”晋陆机《感时赋》:“矧余情之含瘁,恒睹物而增酸。”此指感情之悲痛。晋竺法护译《弘道广显三昧经》卷四:“呜呼世尊!吾等受此苦痛,无数地狱之酸,六火围绕,烧炙苦毒。”此指肉体之痛苦。“酸毒”同义连文,在汉代的中土文献中即已出现,汉刘安《屏风赋》:“飘飖殆危,靡安措足。思在蓬蒿,林有朴樕。然常无缘,悲愁酸毒。”此“酸毒”即痛苦义。他例如《后汉书·朱穆传》:“遂令将军结怨天下,吏人酸毒,道路嗟叹。”

“酸毒”在佛典中用例稍多,此再衍二例,以证其义。晋竺法护译《文殊师利普超三昧经》卷下:“于是化子现怀瞋怒,杀化父母,其逆罪子遥见化子害化父母,啼哭酸毒不能自胜。”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译《佛说长阿含经》卷十九:“有铁嘴鸟立其头上,啄其两目,苦痛万端,悲号酸毒。”

苦毒 晋竺法护译《弘道广显三昧经》卷四:“呜呼世尊!吾等受此苦痛,无数地狱之酸,六火围绕,烧炙苦毒。”

此“苦毒”为痛苦义,佛典中多用。而中土文献在汉代即有用例。《楚辞·九叹·愍命》:“哀余生之不当兮,独蒙毒而逢尤。”王逸注:“言哀我之生,不当昭明之世,举贤之时,独蒙苦毒而遇罪过也。”王逸以“苦毒”释“毒”,二者同义,均表痛苦。《三国志·魏志·凉茂传》:“曹公忧国家之危败,愍百姓之苦毒,率义兵为天下诛残贼。”《北史·田式传》:“或僚吏奸赃,部内劫盗者,无问轻重,悉禁地阱中,寝处粪秽,令受苦毒。”元朱凯《昊天塔》第一折:“俺身丧番城,又遭此残害,着俺魂魄不宁,好生苦毒,枉做了这一世英雄也呵!”

“苦毒”还有同义倒序词“毒苦”,汉代佛典中即有用例,汉支娄迦谶译《佛说无量清净平等觉经》卷四:“追命所生,或在乐处,或入毒苦,然后乃悔。”后秦鸠摩罗什译《大庄严论经》卷三:“人帝应当知,我今甚毒苦。”中土文献亦有用例,只是时间较晚,《太平广记》卷一二〇引《还冤记》:“于是捶打铁臼,备诸毒苦,饥不给食,寒不加絮。”明唐顺之《条陈蓟镇补兵足食事宜》:“穷军毒苦,不能尽言。”

另外,“苦毒”与“毒苦”还可作动词,表怨恨义。汉王充《论衡》卷九:“不以其道去贫贱如何?毒苦贫贱,起为奸盗,积聚货财,擅相官秩,是为不以其道。”《后汉书·索卢放传》:“今天下所以苦毒王氏,归心皇汉者,实以圣政宽仁故也。”“苦”与“毒”都有怨恨义,《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苦夜长”即恨夜长。“毒”表怨恨义见下文第三部分。

“苦毒”在中土文献及佛典中均有大量用例,但佛典中用例更多;相对而言,“毒苦”用例则要少得多。

酷毒 西秦圣坚译《睒子经》:“我不惜命,念盲父母既衰老,两目复盲,一旦无我,无所依仰。以是烦恼,自酷毒耳。”

“酷”有痛苦义。晋欧阳建《临终》:“上负慈母恩,痛酷摧心肝。”吕延济注:“酷,苦。”南朝梁任昉《百辟劝进今上笺》:“皇天后土,不胜其酷。”张铣注:“酷当痛也。”二者组合,构成同义复词,表痛苦,上例“酷毒”即为此义。此种用法的“酷毒”在佛典及中土文献中都有很多用例,中土文献最早出现于汉代。汉戴良《失父零丁》:“积恶致灾天困我,今月七日失阿奓。念此酷毒可痛伤,当以重币用相偿,请为诸君说事状。”后代文献沿用,《晋书·淮南忠壮王允传》:“遭天凶运,奄至陨没,逆党遘恶,并害三子,冤魂酷毒,莫不悲酸。”《旧唐书·姚璹传》:“则天又令洛州长史宋元爽、御史中丞霍献可等重加详覆,亦无所发明。逮系狱数百人,不胜酷毒,递相附会,以就反状。”

“酷”“毒”还可由二语素的残酷、狠毒义复合,表残酷义。佛典及中土文献均有用例。三国吴支谦译《佛说八师经》:“或为王法,收系着狱,酷毒掠治,戮之都市。”晋竺法护译《生经》卷四:“其主长者,甚怀瞋恨。还归在家,鞭挝酷毒,不与水草。”《隋书·炀帝纪下》:“回首面内,各怀性命之图;黄发稚齿,咸兴酷毒之叹。”唐张《朝野佥载》卷二:“懿宗性酷毒,奏庄初怀犹豫,请杀之,敕依。”

“酷毒”亦有同义倒序组合“毒酷”,只是用例较少,《册府元龟》卷三百一十五:“元之对曰:‘自垂拱已来,被告身死破家者,皆是毒酷自诬而死。告者特以为功,天下号为罗织。’”此为痛苦义。元李存《俟庵集》卷二十三:“讣音之来,衰经走哭。上天降罚,何尔毒酷。”明陈全之《蓬窗日录》卷七:“为官为史,心莫毒酷,常行公正,久远之福。”此二例为残酷义。

痛毒 汉竺大力共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卷下:“天化为病人,在于道侧。身瘦腹大,躯体黄熟。咳嗽呕逆,百节痛毒。”

“痛毒”即痛苦,中土文献中同样有用例。《后汉书·章帝纪》:“自往者大狱已来,掠考多酷,钻钻之属,惨苦无极。念其痛毒,怵然动心。”《三国志·吴志·陆胤传》裴松之注引《吴录》曰:“召胤考问,胤为太子隐曰:‘杨竺向臣道之。’遂共为狱。竺不胜痛毒,服是所道。”晋王羲之《杂帖》:“司马虽笃疾久,顷转平除,无他感动,奄忽长逝。痛毒之甚,惊惋摧恸,痛切五内,当奈何奈何!省书感哽。”《汉语大词典》(下文简称《大词典》)释此词为痛苦之甚,将“毒”看作程度副词,误,从上举王羲之《杂帖》“痛毒之甚”可以看出。

“痛毒”亦有倒序词“毒痛”,用例很多,在东汉即出现于中土文献。汉应劭《风俗通义·穷通第七》:“从者击亭卒数下,亭长闭门,收其诸生人客,皆厌毒痛。”后代沿用,《后汉书·寇荣传》:“犯冒王怒,触突帝禁,伏于两观,陈诉毒痛,然后登金镬,入沸汤,糜烂于炽爨之下,九死而未悔。”《汉书·戾太子据传》:“乃斩充以徇,炙胡巫上林中。”颜师古注:“胡巫受充意指,妄作蛊状,太子特忿,且欲得其情实,故以火炙之,令毒痛耳。”佛典中同样早有用例,汉支娄迦谶译《佛说无量清净平等觉经》卷四:“天地之间,五道分明。恢廓窈窕,浩浩茫茫。转相承受,善恶毒痛。身自当之,无有代者。”晋法立共法炬译《大楼炭经》卷一:“烧骨已烧髓,烧炙甚毒痛。”

另外文献中还有“惨毒”亦属此类组合,蒋文未提及。

惨毒 悲痛、痛苦义,三国魏曹植《九愁赋》:“嗟离思之难忘,心惨毒而含哀。”晋孙楚《之冯翊祖道诗》:“念当隔山河,执觞怀惨毒。”佛典中亦有用例,后秦鸠摩罗什译《灯指因缘经》:“饥寒怨憎,轻躁褊狭。忧愁惨毒,嫌责罪负。”唐彦琮撰《唐护法沙门法琳别传》卷上:“窃见大业末年,天下丧乱,二仪惨毒,四海沸腾。”

二、“毒”之忧愁义与相关组合

“毒”有忧愁义,汉张衡《思玄赋》:“增烦毒以迷惑兮,羌孰可为言己。”刘良注:“毒,忧也。”“毒”的这个义项与痛苦亦紧密相关,忧愁本身即是心灵上的痛苦。

蒋文所举由这一义项的“毒”与其他语素构成的同义或近义组合包括:

烦毒 汉竺大力共康孟详译《修行本起经》卷下:“魔大惶怖,心中不宁。观见菩萨已在树下,清静无欲,精思不懈,心中烦毒,饮食不甘,妓乐不御。”

此“烦毒”为烦忧义,中土文献用例不多,但早在《楚辞·哀时命》中即有用例:“独便悁而烦毒兮,焉发愤而抒情。”王逸注:“言己怀忠直之志,独悁悒烦毒,无所发我愤懑,泄己忠心也。”他例尚有《后汉书·张衡传》:“曾烦毒以迷或兮,羌孰可与言己?”《宋书·礼志二》:“思慕烦毒,欲诣陵瞻侍,以尽哀愤。”佛典表此义的用例亦不多,此再举一例。隋阇那崛多译《佛本行集经》卷十九:“瞿姨圣女,为于太子,受大苦恼,其心烦毒。”

“烦”与“毒”在痛苦义上亦同,故同义复合后又可表痛苦义,《汉书·王吉传》:“数以耎脆之玉体,犯勤劳之烦毒,非所以全寿命之宗也,又非所以进仁义之隆也。”唐释道世《法苑珠林》卷十八:“(通)居一年而得病,恍惚惊悸,竟体剥烂,状若火疮。有细白虫,日去升余。碜痛烦毒,昼夜号叫。”另外“烦”本为热头痛,故“烦毒”在医书中用例较多,此不举例。

忧毒 晋失译《五母子经》:“我自念一身,而忧毒五家,以是笑耳。”

此“忧毒”为使动用法,“忧毒五家”即使五家忧愁。其在中土文献中最早出现于《楚辞·怨思》:“惟郁郁之忧毒兮,志坎壈而不违。”此“忧毒”与“郁郁”同为忧愁义。《楚辞·哀时命》:“心郁郁而无告兮,众孰可与深谋?”王逸注:“言己心中忧毒,而无所告语,众皆谄谀,无可与议忠信也。”王注用“忧毒”释“郁郁”,其义非常明确。“忧毒”在中土文献中较少见,佛典中用例稍多,此再衍二例。汉昙果共康孟详译《中本起经》卷上:“是时国内有婆罗门,居富多宝,老无儿子。祷祠尽力,未后生男。其年七岁,得病便亡。其父忧毒,卧不安席,不复饮食。”后秦鸠摩罗什译《众经撰杂譬喻》卷下:“沙门言:‘汝杀人子,令其母愁忧懊恼死,故来为汝作子。前后七反,是汝怨家,欲以忧毒杀汝。汝试往视棺中死女,知复好不。’”

“忧毒”亦有同义倒序词“毒忧”,只不过用例极少,我们仅在中土文献中发现一例。汉崔寔《政论》:“国以民为根,民以谷为命,命尽则根拔,根拔则本颠。此最国家之毒忧,可为热心者也。”

悒毒 晋竺法护译《方等般泥洹经》卷上:“我亦用是故,悲叫增悒毒。”[1]

“悒”有忧愁义,《楚辞·天问》:“武发杀殷何所悒?载尸集战何所急?”洪兴祖补注:“悒,忧也,不安也。”“悒毒”同样为同义复词,只是这个词不见于中土文献,而在佛典中亦仅此一例。

文献中还有“愁毒”一词亦属此类,蒋文未曾提及。

愁毒 忧愁义。《楚辞·九怀·危俊》:“惧吾心兮懤懤。”王逸注:“惟我忧思,意愁毒也。”南朝宋佚名《华山畿》:“腹中如乱丝,愦愦适得去,愁毒已复来。”宋王安石《用王微之韵和酬即事书怀》:“嗟我抱愁毒,残年自羁囚。”佛经中亦有用例,汉安世高译《佛说太子慕魄经》:“慕魄曰:‘不可不可,我以畏厌地狱勤苦,愁毒万端。’”三国吴支谦译《弊魔试目连经》:“尔时弊魔甚大愁毒,佛为目连说此偈言。”

另外,“愁”与“毒”均有怨恨义,因此二者组合,亦可表怨恨。《后汉书·杨秉传》:“而今枝叶宾客布列职署,或年少庸人,典据守宰,上下忿患,四方愁毒。”《新唐书·南蛮传中·南诏下》:“(蔡京)褊忮贪克,峻条令,为炮熏刳斮法,下愁毒,为军中所逐,走藤州。”《大词典》解“愁毒”作“愁苦怨恨”,从语境看,似不如解作“怨恨”好。

“愁毒”亦有同义倒序词“毒愁”,只是用例极少,晋王羲之《阮光禄帖》:“昨旦与书,疾,故示毒愁,当增其疾。”《大词典》收此词,释为极度忧愁,误解了“毒”之义。

三、“毒”之憎恶、怨恨义及相关组合

《广雅·释诂三》:“毒,恶也。”王念孙疏证:“凡相憎恶亦谓之毒。《缁衣》云‘唯君子能好其正,小人毒其正’是也。”《广雅·释言》:“毒,憎也。”《汉书·李广利传》:“四人相谓:‘郁成,汉所毒,今生将,卒失大事。’”颜师古注:“毒言毒恨。”《后汉书·冯衍传》:“恶丛巧之乱世兮,毒纵横之败俗。”李贤注:“毒,恨也。”“毒”之憎恨、厌恶义与痛苦义相关,盖痛苦自然引起憎恨与厌恶。

蒋文所举由这一义项的“毒”与其他语素构成的同义或近义组合包括:

恚毒 三国吴支谦译《太子瑞应本起经》卷下:“佛知其意,于其室内,以道神力,灭龙恚毒。”

此“恚毒”为怨恨义,中土文献未见,佛典则有较多用例,此再举其二。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五:“菩萨觉之,即自誓曰:‘吾宁就汤火之酷,菹醢之患,终不恚毒加于众生也。’”后秦竺佛念译《十住断结经》卷九:“佛复告最胜曰:‘今此大众,多有忉利天帝与阿须伦共斗,……各各共斗,怀其怨结,各有恚毒,不能舍离。’”

“恚毒”在佛典中还有同义倒序词“毒恚”。三国吴康僧会译《六度集经》卷五:“菩萨辄以诸佛忍力之福,迮灭毒恚,慈悲愍之,追而济护。”南朝齐求那毗地译《百喻经·猕猴喻》:“妄生瞋忿,毒恚弥深。”

患毒 失译《旧杂譬喻经》卷下:“昔有四姓取两妇,大妇日日以好饭供养沙门,沙门日往取饭,小妇患毒之。”

此“患毒”为憎恶义。“患”单用亦有此义,《广雅·释诂三》:“患,恶也。”《国语·晋语五》:“灵公虐,赵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韦昭注:“患,疾也。”《后汉书·袁术传》:“初,术在南阳,户口尚数十百万,而不修法度,以钞掠为资,奢恣无厌,百姓患之。”此“患”亦憎恶义。“患毒”同义复合,在汉代即有用例,《太平经》卷一百一十四:“诸家患毒,亲属中外皆远去矣。”后代亦沿用,《宋书·五行志四》:“自太子登以下咸患毒之,而壹反获封侯宠异,与春秋时公子遂专任雨雹同应也。”《南史·萧思话传》:“思话十许岁时,未知书,好骑屋栋,打细腰鼓,侵暴邻曲,莫不患毒之。”

“患毒”还有倒序词“毒患”,只是用例极少。[2]《魏书·郑羲传》:“贵宾异母弟大倪、小倪,皆粗险薄行,好为劫盗,侵暴乡里,百姓毒患之。”

郁毒 汉安玄译《法镜经》:“若有来人从人索物……若欲施若已施而不郁毒无有悔者,是为思惟度无极。”

“郁”有怨恨义,《吕氏春秋·侈乐》:“故乐愈侈而民愈郁。”高诱注:“郁,怨。”晋潘岳《射雉赋》:“郁轩翥以余怒,思长鸣以效能。”徐爰注:“郁,暴怒也。”又有忧愁义,《楚辞·九叹·惜贤》:“愿假簧以舒忧兮,志纡郁其难释。”王逸注:“郁,愁也。”“郁毒”组合,根据语境不同,可表怨恨,如上举《法镜经》例;亦可表忧愁,如后秦竺佛念译《出曜经》卷十一:“凡人为恶,不能自觉也。愚痴快意,后受郁毒者。”

中土文献中“郁毒”常用于医书,表郁积之毒,此不举例。

憎毒 晋竺法护译《生经》卷四:“今者大家,独见憎毒。”

“憎毒”为憎恨义,《汉书·刘向传》即有用例:“君子独处守正,不桡众枉,勉强以从王事则反见憎毒谗诉。”“憎毒”用例极少,佛典中仅见上举《生经》一例,中土文献也很少见。

文献中还有一些类似同义组合,蒋文未提及。

怨毒 怨恨义,早在《战国策·赵策一》中即有用例:“今足下功力,非数痛加于秦国,而怨毒积恶,非曾深凌于韩也。”后世沿用,《汉书·淳于长传》:“红阳侯立独不得为大司马辅政,立自疑为长毁谮,常怨毒长。”《晋书·卢志传》:“志说方曰:‘昔董卓无道,焚烧洛阳,怨毒之声,百年犹存,何为袭之!’”宋苏辙《论西边警备状》:“今虽接以恩礼,其怨毒之意必未遽忘。”佛典中同样有用例,晋佛陀跋陀罗共法显译《摩诃僧祇律》卷二十九:“诸离车言:‘此是奇事,我以厚施,反生怨毒。’”后秦鸠摩罗什译《禅法要解》卷上:“行者处于欲界,多瞋怒害,斗诤怨毒种种诸害,慈心力故无能伤损。”

“怨毒”亦有倒序词“毒怨”,不过出现较晚,且用例较少。宋李衡《〈周易〉义海撮要》卷三:“履非其位,刑人不服,且生毒怨。”明张镜心《易经增注》卷三:“治狱过严,至招毒怨。”

恨毒 怨恨义,仅见于中土文献,用例不多。《后汉书·张奂传论》:“张奂见欺竖子,扬戈以断忠烈。虽恨毒在心,辞爵谢咎。”晋潘岳《阳城刘氏妹哀辞》:“抚膺恨毒,逝矣奈何!哀哀母氏,蒸蒸圣慈。”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三五:“马氏费坏了些气力,恨毒不过,狠打了一场才罢。”清东轩主人《述异记·蛇鬼》:“恨毒已极,兹来报仇耳。”

相对来说,“恨毒”的同义倒序词“毒恨”用例更早且更多。《史记·日者列传》:“而贾谊为梁怀王傅,王堕马薨,谊不食,毒恨而死。”《后汉书·赵岐传》:“先是,中常侍唐衡兄玹为京兆虎牙都尉,郡人以玹进不由德,皆轻侮之。岐及从兄袭又数为贬议,玹深毒恨。”佛典中也有“毒恨”的用例,但较少见。晋竺法护译《方等般泥洹经》卷下:“于时弊魔怀毒恨心,垂泪白佛:‘唯世尊,我本愿欲使如来早般泥洹……’”《佛鉴禅师语录》卷二:“我昔编其须,脱命于毫芒。至今数十载,毒恨不可忘。”

忿毒 怨恨义。《后汉书·班超传》:“遭王莽篡盗,征求无厌,胡夷忿毒,遂以背叛。”《三国志·蜀志·先主传》:“曹丕篡弑,湮灭汉室,窃据神器,劫迫忠良,酷烈无道。人鬼忿毒,咸思刘氏。”佛典中亦有用例,晋佛驮跋陀罗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五十四:“佛灭度后出家学道,正法欲灭,于大劫中,有恶劫起,烦恼炽盛,众生恚怒,忿毒交诤。”唐般若译《大方广佛华严经》卷十六:“或有怨家怀忿毒,推落险峻大高山。”《大词典》收有此词,释为“极其忿恨”,误解了“忿”与“毒”的关系。

“忿毒”亦有倒序词“毒忿”,只是用例极少。隋灌顶撰《观心论疏》卷三:“百计伺获,欲相中害。危彼安身,恣其毒忿,畅情为快。”五代王朴《太清神鉴》卷四:“落坑虎形不可亲,毒忿生来爱陷人。”

四、两个较特殊的组合

蒋文所举例中还有两个比较特殊的组合:

老毒 汉安世高译《阿含口解十二因缘经》:“何以故为碎?身老毒故。何以为老?死配坏故。”

遍检文献,“老毒”仅上述一个用例。由于语境提供的线索有限,难以确定其义。但“老”常与痛苦等相伴,则是常识。晋白法祖译《佛般泥洹经》卷上:“佛言天下有四痛。……何等为四?生痛,老痛,病痛,死痛。”因此“老毒”组合中,“毒”亦当为痛苦义。

嗔毒 失译《摩登伽经》卷上:“时莲花实闻是语已,嗔毒炽盛,极生忿恚。”

“嗔毒”与“瞋毒”同,为佛教专有名词,乃三毒之一。丁福保《佛学大辞典》:“三毒,又曰三根:一、贪毒,引取之心,名为贪。以迷心对于一切顺情之境,引取无厌者。二、瞋毒,恚忿之心名为瞋。以迷心对于一切违情之境起忿怒者。三、痴毒,迷暗之心名为痴。心性暗钝,迷于事理之法者。亦名无明。”也正因此,“嗔毒”基本出现于佛典或与之相关的典籍中,如唐慧光《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答曰:‘汝须心勇猛精进,对三毒发其三誓愿,誓断一切恶。对于嗔毒,誓修一切善。对于痴毒,誓一切众生。对于贪毒,以能断能修著。’”唐释道宣《广弘明集》卷二十六:“但以一啖食众生因缘,能远离一切佛法,有如是种种过患。贪毒亦如是,瞋毒亦如是,痴毒亦如是。三毒等分,皆同过患,相与宜深自觉察,善思方便。”

以上我们全面考察了蒋文所举由“毒”构成的各组合,并引入了一些蒋文未举的相关组合,从中可以发现:

一、从产生时间看,上举组合中的大多数在中土文献中的用例不晚于佛典,而参与组合的“毒”的词素义则产生更早;从使用范围看,大多数组合既用于中土文献,也用于佛典,只是多数组合在佛典中的用例相对较多[3]。由此可见,“毒”是一个产生并发展于中土文献,进而为佛典所使用的构词成分。认为“它(毒)只见于汉译佛典中,并未对中土文献产生影响”的看法不能成立。

二、与“毒”组合的各语素,表现出鲜明的语义特征,其中“悲”“酸”“苦”“酷”“痛”“惨”为痛苦义,“烦”“忧”“悒”“愁”为忧愁义,“恚”“患”“郁”“憎”“怨”“恨”“忿”为怨恨义。这三个义项密切相关:忧愁是痛苦的一种状态,而怨恨则是由忧愁和痛苦而引起的心灵反应。也正因此,上举语素很多兼具其中的两个甚至三个义项。我们认为,这种组合的特殊性基本排除了上举“~毒”组合为附加式的可能。试想有哪一个词缀,会要求所附实语素的意义同属一个或几个相关义类呢?我们甚至认为,这种组合的特殊性可以作为排除附加式的标准之一。

三、“毒”具有痛苦、忧愁、怨恨三个义项,有确凿的古代训诂学证据,也有明确的文献例证,且语义发展线索非常清晰。另外,上举“~毒”组合,一半以上有同义倒序组合存在[4]。这两点足以说明:上举第一至第三部分的“~毒”实为同义复合,而非附加式合成词。

[1] 蒋文引作“郁毒”,而《方等般泥洹经》中实作“悒毒”。

[2] “毒患”还可作名词,祸患义,另“患毒”“毒患”在医书中使用较多,因与本篇无涉,故不赘。

[3] 佛典中用例较多,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毒”的口语性较强,这从汉代王逸注文使用了很多“~毒”组合可大致看出;二、“~毒”组合的意义与佛典包含大量受苦受难的内容相合。

[4] “~毒”的倒序组合用例一般远少于“~毒”,这其中“毒”为入声字当是主要原因。王云路先生通过调查认为:“并列式中最有可能影响构词词序的是声调,即按照平上去入的顺序。”(参《中古汉语词汇史》,2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