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森林中的十字架
被雷电烧着的一棵松树冒着烟。烟雾像十角兽的尾巴一样,在森林上空卷了起来,很是浓重,后来就消散了。朝圣者参加了瓦尔纳瓦的忌辰后,现在回乌连森林去。木筏默默地漂过韦特卢加河。斜扎的黑头巾,尖鼻子,年老的下巴,林区人不信任的眼睛——全都警觉着。在水上说话是不好的。
木筏要靠岸了。树林上有什么动物沉甸甸的,在睡觉,现在醒过来了,在松树梢上迎面爬过来,黑乎乎的,直立起来,不高兴地张望着。
朝圣者站成纵行在小教堂面前画着十字,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松树间。到处长着蕨类植物,林中草地长满铃兰,松鼠窜来窜去。
这是乌连边区的森林,住着彼得一世时被流放到这儿的射击军的后代。在瓦尔纳维诺有人对我讲了许多这个地区的事,于是我又背离了计划,无拘无束,没有私心地动身去那里,全然服从陪我旅行的看不见的秘密的助手。我面前有上帝的书,读吧,一页一页翻吧。
这些树林里的人尊奉为神的人是个严峻的、矮壮的人,皱着眉头看人,不信任人,他不接受用三个指头做的祈祷,而只认同两指祈祷。这里的人们也很冷淡。衣服、面容、性格全都不像我们平原地区的人。难道这是因为用两指画十字的缘故吗?
为了与他们接触交往,我把用三指画十字置之脑后,不再吸烟,吃得也很简朴,喝茶。但终究还是有点害怕。要接近的第一个条件是真诚。但是所有这一切崇拜的对象——古老的圣像,七个圣饼,顺着太阳的方向从东到西走,两指画十字——对我来说不过是具有民族学价值而已,又到哪里去找到真诚呢?
我敲着一家的小窗户,同时有点害怕。
一个黝黑结实的老人,犹如搁置在沼泽里一百年的老橡树,开了门。
“从哪里来的?有什么事?”
“我寻求正确的信仰。”
“进来吧。”
屋角有圣像。一本翻开的大书印的是斯拉夫字母。书上放着一副系着深色带子的眼镜。透过闪着虹霓的玻璃窗可以见到森林。
老人探究地打量着我:我是不是来要钱的,是不是政府派来的?
“上帝保佑,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报社派来的。我写一行字就能拿到钱。”
“一行什么字?”
“就这样的!”我指着书。
他戴上眼镜,望着圣经《旧约》中的诗篇。
“你说,是一行什么字?”
“就算这一行吧:
“‘诸神述说上帝的荣耀,苍穹传扬他的手段。’”[1]
“为这样一行字,人家付钱给您?”老人问并从眼镜上面望着我。
我很窘困,心里想,老人问我不无用意。但是我错了:他只是像孩子似的感到惊讶。
“这就像付给我们犁地的钱一样,”他笑着说,“我有个儿子,也是个读者。米沙!来了位你这方面的人。”
聪明的年轻人一下子就明白了。在他的书架上有许多黄色皮封面有锁扣的旧教的圣书。其中一本圣书的字体不是斯拉夫的,小小的,熟识的。这是米亚科京[2]写的《大司祭阿瓦库姆的一生》,是帕夫连科夫出版的,但是有非常珍贵的封皮,放在高贵的书架上。
“瞧它们,我们写的字行!”我高兴地说。
“这么说,您就像米亚科京?”
“当然,当然,我就像米亚科京。”
透过闪着虹霓的窗户,我看到,树林中变明亮了。乌连的神原来充满了不信任,很严峻,现在他的脸变开朗了。大概,部分由我建造起来的桥梁现在向我通过来了。
为了“科学”,米哈伊尔·埃罗斯托维奇,即主人的儿子,准备付出一切。
“我们向您公开一切,”他们对我说,“我们给您看一切信仰。有圣地,圣人,读过许多经卷的人。要带您到哪里去?”
“去马克西姆·谢尔盖耶维奇那里吗?”儿子问。
“他要到随便哪个神父那里去!”父亲赞成说。
“或者到亚历山大·费奥多罗维奇那里?”
“那是个精通神学的人!”
“或者去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那里?”
“是个灵巧能干的人!”
“不然就去彼得鲁什卡那里?”
“带他去彼得鲁什卡那里吧,从他那儿开始。”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把我带到圣徒那里去。那是一个非常荒僻的地方。他在林中的一个坑内已经待了二十七年,以祈祷来拯救自己的灵魂,企求超生。而今天他却招待我们。“徒弟”喝茶甚至也不算罪孽,也可以对着窗口吸烟,吃点简朴的食物。
这真是偶然……这在旧教徒的日常生活中真是例外。就这样形成了规则。非常好的规则,全是由例外构成的规则。这就是旅行。
圣徒住在别廖佐夫卡村附近的一个地方。林间的道路要经过许多树墩和倒下的树。乡间小道很长很长,好像这是林妖握着拳从那里向我们这里,向没有树林的地方望着,沉思着。也许,他看见没有尾巴、脱光了毛的林妖从红色的泥峡谷里爬到黑色的田野上来晒太阳。
林妖很忧郁……而我的旅伴米哈伊尔·埃罗斯托维奇却认为,那边,在乡间小道后面,是一个神奇的世界……
为了“科学”他抛下了一切事务,一边行路一边想,我和他为了一个未知的大世界——在森林后面那里,正在做一件大事。
他告诉我,离开圣徒那儿不太远,在乌斯季有一座非常好的著名的克拉斯诺亚尔修道院。本来它可以永久存在下去,但是魔鬼诱惑了尼古拉一世沙皇。他派了信徒从彼得堡来,要使神圣的修道院“破产”。他们毁了修道小室。大家都很惊惧,并想,人重又退化了。修道院被摧毁了。渎神的是自己人阿廖沙·托斯卡。他推倒了小教堂的十字架。修道院消失了。信使往回赶路。而那个时候皇上变得忧思重重,生起病来,他醒悟了,说:我派人去“摧毁”虔诚的修道院是不应该的。于是又派了另一个信使去制止。两个信使都在赶路:一个从克拉斯诺尔赶往彼得堡,一个从彼得堡赶往克拉斯诺尔……这样,等他们相遇时,修道院已经毁了……
当两个信使相遇时,非人的可怕的死亡就降临到尼古拉一世身上。为了形容他,米哈伊尔·埃罗斯托维奇量了长舌头,一直拖到膝盖。
现在修道院留下来的只有两座坟墓和被推倒的十字架。一年两次有许多人汇集到这块荒凉的地方凭吊神圣的坟墓。
“要颁布一部良心自由的法律[3],”听着这个故事,我想,“要是在民间收集有关修道院的回忆,列个计划,作个记述,把这一切向逃亡教堂派教徒的保护者、下诺夫戈罗德的商人布格罗夫作个介绍,会怎么样呢?也许,他会给钱。政府会允许,那么修道院重又能复活了。人们会高兴的。”
“大家会一辈子为您而向上帝祈祷,”我的向导对我说。
“好。我们来试试。”
在村子里人们包围了我们,开始他们对我们抱着不信任的态度。
但是米哈伊尔·埃罗斯托维奇跟他们轻声说着什么,一边不时地朝我看看。
大概,在树林里留下了许多有关我的传说。只要深入活生生的环境,马上就能得到答案。
我的旅伴跟老头老太们嘀咕着,我能猜到传说着什么:新时代来临了,从那很远的地方,皇上悄悄地派了自己的人到森林里来,是要恢复一切旧的习俗。
新的时代。一个老妇人提议看看《旧约》里的诗篇,了解一下现在是几千年,是第八还是第九,又意味着什么。大家对我的到来都感到高兴。大家都想帮助神圣的事情。我感觉到,我触及了他们生活中最敏感的神经,因而感到与他们有着最知心的亲近。有一个人给我送来了一块砖,那是克拉斯诺亚尔修道院神圣的遗物,另一个人则送来了铜十字架的残片。而最重要的是,他们想给我看从那时保留下来的两个圣像。老人是人们选出来的小教堂的守护者,他的目光深邃而温和。他带我去小教堂、墓地、枞树和松树绿荫下。
小教堂很幽暗。十字架上长着苔藓和青草。但是教堂里面却精心收拾得很好。就像远古时那样,麻布帘把小教堂分成了两部分,把男人和女人分开,把干草和火分开。
小教堂里人们虔诚地用两个指头画十字。弥漫着一股朽木的味道。黑幽幽的脸俯向旧教的大书上,轻轻地低声诵读着。
“那是很好的修道院,”温和的祭司对我讲着在摧毁克拉斯诺亚尔修道院时抢救出来的每一个圣像的故事时,说,“很好的修道院。”他重复说,“还有书,还有上帝。”
“上帝是好的。”我跟着他重复说。
“尼古拉·亚夫连内,”祭司高兴地给我看一个黑乎乎的旧圣像,说,“是在小溪里显现的。”
“黑乎乎的……”我说,“一点也不清楚。”
“染上血了。”老人回答说,并用袖子擦着圣像的脸。
“是啊,这是众神,”我想,“真正的神。”有人对我解释过,有人教过我,说这不是众神,而是像照片那样的画像。但是现在我深深明白了,这种解释多么虚伪。心灵告诉我,这是众神。孩提时代时我就知道他们,尊敬他们,害怕他们,对他们顶礼膜拜,他们是可怕的,但毕竟是可爱的孩子们的众神。
“神是好的。”我下意识地重复说。
“神是好的,所有供神的场所是好的。”温和的祭司高兴地跟在我后面重复着。
我仿佛看见了我童年时代遥远的星火,非常遥远,神秘莫测。许多寒冷的无穷尽的平行线汇集成一根很细很细的线。而我那有着黑色灯罩的圣灯就挂在那里。能朝黑色灯罩那里看一眼吗?不可能。寒冷的线是无穷尽的,无法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汇集成一根线。
“神是很好的。”走出小教堂时我说。
“神是很好的。所有供神的场所也是好的。”所有的敬神者跟在我后面高兴地重复说。他们围着我,请求着:
“你把尼古拉神父打发走吧。他玷污了神……”
“怎么回事?”
“亲爱的,在‘毁坏’克拉斯诺亚尔修道院之后,最好的圣像就挂到尼康教派的教堂里了。世纪初它们就挂在修道院的。而尼古拉玷污了它们。”
“把圣像上的金属衣饰也扯下来了。”
“他还用三个指头画十字。”
“他变年轻了。”
“现在他们快活得很,像是喝醉了酒似的。”
“告诉沙皇,尼古拉神父玷污了神。”
“我会告诉的……”
“你要告诉,要告诉,亲爱的,你会告诉吗?”
“我会的。”
“你是个多好的人,祝你一路平安。”
“等一下,亲爱的,”有人请求着,“请告诉沙皇,他用三个指头祈祷不好。你会告诉他吗?”
“我会的。”
“瞧,”老妇人用手指着我,转向人解释说,“瞧,原来是扫罗[4],现在成了保罗。最好看一下圣经旧约的诗篇,现在是第几个千。”
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到处都是一样:修道院神圣的遗物和不断请求帮助旧教的事。在树林里有时可以看到,在板车上方挂着八角的大十字架。我老是觉得这像是叙述古代的一本书。生气勃勃的太阳,生机盎然的树木望着黄澄澄的树叶,望着斯拉夫的字母。许多真正的鲜花,特别是铃兰花装饰着书页。但是没有最主要的东西:书是死的。上帝离开了它。他觉得寂寞无聊,他就离开了,而人们却苦心研究着这些发黄的书页。
松树高高的树冠高耸于树林之上。可以猜到,这是被废弃的老墓地:树林被砍伐了,剩下的只是坟墓上的这些松树。
我想看一下古老的遗迹,便钻进森林里,站到松树的树冠下。
总共就留下两个坟墓。一个穿着黑色上衣,手上拿着蛇一般的黑色皮念珠的老人在祈祷。
我很想对他说:老爷爷,不用祈祷了,这里没有上帝,他离开这里了,在这里他感到寂寞无聊。现在上帝不住在荒凉的地方。
但是怎么说这话呢?我很怜惜老人,再说他也不会相信。不,让他仍然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吧。
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全都是这样。
我的向导说,在别廖佐夫卡附近有一个真正的圣徒。他作起祈祷来使白桦林都会鞠躬。几乎是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从伏尔加逃出来,到这个树林里来寻找上帝。善人巴维尔·伊万诺维奇把他隐藏起来,为他挖了坑,挂上圣像,点起长明灯,给了书籍。坑上面用木板盖起来,遮上苔藓。“读书吧,”他对男孩说,“读书吧,彼得鲁什科,救救我罪孽的灵魂吧。”
长明灯在林中的坑里点了二十七年。每到夜间善人就带了水和面包偷偷来到这里。他低语着说:“还活着吗?上帝保佑。读吧,祈祷吧,彼得鲁什科。”整整二十七年彼得鲁什科在黑暗的坑里借着长明灯的灯光读书,祈祷,为巴维尔·伊万诺维奇罪孽的灵魂,为所有的基督教徒祈祷。
关于良心自由的消息也传到了乌连森林。彼得鲁什科爬出了坑,在地面上给自己盖了一间修道小屋。后来盖了一座又一座。虔诚的老头老太都聚集到林中的修道小屋里来。这样便产生了新的修道院。
这是米哈伊尔·埃罗斯托维奇告诉我的。“不,”我想,“我弄错了。上帝没有离开,他在这里。”而树林又高又暗。蕨一直长到了路上。
也许,这一切都是不对的;也许,世界根本不是踏着上帝的足迹前进的;也许,它是围绕着一个点旋转的,围绕着林间坑里的这星火光旋转的。
这是东方。这就是说,可以期待一切。
还有一个林中的圆顶,还有一个倒下的十字架,一条乡间土道。
森林向各个方向延伸。一条条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田野。林中昏暗的村子别廖佐夫卡到了。
善人巴维尔·伊万诺维奇不信任地迎接了我们。我的向导米哈伊尔•埃罗斯托维奇虽然是他的熟人,但是他年轻,有关宗教方面的事知之甚少,因此不太信任他。巴维尔·伊万诺维奇脸色暗黄,犹如旧教经书的封面。老妇人虚假地显出亲切的样子。女儿阿努什卡非常白皙,眼睛大大的。
我们谈到了克拉斯诺亚尔,给他看神圣的遗物。羊皮书抚平了,送来面包和克瓦斯给我们吃。
本来要带我们去见彼得鲁什科,但是鸡蛋碍了事。普普通通的鸡蛋从我手提包里滚了出来,在地上滚了起来。那是彼得罗夫斋戒期。蛋在新克拉斯诺亚尔修道院奠基人手中闪了一下:就像是反基督者的角或是官吏的帽徽那样。
但是在主人的脸上丝毫也觉察不出什么。女主人带着亲切的微笑送我们到台阶,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告诉我们该怎么走:有一条小路到乌斯塔,河边有一条独木舟,渡过河是警戒线;从那里往右横卧着一棵发黑的橡树,从挪亚大洪水起就横在那里了;顺着橡树过小溪,到了沼泽,沿着沼泽走两俄里路就到树林,林中有一个长丘,那里就住着彼得鲁什科。
从老妇人的脸上什么也觉察不出来。俄罗斯人有时把内心生活藏得深深的。但是有一种恶的预感伴随着我们走向荒僻的地方,每一步都会遇到不良的预兆。我们坐独木舟差点溺水而死。在挪亚橡树上滑了一下。在沼泽地上,在圆木搭的桥上,我们脚下的圆木坍了。而在新的修道院所在的林中长丘前面,迎接我们的是一个无法通行的泥塘。
“彼得鲁什科!”我们朝那个方向叫喊。
没有人应声,只有乌鸦在啼鸣。
小路在哪里——不知道。没有办法,我们脱了鞋,走过泥塘,用蕨擦干净脚。林中长丘上有高耸的枞树和松树、野蔷薇、铃兰花。这里非常安静,连松树都变活了:我们向前走,它们朝后退。
松树下的第一座小屋子,我觉得像是大的蚂蚁冢。接着是第二座,第三座,周围共有六座,像古代村庄里那样,全都朝向一个点。圆圈的中央是一个棚,棚下面有一些板凳,点着篝火驱蚊。这是接待人的地方。
首先向烟雾走去。我们让烟熏熏,可免得凶恶的蚊子和马蝇的叮咬。
修道小屋里没有人走出来。一片沉寂。一只白猫窜到灌木丛中,几乎把我们吓了一跳。
为什么没有人走出来呢?
这时我们想起了罪孽深重的鸡蛋。是不是有人派了信使赶在我们前面到了?也许,全都跑开了?
“上帝耶稣基督,”我们瞧着窗。瞧了一处又一处,走遍了六座修道小屋,但是一片沉默。
篝火的烟平稳而浓重,袅袅向上落停在松树树梢上,守卫着荒凉的地方。从上面看着:我们要做什么?
而我们把身子弯得低低的,几乎是爬进了一间修道小屋。这里蚊子成群!一片嗡嗡声。在墙上我们发现有一束自制的用硫磺做的长火柴。我们点了一根又一根。整个修道小屋烟雾弥漫。
地上有一块门板,用布帘围着。那里是不是有人在睡觉?没有。
在炉子旁边的架子上,像罗宾逊那样,放着自制的木头家什。细长的木柴上方架着一只黑黑的锅子。在另一些架子上放着许多大本的书。
我的同伴不太讲规矩。从一个架子上抽出一本夹着书签的书,读了起来:“荒凉!啊,美丽的母亲。请接受我到你那沉寂的宁静中,到林中自由的殿堂里去。”
我们坐到板凳上,瞥了一眼小窗户。乌鸦又呱呱叫起来。蚊子嗡嗡响。白桦树梢也微微发出簌簌声。
“瞧这种生活!”我的向导说。
“沉默的生活。”我回答他。
在另一间修道小屋也是这样。到处都是一个样。
我们走到墓地上。这里有两个新砍出来的坟墓。坟墓之间类似斜面阅书台的支架上放着一本翻开的圣书。这就是说,刚刚有人读过它。
当然,他们是躲起来了。鸡蛋吓坏了那些施主。他们派了信使走干燥的路来通报消息,而指给我们的却是沼泽地——就是这么回事。
“我们会抓住他们的,”米哈伊尔·埃罗斯托维奇低语着,“他们就站在松树后面某个地方。”
我的同伴为了科学准备付出一切:甚至要抓自己的同信仰者。而我却清晰地回忆起童年时读过的一本书的绿色封面,书名叫《猎颅骨》[5]。西伯利亚森林有个地方,有些人拿着猎枪寻找另一些没有武器的人,把他们打死,然后用颅骨换钱。
“不用。”我请求说。
但是我的向导可不拿科学开玩笑。为了科学他抛弃了自己的事。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会离开。
“这样,”他稍稍往森林里走了些路,低声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马上会走出来的。他们就站在松树后面。”
我们躺到草地上,就像真正的猎颅骨的猎人一样。这里有许多野蔷薇,野马林果的灌木丛,还有许多铃兰花,黄澄澄的,还散发着香味。我悄悄地采集了一束铃兰花,轻轻地对同伴说,这样一束花在彼得堡值二十戈比。这话使他非常吃惊!他也开始采集起来。再来二十戈比,再来一卢布,再来两卢布。简直无法阻止他。他爬着,采摘着。花束非常大,香味非常浓。有一瞬间使人觉得,我们躺在南方某地,在沐浴着阳光、遍布香杜鹃花的高山上。
在北方的树林里常常会发现有这种南方的感觉。这是因为松树、枞树、帚石南、苔藓的忧郁的心灵深处永远憧憬着南方。它们的生活就是梦想和憧憬看不到的事物。
篝火冒着烟,烟雾盘旋上升成一条巨大的尾巴。一个穿着自织蓝布衣服、桦树皮鞋的苦行修士离开一棵松树走出来。他走得不稳,仿佛刚刚学习在地面上走路似的。他悄悄走近篝火,环顾着四周。他坐到板凳上,把头伸进烟雾,人也隐没其中。
“彼得鲁什科!”
有着红褐色头发、身材魁梧的人打着颤。他的眼睛很小,惊恐地望着人的脸。
“彼得鲁什科!”
“我不是彼得鲁什科。”
“彼得鲁什科,我们不会咬人。我们来与你诚心诚意谈谈。现在自由了,谁也不敢来碰你一下。你可以到地面上与世界一起生活。”
又说了些亲切抚慰的话,给了点香火钱。
那双小眼睛在某个地方找到了支点。
“在地上很好。非常好。上帝赐予雨水,蘑菇长起来了。还有许多浆果……会有马林果和各种各样浆果。干草也会很好。在地上非常好。”
“那么在那里,在地下呢?”
“在地下也很好。施主挖了几个宽敞的坑。起先我害怕:人家来找,找得很厉害。可以听到怎么在树林里走来走去。也顺着坑走,走得木板都咚咚响。冬天堆满了积雪,呼吸都很艰难。长明灯暗淡起来,无法看书。这时必须生起篝火来,维持着,长明灯也点亮了,又可以看书了。人们找得很厉害。乡村里的人没能耐,妄想从施主身上弄到钱。他们监视着,夜里他把面包送到什么地方去。他们说,他是想拯救自己的灵魂。好吧,不然我会告发。巴维尔·伊万诺维奇花了许多钱,却不算花了多少,他是会破产的,还有林务员帮了忙。他是个好人。施主请求他:‘阁下,请允许在林中挖个坑,我有个人要住。’‘他会冻死的,会被水淹没的。’‘只要您允许,他不会冻死,也不会被水淹。我想拯救灵魂。’‘挖吧。’林务员允许了。而施主在林中挖了七个坑,稍有什么动静,马上就到林子里来,把我转移到另一个坑里去。”
篝火冒着烟。苦修者讲着,眼睛也不抬。仿佛在这里,地上,他看见的是自己的长明灯的火光,自己的庇护所。
“人们寻找,找得很厉害。”
“谁用得着你呢?为什么要找你?”
“他们觉得不好。他们的生活是宽广的,而我的生活是狭隘的。他们却觉得不好。要不要拿书来?我们来读点书?”
一个毛发很浓的大孩子在一本黑乎乎的书上方画着十字。锁扣咔嚓响。又画了一次十字。松树都听着上帝的话。鲜花也都听着。老头老太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坐到了篝火旁。
反基督者主宰着。到末日要三年半时间。而末日早就该到了,却始终没有降临。究竟什么时候来到?这三年半意味着什么?
“这三年半被上帝的手掌掩盖了。怎么还能一年算一年呢?”
“那要算多少年?”
“或长或短。”
“只不过要有标记。”
有许多标记。天哪,有多少末日来临的标记呀。没法数过来……第一,第二,第三……苦修者读着关于信仰的书。他读得丝毫不错,当时就是这样。一个老妇人在一块红砖上磨着生锈的刀……光秃秃的冻僵的树枝要伸进窗户……蛐蛐在炉子后面欢唱。有一个声音低语着:“现在是第八还是第九个千?”
“你们是能活到那时候的。第九个千年来到时,你们将走到尽头,真正将走到尽头。真正的祈祷者到真正的基督那里去,这很好。一旦没有祈祷者,就会有不好的人。
“就像你顺着上帝的梯子走那样,现在时间也在走。你们会活到那时候的,你们要带着雨伞走,下雨时就张开它。你们会活到那时候的。”
“奶奶,我要逃开。”
“我可爱的孩子,你别逃开,你要跪下来。大家都要跪下来,世上不会有被掩盖的东西。”
“我会跪下来,我忏悔。”
“我可爱的孩子,真正的基督会说:你没有听我写的手书。哪怕是一点滴没有忘记也好。走到黑暗里去吧,掉进火河里去吧。
“人们将会吼叫起来,但不是时候。假如要把整个沙土,整块地一粒沙一粒沙地逐粒翻看,那么就会末日降临。假如知道翻看过了,而且末日降临了,那么就会高兴的。”
“奶奶,他真善良。”
“可是他不高兴。他不自由。把他钉上了十字架,圣母也哭泣。”
“别哭,我亲爱的母亲,别哭,到第三天我就会复活。”
他复活了……把罪孽的人从地狱中带领出来。
撒旦呻吟起来。
“别呻吟,撒旦,”真正的基督对他说,“别抱怨地狱变空了。过些时候又会塞满的,不是婴儿,不是遵守教规者,而是商人、神父和富农。别抱怨……”
现在是第几个千年?第八还是第九?
有一个声音轻声说:“第九个……活到了……”
松树间有个地方保存着克拉斯诺亚尔修道院小教堂的十字架。我们寻找它,但没有能找到。寻觅过程中我们走近了《烂湖》的茂密的灌木丛。无处可以继续走了。
“这里还隐居着一个人,”我的一个同伴说。
“他干吗不走出来?”我问,“难道关于颁布了法令的消息没有传到他那里?”
“传到了,但他仍然害怕,不相信,说:‘法令会变的。’”
“法令会变,这道理很简单。”另一个同伴说。
我们去迟了。天色变得很黑了。我们在树林里没有找到十字架。
[1] 圣经《旧约全书•诗篇》第十九篇。——译注
[2] 米亚科京(1867-1937),俄国历史学家,政论家。《大司祭阿瓦库姆》的作者。——原注
[3] 指1905年10月17日诏书和1908年4月17日的法令,承认分裂派教徒完全有信仰的自由。——原注
[4] 据使徒行传,扫罗曾经是最狂热地迫害基督门徒的人之一,但后来皈依基督教,并成为使徒。——原注
[5] 显然,作者指的是英国作家里德(1818-1883)的作品《猎颅骨》。——原注